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法不容情

奚将闌本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此番卻像是心髒被貓拼命撓了似的,急切想知道盛焦到底說了什麽。

不是?

那為何不明說?

是?

這明顯不是盛焦此等正人君子能做出來的事,倒像是他奚将闌的做派。

奚将闌在角落咕囔半天,終于想通。

“……他可能是真沒錢。”

天衍在上,盛焦就算當上獬豸宗宗主位高權重,卻依然如年少時那般一窮二白囊空如洗。

奚将闌表示憐憫和理解。

擱他,他也不好意思哭窮。

盛焦沉穩愛靜,在窗邊打坐宛如一塊巍然不動的磐石,似乎打算這樣熬過行舫上無趣的一整日。

奚将闌偏偏坐不住,赤着腳在狹小幽間跑了好幾圈,噔噔噔的動靜讓下層的修士氣得上門來敲門罵人。

沒辦法,奚将闌只好消停。

幽間放置着一張小軟塌,奚将闌如此纖瘦的身體躺上面都蹬不開腳,微微蜷縮着雙膝,側着身子才能勉強躺下。

行舫飛行速度極快,象牙窗上雕刻着絲絲縷縷的法紋将寒風和沖勢隔絕在外。

狹小幽間只有兩人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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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将闌本是想睡一覺打發這無趣的行程,但軟塌太窄,他蜷縮着胃不舒服,翻來覆去好一會,不高興道:“盛焦,這床太窄了,我睡不着。”

盛焦阖眸,冷淡道:“只是一日。”

“那也不行。”奚将闌坐起來用力拍床,“又硬又小,硌得我腰疼。我這些年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連個睡覺的地方都這般簡陋。”

盛焦不理他。

奚将闌瞪了他好一會,突然不知想到什麽,變臉似的:“嘻。”

他一嘻,準沒好事。

奚将闌小心翼翼地赤着腳下榻,踮着腳尖朝着盛焦悄摸摸走去。

幽間太狹窄,彼此呼吸聲都仿佛近在耳邊,更何況走路。

盛焦眼睛也不睜地開口道:“躺好。”

奚将闌動作一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三步并兩步跑來,将幾個蒲團像是擺陣似的拼成“床”,整個人四仰八叉地一躺。

……然後像是幼蠶似的似的往前蠕動兩下,膽大包天地将腦袋枕在盛焦大腿上。

盛焦終于睜眼冷冷看他。

奚将闌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仰着頭沖盛焦燦然一笑:“我躺好了。”

盛焦:“……”

整個十三州,怕也只有奚将闌敢如此膽大包天。

盛焦就當他不存在。

但奚将闌哪裏肯安分,涎皮涎臉地和他敘舊。

“盛宗主,我聽酆聿說你盛家昌榮繁盛,已是中州三境第一世家啦?”

盛焦不回答他,奚将闌也能唱一出獨角戲。

“啧啧,盛宗主還真是面冷心軟,盛家那些人少時那般待你,你還能像是沒事人一樣讓他們踩着你往上爬。”

見盛焦不為所動,奚将闌戳了戳他的手背:“要是我,誰如此欺辱我,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

他停頓一下,像是個童言無忌的孩子,笑嘻嘻地說:“……讓他們死。”

奚将闌本就睚眦必報,一點小虧都不能吃。

盛焦的手搭在膝蓋,寬袖層疊糊在奚将闌臉上,不想和他說話。

奚将闌想要再逗逗他,幽間外突然傳來一聲輕緩的敲門聲。

倦尋芳:“宗主?”

奚将闌幽幽瞥了盛焦一眼,卻瞧見他眉頭緊皺,似乎也沒料到倦尋芳會過來。

“何事?”

如此小的幽間往往只一人乘坐。

倦尋芳和上沅也沒多想,将這話默認是可以進來的意思,輕輕打開門,恭敬颔首行禮:“我和上沅已辦完您吩咐的事,剛巧在附近感知到天衍珠的靈力,特來、特來……”

等視線落在狹窄幽間中,突然就“來”不出了。

盛焦面如沉水盤膝而坐,好似在獬豸宗的雪山之巅修煉閉關般,氣度凜然讓人不怒自威;

但旁邊蒲團堆裏橫躺着一人,竟枕着盛宗主的大腿、撩開獬豸紋寬袖笑眯眯地往外看。

——宛如活潑的陽光跳到大雪中。

“喲。”奚将闌嘻嘻笑着說,“倦大人,小上沅,這麽巧你們也坐這艘行舫啊,來來來,別客氣,快進來坐。”

倦尋芳:“……”

上沅:“……”

倦尋芳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抖着聲音道:“宗、宗主?!”

快告訴他,這只是一種擒拿犯人的特殊方式!

上沅倒吸一口涼氣。

她還沒感慨,倦尋芳就暴跳如雷:“別信!他說什麽你都別信!”

