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天衍耳飾

耳朵?

奚将闌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縮。

盛焦不動聲色等他回答。

“哦,耳朵啊。”奚将闌擡手将扣在耳廓上的耳飾拿下來,若無其事地道,“……半聾了,需要法器‘助聽萬物’,但這玩意兒好像磕壞了,盛宗主會修嗎?”

盛焦手腕天衍珠猛地滋啦。

半聾?

實際上是全聾,沒有耳飾法器奚将闌根本聽不到絲毫動靜。

最開始連自己說話都控制不了輕重,後來糊弄人多了,就算不戴耳飾也能順暢交流。

盛焦神色冷得要滴水。

“盛宗主是想早日回中州吧,稍等我片刻。”奚将闌走到桌案邊翻箱倒櫃找出來幾個小零件,眯着眼擺弄耳飾,随口道,“我先看看這東西能不能修,用太久了,最近一直不太靈便,總是滋滋響震得腦袋疼。”

他的态度太随意了。

不像是耳聾,倒像是掉了根頭發絲般,自然得讓盛焦都晃了下神。

陽光往旁邊傾斜,只有小案上殘留着一小片暖陽。

奚将闌坐在昏暗中,垂着眸五指翻飛,陽光照耀下在那漂亮的璎珞扣上來回擺弄,襯着五指好像暖玉雕成。

那動作十分熟練,一看就知道對此物知之甚深。

盛焦走上前,寬大的身形擋住陽光,低聲道:“奚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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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宗主。”奚将闌頭也不擡,“您還是離我遠一點吧,傷口又裂開了。”

盛焦手掌虎口處被春雨留下的傷痕再次崩開,他緊握五指,鮮血已滿溢指縫中,豔紅猙獰。

血腥味彌漫周遭。

奚将闌湊上前去用牙齒将璎珞扣的一顆珠子叼着往後一用力,将那顆灰撲撲失去效用的玉石吐在一旁,“叮當”一聲脆響。

他百忙之中擡頭看盛焦的手一眼:“我一直很想問,這傷……什麽時候有的?我怎麽完全沒印象?”

盛焦唇線繃緊,手一動,傷口瞬間愈合。

他這副樣子就是不願回答。

奚将闌看出來他拒絕溝通的意思,聳了聳肩,也沒多問。

他捏着璎珞扣擺弄好一會,眼珠微轉,不知又打了什麽壞主意,朝着盛焦燦爛一笑:“要不這樣吧盛宗主,您給我找個能用的靈珠,我就為您将春雨劍意引出來,如何?”

盛焦蹙眉看他。

奚将闌手一指,理直氣壯:“我看您的天衍珠就挺适合,先借我用一用呗。等到了中州我找我的好摯友……呃,叫什麽來着,反正就是找我好摯友修好法器再還你。”

盛焦:“……”

奚将闌插科打诨,就是不想讓盛焦追問他的耳朵。

也不知道盛焦是什麽時候發現他耳朵有毛病的,他明明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難道是最開始重逢時?

天衍恩賜的天衍珠珍貴無比,之前奚将闌想摸一下都會被天雷抽,更何況要來做耳飾。

盛焦定會震怒無比,甚至想劈他。

果不其然,天衍珠噼裏啪啦發出細碎的滋滋聲。

奚将闌早就習慣了,垂着眸繼續擺弄璎珞扣,隐下心中那點酸澀的難堪。

突然,“叮當”一聲。

一顆縮小到只剩指腹大小的雷紋珠子落到小案上。

奚将闌一愣,愕然擡頭。

盛焦收回手,黑沉眼眸定定看他,言簡意赅:“……用。”

奚将闌:“……”

奚将闌看看他,又看看天衍珠,久久回不過神來。

好一會,他托着腮淡淡道:“想不到「換明月」的‘聽之’竟然有如此神效,竟讓天道大人連寶貝珠子都忍心割愛。”

盛焦輕輕蹙眉。

奚将闌沒來由地笑起來,燦爛又愉悅伸手去碰那顆珠子。

但指尖還未觸到,盛焦寬大的手掌猛地往前一按,掌心如幕直接将奚将闌的五指和那顆天衍珠蓋住。

奚将闌視線落在盛焦滾燙的手上,這才瞥見那五指上好像全是被啃出來的紅痕,指節還有幾個還未消退的牙印。

“被咬成這樣,他是去逗貓了嗎?”

奚将闌心想。

反正不關他事,奚将闌從來不喜歡被人強勢禁锢,往外抽了抽手,幽幽道:“盛宗主這是何意?難道要出爾反爾嗎?”

盛焦逆着光盯着他,一字一頓務必讓奚将闌讀懂他的唇形。

“你的耳朵,如何傷到的?”

