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惡鬼岐道

長川下,惡岐道。

惡鬼當行,怨氣沖天,奚将闌哼着悠閑的小曲推着橫玉度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中,像是早就習慣了,目不斜視。

橫玉度此等在瓊堆玉砌中養出的溫潤君子哪裏見過這種場面,手捧着琉璃鳥,眉頭一直就沒舒展過。

“你有畫賣主的消息了?”

奚将闌從路邊擡手摘了把桂花,放在唇邊輕輕地吃,随口道:“我何必自己去尋消息,直接問你不就好了?”

畢竟橫玉度早在盛焦到之前就去見了姑唱寺主持。

「換明月」肯定能套出不少消息。

橫玉度撫摸琉璃鳥的手一頓。

都是聰明人,橫玉度也沒有裝傻充愣,淡淡道:“我不告訴你,自有我的道理。”

奚将闌嗆了一下,唇上粘了一小瓣金燦桂花,被他用舌尖輕輕一勾卷到口中。

“你說話越來越像讓塵了,他也總是這樣高深莫測,好似運籌帷幄,言語間就能掌控所有人的命數。”

橫玉度又開始解釋:“我并非故作高深,只是的确從姑唱寺主持身上沒問出什麽話。”

奚将闌一歪頭:“他是木傀儡?”

橫玉度沉默。

奚将闌的敏銳聰明,有時簡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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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奇怪的是,奚将闌随口應了聲,竟不再追問。

惡岐道當真如奚将闌所說有三十六巷,寬敞大路兩邊皆是燈火通明的勾欄瓦肆,頭頂隔着長川能隐約能瞧見皎潔明月。

奚将闌到了第二十一巷,捧着一盞鬼火小燈,單手推着輪椅往前走。

二十一巷熱鬧非凡,地面皆是成堆的黃紙,木輪壓過去時還能聽到細微的慘叫,像是軋到誰的手似的。

橫玉度回頭看了看。

“二十一巷很多不老實的小鬼作祟。”奚将闌俯下身湊到橫玉度耳畔低聲叮囑,“最好別收他們的錢,也別拿自己的燈去換東西。”

道路兩邊的小攤位上都放置這一盆清水,一旁有個客人看中一小團閃着紫色水紋的玉球,豪氣地付了一大袋子靈石。

攤主掂了掂,冷笑着往靈石往水裏一倒。

嘩啦啦一陣亂響,那沉甸甸的靈石竟然直接飄在水中。

——竟是用黃紙草草捏成的。

攤主頓時大怒,抄起刀就朝着那大驚失色的客人砍去。

衆人見怪不怪,連個眼神都沒分過去。

橫玉度猶豫道:“惡岐道……無人管嗎?”

這種魚龍混雜惡氣滔天的地方,就算有人想管,也至少是還虛境以上的修為才能震懾得住。

整個十三州,還虛境寥寥無幾。

奚将闌卻道:“自然是有的,否則早就亂套了。”

攤主已經亂刀将那惡鬼砍成好幾段,啐了一聲,罵罵咧咧地将玉球拿回來,繼續擺攤。

奚将闌補充一句:“……但只要不違背惡岐道那條金規鐵律,這種小打小鬧幾乎沒人管。”

橫玉度:“鐵律?”

這種滿是惡人的地方,就算殺人誅鬼也是家常便飯,還能有什麽鐵律?

兩句話的功夫,奚将闌将橫玉度推入一間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的瓦舍中。

門檻上懸挂着的兩個燈籠中猛地竄出兩個幽藍火紋,歡快地飄到兩人面前。

“金玉滿堂!”

“日轉千街!”

奚将闌屈指彈出一塊玉石,砸了一下罵他的那抹火紋,笑罵道:“蠢貨,連吉利話都不會說嗎?”

兩個火紋争先将玉石抱着啃了,見兩人的燈還亮着,這才哼了兩聲,鑽回燈籠中給他們放行。

橫玉度安安靜靜看着,此時終于開口:“你好像經常來惡岐道?”

