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醉玉頹山
奚将闌将「引畫繞」塞到袖子裏,拉着兩人就要跳窗走。
樂正鸩沉聲道:“先別走,我要四處看一看。”
奚将闌将骷髅面具随手丢在桌案上,疑惑道:“看什麽?”
“我總覺得那個玉頹山很奇怪。”樂正鸩兜帽下的眼眸像是一只狩獵的鷹隼,直勾勾盯着奚将闌,“而且……你似乎沒對我說實話。”
奚将闌瞳孔微縮,滿臉無辜地問:“什麽實話?天地可鑒,我自從同你們重逢,所言句句屬實。”
酆聿說:“嘔。”
奚将闌:“……”
“屬實個屁。”酆聿幽幽道,“什麽盛焦對你情根深種、求而不得,還霸王硬上弓和你颠鸾倒鳳,這虛假得不能再虛假的話你怎麽有臉說‘句句屬實’的,依我看你對我說的那些,也只有重生之事是真的了。”
奚将闌:“…………”
奚将闌憐憫地看了一眼他的好兄弟。
樂正鸩不耐煩道:“你要走就先走,我得查明玉頹山的底細才行。”
奚将闌不想跟着摻和,弱弱地道:“我……我現在毫無修為,還是先走為敬,省得拖你們後退,你們慢慢查吧。”
樂正鸩點頭:“不述,你帶他去找盛焦。”
酆聿本來是跟着樂正鸩看樂子,下意識就要拒絕,但仔細一想跟着奚将闌和盛焦反倒更有樂子可瞧,便點頭答應。
樂正鸩黑色兜帽隐在昏暗中,像是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飄出去。
——酆聿的厲鬼都沒他會隐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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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将闌眼眸倏地閃過一抹金紋,他磨磨蹭蹭地蹲在窗邊往下看了看:“好高啊,我就這樣跳嗎?”
酆聿不耐煩拎着他的後領:“啰嗦,摔不死不就成了嗎?”
奚将闌:“……”
遲早死在好兄弟手裏。
就在奚将闌猶豫着要不要跳時,玉頹山的房門突然被撞開。
兩人疑惑回頭,就見樂正鸩像是被狼攆了似的瞬間飄過來,一腳一個将奚将闌和酆聿直接踹了下去:“快走!”
奚将闌、酆聿:“???”
失重感瞬間襲來,奚将闌長發被吹得糊到臉上,匆匆往外撥了撥,恢複視線後擡眸一看,瞳孔劇縮。
樂正鸩毫不猶豫縱身而下,黑袍翻飛。
在他身後,水鏡像是一道結界,混合着「棄仙骨」的紫色煙霧宛如毒煙,織成鋪天蓋地的網朝他們直直撲來。
奚将闌一邊在劇烈失重中穩住身形,一邊不可置信道:“那是什麽鬼東西?!”
酆聿猛地張開雙手,一把将奚将闌單薄的身體抱在懷裏,咆哮道:“我都說了!那狗東西邪門得很!樂鸩正你瘋了嗎,怎麽把他引來了?!”
樂正鸩也怒道:“鬼知道他怎麽去而複返?別碰水鏡,會被拖進去的!”
酆聿厲聲道:“你怎麽這麽廢?!”
樂正鸩:“少廢話,給我!”
奚将闌還在疑惑“給”什麽,就感覺酆聿突然抱起他用力一抛,直接将猝不及防的他扔到樂正鸩懷中。
把奚将闌給了他。
奚将闌:“……”
緊接着,三人轟然落在惡岐道的海市蜃景中。
酆聿瞬間招來無數厲鬼,鬼刀森然咆哮,狠狠劈向朝他們壓下來的水鏡。
天衍靈力相撞,将水鏡直直劈出一道往兩邊濺起的水痕,露出漆黑扭曲的虛空。
樂正鸩扛着奚将闌就走,邊跑邊道:“不述,靠你了!”
酆不述怒道:“斷後不都是盛焦的活兒嗎,怎麽丢給我了?!我打不過啊!”