奚将闌臉色驟然沉下來,用盡全力将手抽出,不知怎麽突然就生了氣:“盛宗主,把一切東西攤開了說,可就太沒意思了。”

盛焦的手猛地落空,天衍珠将他掌心硌出一個小凹坑。

“盛宗主這麽聰明,難道瞧不出來我不想和您說此事嗎?”奚将闌冷冷道,“你這是存心讓我難堪?還是說六年過去你我身份對調,你也想像其他人那樣看我笑話?”

盛焦一愣。

他沒。

奚将闌管他有還是沒,冷着臉繼續在匣子裏翻來翻去:“我命輕耳賤,怕是用不起天道大人的天衍珠,您還是拿回去好好收着斷人罪去吧。”

陽光移動,奚将闌孤零零坐在那,好似全身沒入陰暗中。

突然,盛焦将手移開,指腹輕輕一推。

天衍珠往前滾着,一道煞白光芒宛如從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而來,剎那間照亮滿室,咕嚕嚕抵到奚将闌的手指邊。

奚将闌擡頭看他。

盛焦漠然道:“不問,用。”

奚将闌:“……”

此人頂着一張“一月後就取你狗命”的冷漠臉給他天衍珠這等寶物,奚将闌都懷疑那珠子是不是會随時爆開将他炸成齑粉的危險法器。

但事已至此,奚将闌慫也得上,冷笑一聲将珠子捏着:“不用白不用。”

天衍珠上的靈力顯然比十三州任何一顆靈珠都要濃郁,奚将闌将珠子鑲嵌上去,璎珞扣上的助聽萬物的機關法陣終于磕磕絆絆的運作起來。

看來能用。

奚将闌眸子一彎,又湊上前用牙叼着天衍珠扯出來,打算重新調試位置。

天衍珠等會還要安上去,他也懶得吐出來,就這樣用唇珠含着,認認真真地将璎珞扣上的玉石放在機關卡的應有位置。

盛焦還像是個高大柱子杵在那。

奚将闌懶得搭理他,也沒看到那雙黑沉的眼眸正盯着雙唇中間絲絲閃着幽藍光芒的天衍珠瞧。

很快,奚将闌終于弄好璎珞扣,伸手将含得滾燙的天衍珠放在空缺處,嚴絲合縫地卡死當中。

耳飾扣在耳廓上,微微旋轉調試兩顆珠子,聲音像是風一樣刮進他腦海中。

——大概是新換了珠子,周圍聲音比此前清晰太多,奚将闌好像都能聽到盛焦疾跳的心跳聲。

奚将闌疑惑擡頭,還以為他怎麽了。

盛焦依然是那張棺材臉,見他擡頭,冷淡道:“走?”

奚将闌只當是耳飾還沒調好,又轉了幾顆珠子,那古怪的心跳聲才終于消停。

他松了一口氣,心情好了許多,淡淡朝他伸出手:“我來為盛宗主引出春雨劍意吧。”

盛焦似乎被他一口一個盛宗主弄得煩躁,冷冷看他一眼,紋絲不動。

奚将闌:“……”

給你治傷你還生氣?

六年過去,盛焦讓他越來越看不懂了。

既然他愛傷着,奚将闌也沒求着給他治傷——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将春雨劍意引出。

若是真要強行引出,怕是得動用靈力才成。

盛焦明顯不想他治,奚将闌盤算着等回到中州找回春雨再說。

“是你自己不要治的啊,不幹我事。”他嫌熟練地甩鍋,哼着道,“——走。”

說着,奚将闌擡步就往外走,像只是出個門買個糕點般随意。

盛焦皺眉。

奚将闌打開門,見盛焦還站在那:“還等什麽?”

盛焦:“東西?”

“沒什麽東西要收拾。”盛焦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奚将闌卻無障礙地理解他的意思,随口道,“我四處為家,這裏只是個落腳的住處罷了。走吧。”

以前連去上學也要帶上好幾車行李的小少爺,此時卻孑然一身,無牽無挂。

無處是家。

盛焦沉默許久,無神的眼眸好似有道波光水紋輕輕一閃而過。

***

北境至中州上萬裏,就算坐行舫也要一日一夜才能到。

此地無銀城沒有行舫,須得坐船沿着長川順流而下半刻鐘到達北境另一處城池。

奚将闌對北境極其熟悉,一路溜達着帶盛焦坐船進城,又買了兩枚玉令進入前往中州的行舫,全程盛焦都安靜無比地跟在他身後。

——不知道的還以為奚将闌是獬豸宗執正,盛焦才是那個被押送的犯人。

奚将闌連一塊靈石都沒帶,卻獅子大開口地要買兩間最上等的行舫幽間,理直氣壯地讓盛焦掏靈石。

“快,我要寬敞的。”