但高高在上的小仙君,本該此生都同這等堕落之地不挨邊的。

奚将闌含糊應了聲:“逃命嘛,惡岐道自然是最好隐藏身份行蹤的——哦,到了。”

橫玉度順勢望去,訝然發現此處瓦舍竟是一處賭坊。

無數人在此處醉生夢死,妄圖一夜暴富改命換運,就如同方才那兩個火紋所說的那樣。

有人金玉滿堂,有人日轉千街。

到處都是雙目赤紅的賭徒,污濁怨氣沖天,端坐精致輪椅的橫玉度和周遭格格不入,不斷有人将視線直勾勾看向他,不知在盤算什麽。

四周好似閣樓寺廟般由長長廊道相連成一個圈,樓中樓一環扣一環。

中空擺着一張巨大賭桌,許是有人正在那賭,人牆圍了一層又一層,黑壓壓根本看不到裏面的人是誰。

奚将闌溜達着推着橫玉度上了二樓,站在廊道往下瞧才能看到一樓賭桌的場景。

有個男人在豪賭。

無數靈石堆成山,燭火搖曳下閃出水痕粼粼的波光,看的周圍的人蠢蠢欲動。

奚将闌懶懶坐在橫玉度的輪椅扶手上,眼尾墜着一抹不易察覺的寒光,冷冷注視着那個贏得滿臉紅光的男人。

橫玉度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對,想了想,道:“那孩子的父親?”

奚将闌淡淡道:“嗯。”

秦般般的賭鬼爹大概在此處賭了許久,二樓圍觀的客人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聽說這人拿了十萬靈石,這麽會功夫輸輸贏贏,已少了一半。”

“這些靈石已足夠尋常人家活三輩子了,啧。”

下方突然傳來一聲放肆大笑,秦巳輸了三局後終于贏了一場,高興得将一堆靈石抱過來。

莊家問:“還繼續嗎?”

秦巳想也不想:“繼續。”

鼠目寸光的男人用着女兒相紋換來的靈石,肆意享受暴富和豪賭的暢快。

奚将闌垂在一旁的手猛地一緊,他似乎終于忍不住了,下颌緊繃着就要起身,卻被橫玉度一把抓住。

“将闌。”橫玉度低聲道,“不要意氣用事。”

奚将闌卻道:“我沒有。”

橫玉度擡頭看他,發現奚将闌神色如常,垂眸看着秦巳的眼神全是憐憫和厭惡,卻并無沖上去殺人的怒意。

奚将闌理所應當朝着橫玉度伸手:“給我點靈石。”

橫玉度唇角微抽:“你逢賭必輸。”

“想什麽呢?”奚将闌失笑,“這種蝼蟻肯定活不過今日,我何苦要去和他對賭?靈石,快點。”

橫玉度不明所以,但還是将一個儲物戒遞給他。

奚将闌心滿意足,啧啧道:“若是換了盛焦那個窮鬼,他怕是一塊靈石都不願給我。”

橫玉度溫聲說:“他現在并不窮困。”

“但一樣吝啬。”奚将闌朝着路過的一個小厮伸手,“——來。”

小厮臉上帶着骷髅面具,恭恭敬敬過來。

“您有何吩咐?”

奚将闌熟練地将儲物戒扔過去:“給我‘棄仙骨’。”

小厮的面具猛地一歪,神态更加恭敬。

他捧着靈石正要走,奚将闌突然湊到他耳畔低低說了句什麽話。

哪怕帶着骷髅面具,也能看出這小厮瞳孔劇震,面具差點抖下來,連句話都沒說便驚慌地噔噔噔跑走。

橫玉度疑惑地問:“棄仙骨……是什麽?”

奚将闌勾唇一笑,像是在使壞一般:“是一樣……讓人神魂颠倒的好東西。”

橫玉度直覺剛才他對那小厮說的話……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很快,小厮去而複返,手中捧着一個精致的小匣子,雙手奉給奚将闌。

奚将闌接過,随意遞給橫玉度。

“喏。”

橫玉度輕輕将匣子打開,一股奇特的靈力湧動倏地席卷而來,将他垂在肩上的長發吹得往後翻飛而起。

“咔噠”一聲。

橫玉度瞳孔劇烈一抖,猛地将匣子阖上,淡然自若的臉上罕見浮現一抹悚然。

“天衍……靈脈?”

一堆靈石買來的「棄仙骨」,竟然是一小團天衍靈脈!