樂正鸩說:“但你抗揍。”
酆聿:“……”
酆聿罵罵咧咧地拿着鬼刀劈劈劈,妄圖在水鏡下來前讓兩人先逃出去。
但玉壺實在邪門,悄無聲息從水鏡中出現,神态淡漠出現在原地,冷冷道:“一個都別想走。”
酆聿見本體出來,當即飛身上前重重斬下。
可玉壺的身體竟像是周遭水鏡一般,雖然從脖頸處斜斜切下,卻如同劍意入水面,濺起兩道分開左右的水痕。
酆聿瞳孔一縮。
這個邪門的人……竟然本體就是水鏡嗎?!
玉壺一擡眼眸,漫天蔽野的「棄仙骨」化為猙獰煙霧,重重将酆聿一下撞飛出去。
轟——
酆聿像是墜落飛星,直直摔在樂正鸩面前。
好在酆聿的渾身禁制替他擋了一擊,否則這一下非死即傷。
樂正鸩:“……”
奚将闌:“……”
三人大眼瞪小眼。
酆聿一蹦而起,一把薅住奚将闌的腳腕往他那拽:“換人!換你去挨打!”
樂正鸩死死抱着奚将闌不松手:“滾開!我的相紋可是無差別攻擊,難道你也想和他一起被毒死嗎?!”
奚将闌:“……”
奚将闌滿臉生無可戀,恨不得自己去挨打算了。
就在兩人争執不休時,天邊猛地上來一道雪白雷光,已經從上而下險些将三人困死其中的水鏡猛地一陣扭曲,像是被熱意蒸騰似的,嘶嘶化為雪白霧氣袅袅而上。
衆人一愣。
煙塵鬥亂中,一個漆黑人形拎着劍緩步而來,身形疾如雷電轉瞬便至。
——是盛焦。
樂正鸩和酆聿搶奚将闌的動作一頓。
在奚将闌咬破鎖鏈的剎那,縛心绫便已恢複原狀。
盛焦面如沉水,一百零六顆天衍珠散落四周,雷紋仿佛要招來雷譴,散發的威勢震懾力讓人股戰而栗。
玉壺冷然對上盛焦視線,眸光閃現一抹狠厲,水鏡瞬間化為無數破碎琉璃片,嗖嗖穿破虛空朝盛焦而去。
方才對樂正鸩酆聿他都沒下死手,但盛焦卻不知哪裏得罪了他,那破碎琉璃片的冷意和殺意幾乎漫溢而出。
樂正鸩和酆聿宛如看到救星,七手八腳拽着奚将闌撲了過去,轉瞬躲到最可靠的盛焦背後。
“盛焦救命!”
盛焦早已習慣,冷冷看了奚将闌一眼。
白日裏奚将闌算計盛焦一番,此時做賊心虛,将腦袋埋到樂正鸩黑袍中,裝死不吭聲。
玉壺冷冷道:“盛宗主不請自來,有何貴幹?”
盛焦漠然握住冬融劍,将三個慫人護在身後,一字不發。
“這三人擅闖我惡岐道,盜走靈物「引畫繞」。”玉壺道,“盛宗主來得倒是剛好,倒是省得我們告去獬豸宗,免了一樁麻煩事。”
盛焦蹙眉,偏頭看向身後三人。
酆聿振振有詞道:“怎麽能叫盜呢?分明是你親手送給我們絕兒的。”
玉壺:“……”
天衍珠全然不動。
盛焦朝着玉壺冷然擡劍,示意來戰。
玉壺瞳仁一縮,周遭水鏡一陣扭曲沸騰。
突然他不知發現了什麽,眉頭狠狠一皺,似乎在猶豫。
很快,玉壺微微閉眸,水鏡也随之平緩,圍繞四面八方的結界也阒然無聲從空中退去。
盛焦冷冷看他。
玉壺卻道:“告辭。”
竟然不再過問,甚至沒有開口将「引畫繞」要回去,像是一绺煙霧般悄然消失原地。
周遭蜃景也跟着散去。
四人像是從虛空中離開,倏地回到九霄城。
劍拔弩張的氣氛終于消散。
酆聿松了一口氣:“盛宗主的名號還真好使啊。”
奚将闌将臉埋在樂正鸩寬大衣袍中,像是只逃避現實的鴕鳥一聲不吭,任由樂正鸩怎麽推他都不肯走,恨不得死了算了。
直到一股淡淡桂香緩緩逼近,奚将闌渾身一僵。
盛焦冷冷伸出手揪住奚将闌的後頸,像是拎貓似的強行将他從樂正鸩懷裏拽了出來。
奚将闌:“……”