盛焦默不作聲拿出五枚靈石——兩個大男人卻只買了一小間行舫幽間,售賣行舫玉令的人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他們。

好在幽間靠着窗,也不會太過憋悶。

奚将闌打量着狹窄幽間,老大不樂意:“你不都是獬豸宗的宗主了嗎,一座靈石礦得是有的吧?酆聿還說現在中州三境都是你家的,怎麽坐個行舫還要如此節省憋屈?這兒不好,我不喜歡,連腿都蹬不開。”

盛焦置若罔聞,盤膝坐在窗邊蒲團,竟開始打坐冥想。

奚将闌在小小幽間轉了兩圈,又屈膝爬到窗棂上将象牙窗砰的打開。

行舫已經高高飛入天空。

今日天氣極佳,雲海如山峰層巒疊嶂,好似仙境,高空中風太大,窗一打開狂風呼嘯而來,将旁邊打坐的盛焦吹得長發胡亂飛舞。

奚将闌更是猝不及防被吹得往後仰倒,一頭栽倒盛焦膝上,後腦被那堅硬的膝蓋磕得一陣發疼。

明明是奚将闌自作自受,但他捂着發疼的後腦呆了半天,突然抿着唇踹了盛焦膝蓋一腳。

盛焦不為所動,連眼睛都沒睜。

奚将闌只好自己去找樂子打發這枯燥的一天一夜。

他像是初到新地方的貓,左看右看什麽都要扒拉兩下,但卻哪哪都不滿意,嫌棄得眉梢都耷拉下去。

自己玩了一會,奚将闌越發覺得無趣,索性也坐到盛焦對面,和他膝蓋相抵。

“盛宗主?”

“天道大人?”

“盛焦?”

“盛嬌嬌?”

盛焦不搭理他。

奚将闌想了半天,使出殺手锏。

“盛無灼。”

也不知道這三個字有什麽力量,充耳不聞的盛焦羽睫輕輕一顫,終于睜開眼睛。

“……做什麽?”

盛焦的眼神有種侵略性的冷意。

奚将闌離他太近,直直對上湛寂眼眸,不知為何繃緊的腰身微軟,不自然地往後退了退。

退縮後奚将闌才後知後覺自己慫了,他重重一咳,熟練地揚起笑容,往前探身整張臉幾乎貼到盛焦鼻尖,笑吟吟地道:“盛宗主身份尊貴今非昔比,在姑唱寺都能叫價六萬靈石,想來不會吝啬這幾十靈石,你……”

盛焦眉頭輕輕一跳,下意識就要閉上眼睛。

——好像只要閉眼,就聽不着奚将闌後面的騷話。

奚将闌低笑一聲,轉了個角度湊到盛焦耳畔,聲音低沉,帶着蠱惑暧昧的笑意。

“……不會是想和我共處一室親密相處,才故意買這麽小一間的吧?”

盛焦:“……”

奚将闌說完後,直勾勾盯着盛焦的眼睛。

盛焦瞳孔沒有半分變化,甚至都沒收縮,袖中天衍珠卻一陣窸窸窣窣地亂轉。

奚将闌隐約察覺到不對,但逗盛焦的樂趣萦繞心間,為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竟然用上「換明月」的“聽之、任之”。

“盛宗主,回答我,好不好啊?”

語調呢喃溫柔,像是一只蠱惑人心的妖精。

盛焦嘴唇輕輕一動。

盛宗主守正自持,怎會使這種小計謀,不用問都知道答案。

但奚将闌自己都費解,等一個明知故問的答案,自己竟然莫名緊張到連呼吸都屏住。

突然,狹窄空間中呼嘯的風聲、呼吸心跳聲和兩人交纏的呼吸聲停滞一瞬。

盛焦猛地擡手捂住奚将闌的眼睛,強勢将他按在窗上,死死禁锢住。

砰的一聲。

沒被關緊的窗戶被撞出一條縫隙,狂風再次拂來将兩人長發吹得交織交纏,不分你我。

奚将闌眼前黑暗、耳畔死寂,只有觸覺被放大數倍似的敏銳無比,感覺捂住眼睛的手寬大滾燙、似乎有冰冷的視線順着他的鼻尖往下,悄無聲息落在微張的唇上。

停下了。

奚将闌一愣,緊貼着他的胸腔微微振動一下。

……盛焦說話了。

是「換明月」的“聽之任之”迫使他說出的答案。

奚将闌卻沒聽到,也看不到。

他正呆愣着,盛焦已經松開他,面無表情地重新坐回去,若無其事地繼續閉眸冥想。

璎珞扣耳飾上的天衍珠停止運作三息,再次如常運轉。

奚将闌怔然看他,罕見地呆住了。

天衍在上。

他他他到、到底說了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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