天道恩賜的天衍靈脈,能生相紋。

本是十三州那些大世家獨有,尋常修道人家根本無緣知曉天衍靈脈到底是什麽,自然也就生不出相紋。

但在惡岐道,竟然用靈石就能輕輕松松買到?

不過橫玉度仔細查看那「棄仙骨」,才發現這靈脈只是像,卻并非真正的天衍靈脈。

奚将闌眼神冷漠地注視着下方還在豪賭的男人,語調卻溫和淡然:“「棄仙骨」又叫僞天衍,能讓人短暫得到靈力,但對靈根卻是損傷極大。”

不過能來惡岐道的人,又怎會在意那區區後症?

棄仙骨棄仙骨,有了這一步登天的好東西,自然是連仙骨都能舍棄。

橫玉度眉頭緊皺。

惡岐道的僞天衍像是平靜水面之下的暗流,不知何時就會沖破長川之水,卷入世間,将整個十三州攪渾成一灘渾水。

“惡岐道的幕後執掌人準許「棄仙骨」肆意出售。”奚将闌低聲道,“但是卻不允許有人私下買賣相紋。”

若是相紋的生意做大,人人都去買“畫”變成有相紋的高不可攀的仙君,那「棄仙骨」這種飲鸩止渴的東西,又有誰會再用?

橫玉度看着已經賭上頭的秦巳,似乎明白了什麽。

“所以整個惡岐道的那條金規玉律,便是禁止相紋買賣。”

話音剛落,一樓的人群突然傳來陣陣驚呼。

“是骷髅面的人來了!”

“是玉……”

橫玉度低頭看去,就見那嗚嗚泱泱的人群像是在躲避什麽可怕的東西,飛快往左右兩邊分開,露出一條長長的道路直通賭桌。

一個帶着骷髅面具的紅衣男人優哉游哉地踱步而來,每行一步腳下便蕩漾開一圈紫色幽紋。

橫玉度眸瞳一顫。

此人……竟是個天衍靈脈凝成的分神?

這時,一旁的人驚愕地低聲道:“玉頹山?”

骷髅面,玉頹山。

整個惡岐道都知曉此人,但傳言他只在有人違反惡岐道規矩時才會出來整頓肅清,且從不進賭坊。

今日怎麽……

玉頹山信步閑庭,一舉一動皆是說不出的尊貴雍容,慢悠悠地順着人群讓開的路走到賭桌前,走過去時帶來一股奇特的……

椒鹽小酥魚的味道。

賭坊的莊家見到他,忙畢恭畢敬地起身行禮:“大人。”

“怎麽啦?”玉頹山的聲音又輕又柔,短短幾個字像是在對着心上人訴說衷腸,缱绻又撩人,“挺有意思的,繼續賭啊。”

莊家不知他到底是為誰而來,只好繼續同不明所以的秦巳賭錢。

秦巳第一次來惡岐道,根本不懂旁邊人對這個骷髅面的畏懼,皺着眉将一把靈石扔出去。

玉頹山就站在他身後,從懷裏掏出來一紙包椒鹽小酥魚津津有味地吃。

他如此輕松寫意,旁邊的人卻都噤若寒蟬,不着痕跡往後退,像是怕被波及。

但玉頹山像是忘了自己此番來的目的,在那認認真真吃完一包小酥魚,還半歪着面具将指尖上的殘渣舔幹淨,像是一只優雅漂亮的貓。

秦巳之前本來就有輸有贏,但不知是此人站在身後的氣勢太強讓他莫名緊張,接下來幾局竟然全都沒贏過。

“收手吧……”看着成堆的靈石越來越少,秦巳腦海中突然就清明了一瞬,心想,“明日再來也不遲,般般也喜歡吃魚,回去給她買條魚補補身子。”

恰在這時,莊家道:“這局您贏了——還繼續嗎?”

秦巳眼睛一亮,瞬間就将方才的思緒抛諸九霄雲外,眸子全被污濁填滿:“自然繼續!”

哪有賭徒嫌自己贏得少?

哪有賭鬼會不覺得自己能乘勝追擊、絕地翻盤呢?

剛吃完魚的玉頹山輕輕嘆了一口氣,像是在遺憾什麽。

他伸手捏住桌子上的一顆玉骰,對着燭火看來看去,淡淡道:“喜歡骰子嗎?”