上沅:“……”

我、我還沒說呢。

奚将闌哈哈大笑,側身趴在盛焦膝蓋上,像是找到新樂子似的,柔聲道:“哎呀倦大人何必如此激動,安定,我和你家盛宗主可是清清白白,連床都沒上呢。”

盛焦冷冷看他一眼,示意他噤聲。

倦尋芳哆嗦着指他:“你、你你……”

“放心。”奚将闌深情地說,“你家宗主還是幹淨的。”

倦尋芳:“……”

盛焦突然伸手一把按住奚将闌的嘴,強行讓他噤了聲。

他的手掌寬大,幾乎蓋住奚将闌小半張臉,虎口處剛好卡在奚将闌鼻尖,呼吸像是小風旋輕輕在拇指至虎口轉了兩下,才輕輕消散。

奚将闌被強行禁锢着仰躺在他膝上,不滿這個動作,伸手像是貓似的狠狠扒拉那如鐵鉗似的手,不滿地瞪他。

“唔唔!”

盛焦置若罔聞,保持這個姿勢,冷冷道:“可尋到了?”

他同旁人說話,從來都是用靈力催動聲音。

倦尋芳猛地一個激靈,努力讓自己低垂着頭不去看“擒拿術”,言簡意赅道:“的确有中州之人隐藏身份去惡岐道買賣相紋,名單我已草拟好,約摸有九人,皆是世家子。”

說着,将一枚玉令恭敬奉上。

盛焦沉着臉一一掃過玉令上的名字,最後視線停留在末尾兩個名字上。

姓盛。

倦尋芳草拟時大概心有顧忌,所以才将這兩人放在最後。

他試探着道:“宗主,該、如何處置?”

盛焦神色冷然,手腕天衍珠噼裏啪啦轉了數圈,一百零六顆悉數停在「誅」上。

“殺。”

盛焦吐字如冰,輕飄飄一個字好似化為浩然雷劫,帶來悚然驚駭的戾氣。

盛焦行事皆是如此,有罪之人哪怕是厄運苦命人也會毫不留情降下雷罰;

無罪之人就算醜态畢露兇窮極惡,但天衍珠未尋到有罪的證據,依然能逍遙安然。

獬豸宗的公道本就如此,法不容情。

倦尋芳心道果不其然,他低頭道:“是。”

奚将闌一直抱着盛焦的手臂仰頭看他,不知為何突然哆嗦一下,似乎是被那個帶着戾氣的字吓住了。

方才他還說盛焦面冷心軟,善待盛家……

轉頭就打臉了。

啪啪。

倦尋芳又說了幾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眼刀一直在嗖嗖刮向奚将闌。

奚将闌看到他的神情樂得直蹬腿,終于找到枯燥行程中的樂趣,他用力将盛焦的手往下扒拉,含糊道:“宗主,哥哥,我不說話了,放我喘口氣吧。”

這聲“哥哥”宛如兩道天雷,朝着倦尋芳腦門轟然劈下。

倦尋芳頭腦發白,身體搖搖欲墜。

上沅故态複萌,捂住嘴驚訝地說……

還沒說,倦尋芳就瘋狗似的打了個閉口禪過去,讓她少信小騙子的話!

盛焦見他果然乖巧,便松了手,對倦尋芳道:“繼續。”

倦尋芳咬着牙繼續彙報事宜。

只是說着說着,一直飄忽不定的餘光又落在奚将闌臉上。

盛焦不再捂嘴,奚将闌卻仍然抱着盛焦的手,瞧見倦尋芳瞥來,突然勾唇一笑,湊到盛焦指尖處輕輕一碰。

倦尋芳:“……”

唇珠貼在蒼白的指腹上,像是蜻蜓點水,蕩開一圈漣漪。

盛焦的手微微蜷縮。

奚将闌只是随意一個動作卻像是一滴水入了熱油,把倦尋芳轟炸成了個焰火。

噼裏啪啦要炸人!

倦尋芳炸毛:“宗主!”

上沅一把抱住他的腰,驚恐道:“他叫宗主哥哥!是哥哥啊!”

倦尋芳咆哮道:“什麽哥哥!宗主是獨生子,哪來的弟弟!?”

上沅一歪頭:“我也不懂,可能是……情哥哥?”

倦尋芳:“……”

倦尋芳沒被奚将闌氣死,反倒差點被好友上沅氣得七竅生煙。

盛焦冷冷看了奚将闌一眼。

奚将闌像是沒事人一樣捧着他的手在那笑,伸手在唇珠上點了兩下,滿臉無辜表示自己沒說話啊。

盛焦視線在他唇上匆匆一瞥:“出去。”

倦尋芳頓時感動得涕泗橫流。

天衍在上!

