17 長川之下
日落西山。
奚将闌來回折騰一天,毫無靈力的身軀疲倦至極,推着橫玉度往城裏走:“哦對你是來招學生的,天衍學宮的玉簡給我一塊,省得我再跑一趟。”
橫玉度漫不經心撫摸摸掌心的琉璃鳥,挑眉道:“你有相識的人覺醒相紋了?”
奚将闌點頭。
“那很好。”橫玉度也不多問,擡手給了他一塊天衍學宮的入學玉簡,“近些年不知為何,覺醒相紋的人越來越少,中州那些世家更是六年也沒出一個靈級,讓塵說……”
奚将闌随意掃了一眼長川邊的蓮花,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但他有些疲累,也沒多想,含糊道:“說什麽?”
橫玉度沒有張口,沉默着打了個手語。
「天衍在上。十三州從古至今……注定只會出十三個靈級。」
奚将闌一愣。
橫玉度不想多說這個:“……你認識的人覺醒的是哪種相紋?玄級?”
“不是,天級。”
橫玉度詫異地眨眼:“那可真難得。”
“是啊。”
奚将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無意中落在河岸邊蓮花的視線突然一呆,昏昏沉沉的腦子遽然清醒。
他終于意識到哪裏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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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離開此地無銀城時,明明還是冰天雪地,長川皆冰霜。
怎麽才一日功夫就冰雪融化、夏至炎炎,連蓮花都開了?
橫玉度見他臉色不對:“将闌?”
奚将闌臉色煞白,突然道:“我先行一步,你來沒奈何十二居尋我。”
橫玉度:“等……”
奚将闌頭也沒回,健步如飛走到城門口。
大概是獬豸宗的人下了令,本守在城門查魚符戶籍的懲赦院修士已經撤去,奚将闌沒經多少盤問便順利進城。
黑貓站在他肩上,疑惑道:“怎麽了?”
“不對。”奚将闌飛快往十二居趕,百忙之中将臉上的僞裝卸下,匆匆道,“雪禍沒了。”
黑貓:“倦尋芳不是來此地無銀城查雪禍嗎,尋到源頭陣眼斬斷,大雪天自然就沒了——你……你着急什麽?”
奚将闌沒再說話,不過半刻鐘回到沒奈何的幽巷中。
秦般般的糕點鋪往往都會開到深夜才會關,但今日天還沒黑,鋪子門卻緊閉。
奚将闌連門都沒瞧,手按在門縫出猛地一震,門闩應聲碎開。
“般般!”
黑貓驚吓道:“你怎麽擅闖人家小姑娘家?”
秦般般自幼失恃,父親又是個賭鬼,只留下間糕點鋪子勉強度日。
小姑娘很懂事,哪怕那個賭鬼爹成天出去鬼混她也不哭不鬧,半大孩子成天踩着凳子奮力去做糕點,靠着那點微薄靈石補貼家用,終于平平安安長到如今這麽大。
奚将闌匆匆走過簡樸幹淨的後院,很快就尋到秦般般的住處,一言不發推門而入。
舊木床上,小姑娘蓋着薄被蜷着身子睡得正熟,烏黑的發鋪了滿床,直拖到地面上盤了幾個圈。
這樣大的動靜她都沒醒。
奚将闌輕輕叫她:“般般?”
秦般般沒有回應。
奚将闌緩步上前,擡手撩開她淩亂的發,露出纖細後頸。
——一個微紅的傷疤躍然而上。
奚将闌手猛地一抖,好似自己的後頸也緊跟着傳來巨大的疼痛。
秦般般含糊地“嗯?”了一聲,察覺到身邊有人,意識像是在泥沼中掙紮半晌,終于奪回一絲清明,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
“蘭哥哥?”
奚将闌将捂住自己後頸的手收回,俯下身輕聲開口,像是怕吓到她。
“般般,今日誰來過?”
秦般般臉色蒼白,奮力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啊?”
“誰來過?”
秦般般呆了好一會,才道:“我爹回來了,還帶來個漂亮好看的哥哥,手臂還是木頭做的呢。”
奚将闌蹙眉:“我不是讓你……”
話音戛然而止。
他只是讓秦般般不要出門,卻沒想到那個十天半個月都不回家一趟的賭鬼爹會在今日回來……
秦般般說了幾句,終于清醒過來,滿臉病弱的蒼白卻還揚起笑容,高高興興地拿起枕頭邊兒巴掌大的木頭娃娃。
“看,我之前總想買個娃娃玩,但我爹總說那是孩子才玩的東西,不讓我亂花錢。”
小姑娘看起來真的很喜歡這個娃娃,手指不住摩挲着木頭娃娃的臉,眸子彎着道:“……但這次我爹竟然主動買給我啦,真好啊。蘭哥哥你說,他是不是真的改邪歸正,以後都不再去賭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她稚嫩的臉上滿是期待。
奚将闌擡手接過那個木頭娃娃,指腹輕輕一撫,瞧見娃娃的手臂上露出一個龍飛鳳舞的字。
——「惡」。
“般般。”奚将闌突然道,“你知道什麽是相紋嗎?”