秦巳眉頭緊皺,覺得此人礙眼:“滾開。”

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周圍的人全都倒吸一口涼氣,看着他的眼神全是憐憫。

此人一看就是剛來惡岐道的,全然不知道這位骷髅面的手段。

玉頹山并不生氣,又溫柔地問了一遍:“喜歡嗎?”

秦巳隐約察覺到不對,擰着眉頭道:“什麽喜歡不喜歡?”

賭徒将身家性命全都系在那顆小小的玉骰上。

骰子是自己壓的數,那他們便喜歡;

若不是,那便是深仇大恨。

“既然你這麽愛賭,肯定是喜歡的。”玉頹山笑了一聲,細長的手指輕輕在秦巳眉心一點,溫聲道,“喜歡什麽,那便要成為什麽,你說對嗎?”

秦巳被這個戳眉心的姿勢氣得拍案而起,正要破口大罵,卻感覺視線猛地天旋地轉一番,自己像是被人狠抽了一把似的,狠狠摔了出去。

周圍的人群和巨大賭桌好似眨眼之間消失不見,只有一望無際的黑。

視線低矮,渾身動彈不得。

整個賭坊鴉雀無聲。

玉頹山竟然将一個大活人,轉瞬變成了一枚再普通不過的玉骰。

骰子在賭桌上轉了好幾圈,終于滾到那一堆靈石中停下。

“一”這個點數安安靜靜朝天。

秦巳花了好久才意識到不對,驚恐得想要嘶聲尖叫,但他的五髒六腑乃至每一根經脈都像是被固定住一般,用盡全力也沒能發出絲毫聲音。

他……竟成了個骰子?!

“真奇怪。”玉頹山用指腹推了推那顆動彈不得的玉骰,眉頭輕皺着,似乎很茫然,“你不是很喜歡骰子嗎,為何要如此驚恐?”

秦巳魂驚膽落,小小一顆骰子因為神魂的恐懼發出細細密密的輕微抖動。

鋪天蓋地的恐懼席卷着他整個神魂,讓他根本無法思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想要求饒都不知如何認錯。

錯的是賭嗎?

可明明其他人也在賭。

玉頹山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骷髅面下的眼眸更加冷然。

不知悔改的蠢貨。

他垂着眸漫不經心地将秦巳那顆骰子随意扔回骰盅中,像是沾了什麽髒東西似的,接過一旁小厮遞過來的白巾擦了擦五指,轉身就走。

周圍的人全都臉色蒼白地朝他颔首行禮,膽戰心驚目送他遠去。

玉頹山正要走出賭坊,突然像是想到什麽:“賣相紋的人尋到了,那買家呢?”

小厮讷讷道:“那人……沒說。”

玉頹山歪了歪腦袋,朝着二樓掃了一眼。

廊道空蕩蕩,已空無一人。

“竟被借刀殺人了?”玉頹山笑了笑,“不行,我也得使喚使喚別人。”

“玉大人?”

玉頹山溜達着往外走:“獬豸宗的人是不是今日來了?”

小厮疾走幾步跟上去:“是,只來了一個,似乎往核舟城方向去了。”

“正好,就讓獬豸宗的人幫我料理核舟城去吧。”玉頹山慢悠悠地走出賭坊的門,“我得……”

小厮還以為這位位高權重的大人還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做,正認真側耳傾聽,卻聽他說。

“我得再買一包小酥魚才行。”

小厮:“……”

行吧。

***

奚将闌趁亂帶着橫玉度離開賭坊,一直帶着冷意的眉眼終于舒展開,伏在椅背上,語調懶洋洋的。

“我也想吃椒鹽小酥魚,十九巷街口那有家做得特別好吃,等會帶你去吃。”

橫玉度可沒心情吃小酥魚,他不想也知道肯定是奚将闌對那小厮說了什麽,才将那什麽骷髅面玉頹山給引了過來。

但他見奚将闌臉上全然不加掩飾的高興,只好将說教的話吞了回去。

“好,買完小酥魚回家嗎?”

“不回家。”奚将闌又摘了捧桂花吃,冰冷眼眸微微擡起,像是在穿過那燈火通明的幽幽長街看向不知名的遠處。

“我要去把「三更雪」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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