奚将闌很是能屈能伸,一轉身又是一條英雄好漢,熟練地撒嬌撒癡。
“哥哥真是英明神武,修為堪稱十三州第一人,你一出現,任何妖魔鬼怪都無處遁形啦。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今晚給哥哥暖床吧。”
盛焦眼瞳全是寒意。
奚将闌知道此事不好像之前那樣好敷衍,眼珠轉來轉去,拼命思索着該怎麽渡過難關。
盛焦注視着奚将闌的小指,看模樣似乎想把他小拇指給撅了。
奚将闌眼眸一動。
盛焦熟稔地捕捉到奚将闌眸中一閃而逝的狡黠,知道此人又要打壞主意了,索性冷眼旁觀,看他如何诓騙。
只是不知道為何,奚将闌臉色倏地一變,直接捂住唇直接吐出一口烏紫的血,好似渾身生機都被這口血給帶得流失,小臉瞬間煞白下去。
哪怕早有準備,盛焦還是被這口灼眼的血給燙了一下,下意識扶住奚将闌。
奚将闌渾身發抖靠在盛焦身上,口中不住溢出毒血,他似乎掙紮着想要說話,卻被一口血嗆住,當即咳了個死去活來撕心裂肺。
盛焦一愣,立刻将靈力源源不斷灌入那幹涸經脈中。
樂正鸩已火急火燎地奔過來,手指在奚将闌腕上一探,臉色瞬間變了。
奚将闌對外界的事已經一無所知,他眸子渙散像是沉浸在一場再也醒不來的美夢中,嗅着淡淡桂香,緩緩閉上眼眸。
「無盡期」每年都會毒發一回,奚将闌本來打算事情平息就将虞昙花煉成靈藥,但是這短短幾日發生事情太多,忙得他腳不着地,根本忘了自己還沒吃虞昙花這回事。
縱使他想要将黑貓儲物戒裏的虞昙花拿出來吃卻也根本來不及,只能任由自己墜入越來越黑的深淵中。
身體一直往下墜。
好似是個無底洞,耳畔無數紛雜的聲音一點點被剝離,逐漸只剩下幾個人在輕輕說話。
“靈級相紋最難招架,你若是一直不說相紋是什麽,萬一遭到反噬,我們也救不了你。”
“是什麽?”
“雷聲,我聽到了兩道雷聲。”
“……是你害死了你爹娘,如果不是你,他們會慘死嗎?”
“相紋!”
“你的相紋!到底是什麽?!”
奚将闌聽着耳畔的咆哮聲,竟然有點想笑。
人人都在問他的相紋是什麽,卻從來沒人問過他一句……
到底想不想要這個相紋。
天道恩賜、天衍青睐又有何用?
奚将闌從來不認為靈級相紋是一件多得意的事。
轟隆隆。
一道輕緩的雷聲驟然破開那喋喋不休的嘶吼咆哮,将奚将闌渾渾噩噩的神智劈得倏地清明一瞬。
昏昏默默中,一只手輕輕将奚将闌擁在懷中。
奚将闌迷茫睜開渙散眸瞳。
盛焦緩緩俯下身,一股冷冽桂香逼近,好似蜻蜓點水般撬開他的唇,虞昙花的香味轉瞬溢滿唇間。
奚将闌下意識抵抗,嗚咽着拼命搖頭想要躲開。
盛焦扶住他的下巴,舌尖緩緩将一顆帶着虞昙花香味的靈丹抵到他口中。
奚将闌死死咬住的牙被迫分開,強行将那顆靈丹吞入腹中,喉結輕輕一動。
虞昙花煉成的靈丹彙入體內,瞬間将經脈中那股灼燒劇痛壓下去,奚将闌悶咳幾聲,額間汗水被一只手輕輕拂去。
他恹恹靠在軟枕上,隐約感覺身下似乎在微微晃動,好像身處行舫中。
剛才強行給他喂藥的盛焦已經離開。
奚将闌出了一身冷汗,渾身粘濕不适,他掙紮着爬起來,下意識掐訣清洗身體,但手指掐了半天訣,依然沒有半分舒适感。
倏地,一個清洗訣打過來。
奚将闌身體和衣袍瞬間幹爽如初,他松了一口氣,怏怏地看向來人。
樂正鸩坐在床榻邊握着奚将闌的手腕,邊探邊随口道:“你睡了一日一夜。”
奚将闌詫異:“啊?”