秦般般疑惑:“知道,是那些世家仙君們修煉的靈根呀,怎麽了?”
奚将闌目不轉睛看了她好一會,突然擡手将她輕輕抱在懷裏。
秦般般不明所以,趴在他肩上咯咯笑着。
“蘭哥哥,你今日好奇怪啊。”
奚将闌笑了一下,眼底卻毫無笑意。
他将橫玉度給的天衍學宮入學玉簡塞到秦般般手中,溫聲道:“拿着。”
秦般般不懂這是什麽,只覺得晶瑩剔透得好漂亮,滿臉歡喜地接過。
“謝謝蘭哥哥。”
她愛不釋手地把玩着不知用處的玉簡,完全沒看到影影綽綽的燭影中,奚将闌面無表情,那雙總是多情含笑的眸瞳暗沉沉仿佛風雨欲來的烏雲,冰冷得幾乎帶着戾氣。
***
天已黑了,橫玉度不知何時入的城,雙手合攏着一盞琉璃小燈,安安靜靜坐在十二居醫館旁。
“那個孩子……覺醒了相紋?”
奚将闌逆着幽巷的燭光走來,懶洋洋地道:“是啊,我本想着這次回來就送她去天衍學宮的,可惜這傻姑娘命太苦,攤上那麽個賭鬼爹。”
“她爹把相紋給賣了?!”橫玉度蹙眉,“十三州可是明令禁止買賣相紋……”
話還沒說完,他就想起來今日姑唱寺那大張旗鼓的相紋畫唱價。
橫玉度生在中州大世家,自小經歷的事接觸的人皆是正道仙門,養出這麽一副光風霁月的性子,他從來沒想過竟然有父母自私可怕到會将孩子的相紋抽出,只為了銅臭之物。
“她的相紋是什麽?”
“天級,三更雪。”
此地無銀城近日遍尋不到源頭的“雪禍”,便是秦般般稀裏糊塗不知如何控制相紋造成的。
橫玉度啞口無言。
天級相紋,去天衍學宮諸行齋都足夠。
——此時卻被唯利是圖目光短淺的賭鬼給毀了。
橫玉度像是想起了什麽:“但我記得此地無銀城并沒有天衍靈脈,她只是尋常人,怎會有相紋?”
奚将闌沒說話,微微側身去看已經滅燈的糕點鋪子。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稀裏糊塗用天衍恩賜的最重要之物,只換來一個漂亮木頭娃娃和往後看也看不到頭的困苦一生。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還為自己爹爹難得的禮物而歡呼雀躍。
奚将闌走到橫玉度身後,推着輪椅卻不回醫館,而是朝幽巷外走去。
橫玉度道:“去哪裏?”
“惡岐道。”
橫玉度詫異。
奚将闌聲音輕得好似要消散晚風中,伴随着木輪在地上滾過的響聲,淡淡道:“奚清風的相紋畫上,有惡岐道的印記。”
橫玉度愣了愣。
那副相紋畫他和酆聿研究許久,從裏到外全都探查一遍,并未尋到什麽印記。
“你知道惡岐道在哪兒?”
惡岐道,顧名思義,皆是行歧路入惡道之人,混亂邪惡、魚龍混雜,橫玉度也在犀燈上聽說過惡岐道的“威名”,卻從來不知在何處。
只知道惡岐道位于此地無銀城某處,但無數人絞盡腦汁也不入其門。
“當然啦。”奚将闌打了個哈欠,推着輪椅走出沒奈何巷口,又拐了幾個彎徑直朝着長川而去,吹噓道,“惡岐道三十六巷、八十二勾欄瓦肆街,我如數家珍。”
橫玉度耐心地聽他吹,末了還是勸解一句:“奚清風的相紋畫線索自有獬豸宗的人去尋。若非必要,你就別去這一趟了。”
奚将闌疑惑道:“為什麽?”