宗主、宗主終于要把那個斷袖狐貍精給趕出……

一擡頭,卻見盛焦正盯着自己。

倦尋芳:“……”

倦尋芳瞬間石化,猶如一個“冒死進谏卻被狐貍精蒙蔽的主上下令拖出去斬了”的的忠臣,滿臉呆滞地被上沅攔腰扛走。

幽間終于恢複安靜。

奚将闌乖順地笑,好像剛才氣人的不是他一樣。

盛焦沒和他一般見識,将手收回,一震衣袖,繼續打坐。

奚将闌懶洋洋地戳他的手指玩,随口道:“我若沒記錯的話,那名單上姓盛的兩個人,一個是你旁系叔伯的獨生子,還有一個則是現任盛家家主的弟弟,你怎麽說殺就殺了,一點情都不留?”

盛焦冷冷道:“剝相紋售賣獲利、買相紋種入靈根,種種皆有違天道,當誅。”

奚将闌“噗嗤”一聲笑了。

虧他此前還擔心盛焦會被盛家那群鼠目寸光的敲骨吸髓。

向來就盛焦這個脾性,盛家就算是中州第一世家,應該也不會揚眉吐氣趾高氣揚,過的恐怕只會更加謹小慎微,半步都錯不得。

不過這兩人也實在愚蠢,做什麽不好非得做買賣相紋之事。

奚将闌都懷疑盛家的鼠目寸光是不是血脈相傳。

哦,除了盛焦。

盛焦身上一股熟悉的寒霜裹挾幽幽桂香的氣息萦繞鼻息,奚将闌本來還想再和他多說幾句,神智像是被一只手重重往下拉,沒一會就熟睡過去。

他本就重傷未愈,看似活蹦亂跳,并非是遍體鱗傷的經脈痊愈,而是被盛焦那幾道天衍靈力強行吊着。

一旦天衍靈力消散,他妄用「棄仙骨」的反噬還會席卷而來,将這副破爛身子徹底擊潰擊垮。

說是睡着,倒不如說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盛焦垂眸。

窗外光芒太強,陷入熟睡的奚将闌緊皺着眉頭,微微偏頭往盛焦腰身上一蹭,想要躲光。

盛焦看他好一會,輕輕伸手虛落在奚将闌眼上。

奚将闌舒展眉頭,睡得更沉。

行舫飛行一日。

雪白象牙窗外凝出水霧,被寒風凍得結了一層一層的白霜。

夜已深,閉眸修煉的盛焦經脈靈力運轉,幽藍雷紋萦繞周身。

溫暖的靈力彌漫幽間,奚将闌本該睡得更熟的,但剛過子時他卻渾身一痙攣,枯涸的經脈遍布一股燥熱難耐的痛苦之意。

他含糊地呻吟幾聲,滿身冷汗急喘幾口氣睜開渙散的眼睛。

奚将闌并未清醒,依着本能掙紮着拽住盛焦的衣襟,幹裂的唇輕輕動了動,卻不知叫的是「棄仙骨」還是天衍。

好一會,他帶着泣音,呢喃道:“盛焦……”

盛焦身上的靈力緩緩停止運作,睜開眼睛看他。

奚将闌滿臉痛苦,長發如流水落花鋪散在盛焦膝上,他奮力起身伏在盛焦肩上,呢喃道:“盛無灼……”

盛焦渾身一僵,好一會才朝他伸出手。

奚将闌潛意識已經記得這個動作會讓自己枯涸的經脈舒服,立刻湊上前去叼住盛焦的小指,紫色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盛焦,期盼着他給自己靈力。

盛焦催動靈力将一絲天衍灌入奚将闌口中。

剎那間,奚将闌猶如枯樹生花,慘白的臉頰恢複些許生機,一直盈在眼眶的熱淚終于順着下羽睫滾下來,在臉上劃過一道水痕。

奚将闌滿臉餍足,卻還是捧着盛焦的手啃來啃去,像是借此來懷念天衍入體那一瞬的愉悅感。

只是他啃着啃着,如堕雲霧中的神智竟然像是撥雲見霧般,緩緩回攏。

等到奚将闌徹底清醒時,自己已經将盛焦的五指全都啃了一遍,白日裏好不容易消去的牙印紅痕更是重新滿布。

奚将闌垂眸看了一眼,失神的眼眸又看了一眼閉上眼随他啃的盛焦。

奚将闌:“……”

奚将闌:“???”

奚将闌面無表情,耳尖倏地紅透了。

原來手上的印子是這樣來的。

奚将闌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甚至想打開象牙窗直接跳下去算了,他耳垂紅的要滴血,正想小心翼翼将盛焦的手放下。

盛焦突然睜開眼睛。

奚将闌一僵,忙又叼着盛焦滿是紅痕的指節輕輕地磨,嘴裏還含糊着什麽,俨然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

盛焦的手比他大一圈,叼着拇指啃時感覺口中都塞滿了。

奚将闌裝作昏昏沉沉的架勢把五指挨個咬了一遍,餘光掃到盛焦竟然還在看他。

看?

看你大爺!

奚将闌心中暴躁極了。

就在他差點撐不住時,盛焦終于重新閉上眼睛。

奚将闌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下一瞬,就聽盛焦冷淡開口。

“……清醒了?”

奚将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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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奚将闌:準備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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