在行舫幽間中,樂正鸩也沒有戴兜帽,冷峻的眉眼顯得異常肅然。
他冷冷道:“奚絕,我再問你一遍,你的相紋到底是被無盡期吞噬掩藏,還是真的沒了?”
奚将闌剛醒來,腦子根本不夠轉,迷迷茫茫道:“啊?什麽?”
“玉頹山身份不對。”樂正鸩近乎逼問地盯着奚将闌的眼眸,語不驚人死不休,“我懷疑他并非真實的人,而像你的無盡期一樣,是一道靈識。”
奚将闌一呆:“什麽靈識?”
樂正鸩直勾勾盯着奚将闌,一字一頓道:“自然是……”
相紋。
讓塵的「窺天機」預知整個十三州只會有十三個靈級相紋,但第十三靈級相紋并未覺醒,若說真的和相紋有關,那就只有奚将闌一直瞞着的十二相紋了。
整個幽間一陣死寂。
奚将闌呼吸微弱,和樂正鸩對視許久,輕聲呢喃道:“你懷疑……玉頹山是我的相紋?”
樂正鸩不做聲。
奚将闌微微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決心,手指死死拽着袖口。
“就當你想的那樣吧。”
樂正鸩沉聲道:“果真如此?”
“算是吧。”奚将闌低喃道,“我的相紋的确喚「玉頹山」,能夠操控天衍為己所用。”
樂正鸩瞳孔劇縮。
在門外的盛焦卻沉下臉來。
奚将闌無聲嘆息,伸手揉了揉眉心:“但這個相紋太難操控,總是妄圖奪取我的身體,最終在我及冠那日化為人形,徹底脫離我的控制。”
樂正鸩直直盯着奚将闌。
奚将闌滿臉認真和苦澀,好似煞有其事。
沒一會,酆聿敲門幽幽走進來,面如菜色:“別問了,盛焦說,首先排除玉頹山是奚絕相紋的這個可能。”
樂正鸩:“……”
奚将闌:“……”
樂正鸩頓時回過味來,怒氣沖沖地伸手就要揍人。
奚将闌直接躺屍,死豬不怕開水燙:“別打我啊,我大病初愈可遭不住你的巴掌,打壞了我,我回去就找婉夫人訴苦,到時候看咱倆誰吃虧。”
樂正鸩:“……”
樂正鸩咬牙切齒道:“你嘴裏到底什麽時候能有一句真話?!”
奚将闌翻了個身,用倔強的背影回答這個問題。
樂正鸩氣得拂袖而去,離老遠都能聽到他在和酆聿罵罵咧咧。
幽間再次恢複安靜。
奚将闌伸了個懶腰,環顧四處,滿意地點點頭。
行舫的雅間,軒敞開闊,看來行舫玉令并不是盛焦那個吝啬鬼買的。
想到這裏,奚将闌突然一愣,伸手輕輕撫摸了下唇,思緒亂飛。
盛焦看到「望镂骨」的記憶了嗎,他會不會相信溫孤白是罪魁禍首?
天衍珠那五十顆珠子有沒有變化?
奚将闌剛醒來就被一堆問題鬧得頭痛欲裂,想再睡個回籠覺。
但一翻身就見盛焦不知何時站在床幔邊,高大身形好似巍峨冷山,居高臨下看着他。
奚将闌吓得差點蹦起來,心口一陣劇烈悸動,驚得他捂着心髒喘了幾聲,病恹恹道:“盛宗主,你想吓死我嗎?”
盛焦坐在床沿,冰冷眸瞳漠然注視奚将闌蒼白的臉,輕輕啓唇。
“算賬。”
奚将闌一愣。
算賬,什麽帳?
坐個行舫買雅間,難道還要和盛宗主平攤費用嗎?
太摳了也。
視線掃到小指上紅得幾欲滴血的縛心绫,奚将闌睡得迷迷瞪瞪的腦子終于清明,這才意識到……
盛焦是打算找他算“設計他和玉頹山打架”的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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