“啊,你不要誤會。”橫玉度溫和地解釋,“我并不是質疑你的靈力修為,就是覺得若再遇到獬豸宗的人,你恐怕還是會被按着打。”
奚将闌悶聲笑起來。
橫玉度想了想,又打了個補丁:“我的意思是你現在靈力全無,哪怕六年前未失去修為前也只是剛入化神境。就算你現在恢複當年的修為,酆聿也都能一只手打哭你。”
若是換了旁人,橫玉度在解釋第一句時就會被不耐煩地打斷,但奚将闌耐心至極,認認真真聽着橫玉度打了個五六個“補丁”解釋。
終于,橫玉度覺得自己這番話完美無瑕,不會讓人産生誤會,才道:“你也不想再遇到今日那個獬豸宗的……大人吧。”
奚将闌已經将橫玉度推到長川邊,皺着眉認真思考。
橫穿此地無銀城的長川已是夜晚蓮花綻放,岸邊沒有欄杆,橫玉度本以為奚将闌會停下,但沒想到他一邊“唔”一邊竟然腳步不停,直直推着他往長川裏走。
橫玉度:“……”
“将闌。”哪怕這個時候,橫玉度也依然風度翩翩,溫柔地道,“你覺得我這雙腿,像是會水的樣子嗎?”
奚将闌這才回神。
他“啊”了一聲,輪椅已經半邊都卡在岸上,橫玉度的足尖懸空,周圍的玉簡化為鳥雀叽叽喳喳往他後頸鑽。
“沒事。”奚将闌終于打定主意,“如果再遇到那個‘硬茬’,你就幫我殺了他。”
橫玉度:“……”
誰殺誰?
盛焦宰了他倆還差不多。
橫玉度還未說話,奚将闌突然手上一用力,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前推,輪椅直接滾下岸邊,猛烈的失重感和淡淡的蓮香撲面而來。
橫玉度:“……”
下一瞬,奚将闌橫玉度連帶着那個精致輪椅“噗通”三聲掉落長川。
随風搖曳的蓮花像是有了神智,瞬息在水面長出無數蓮葉,搖頭晃腦地像是在遮掩什麽。
等到蓮葉被風吹得四散開來時,水中已不見人影。
一只流螢在荷葉間穿梭。
無意中被搖擺的蓮花狠抽了一下,踉跄着摔到水面。
只是在離水面一寸處卻像是觸碰到一層薄薄的禁制,“啵”的微弱聲響起,竟直直将流螢強行吸了進去。
天旋地轉,連虛空都仿佛錯亂。
瞬息間,流螢晃了一下,周圍連天荷花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一條燈火通明的無盡長街。
修煉鬼道的惡鬼、惡貫滿盈的魔修、行動如常人的木頭傀儡,一切不被十三州接受的邪惡之物全都聚集此處。
惡氣沖天,衆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好像傳說中通往地獄的黃泉路。
——長川之下,便是惡岐道。
誤闖此處的流螢被那滔天陰邪惡意熏得暈暈乎乎,踉跄兩下落在一盞小燈上恹恹停着,只有尾部閃着黯淡的光芒。
突然,一只手輕輕伸來,幹脆利落地将螢火蟲直接彈飛出去。
酆聿抱着鬼刀,哼笑道:“別讓任何東西靠近你的燈——要是被吹滅了,就算你有滔天修為也別想再從惡岐道離開。”
盛焦拎着一盞幽藍小燈,不置可否。
正說着,幾只豔鬼衣袂翻飛飄過來,貼着地朝着酆聿燈上那點鬼火吹着森冷陰氣。
酆聿不耐煩地喝道:“滾開。”
豔鬼咯咯笑着,一撩花瓣似的裙擺,笑着隐在黑暗中。
将吹燈的豔鬼驅逐走,見盛焦似乎确定目的的快步往前走,酆聿忙跟上盛焦,為奚絕刺探敵情。
“去核舟城嗎?”
盛焦冷冷道:“別跟着我。”
“那可不行。”酆聿優哉游哉地說,“核舟城有應琢,你若過去,便是情敵相見。這天大的樂子,我豈有錯過之理?”
聽到“情敵”這兩個字,盛焦冷若冰霜,手腕上的雷紋在噼裏啪啦閃着細微的幽光。
酆聿還在那不怕死地嘚啵:“我記得應琢的字應該是奚絕嘴賤給亂起的吧,但人家及冠後照樣不顧羞恥定了‘巧兒’為字。而你呢,奚絕叫你聲‘嬌嬌’你都得拿天雷追着他劈。”
“嗞——”
天衍珠猛地爆出一道小天雷。
酆聿反應迅速往旁邊一跳,滿臉“诶!打不着”的欠揍樣子,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哈哈大笑。
“怪不得你對奚絕求而不得,啧啧。”
盛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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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