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高深莫測

奚将闌整個人都僵住了。

盛焦不是還在熟睡嗎?

自己明明晚上還趁他沒注意喂給他一顆使人昏睡的靈丹,無靈力的人得睡足兩個時辰才能徹底清醒。

盛焦面無表情,眸中一派冷漠。

奚将闌嘴唇哆嗦:“你……你恢複靈力了?”

只有恢複靈力,盛焦才不會被那顆靈丹影響。

盛焦冷淡看他。

奚将闌從他眼中得到了答案,一股無名火冒起。

但此事他實在沒理,只好強壓下羞憤,後槽牙都得咬碎了,強顏歡笑一字一頓道:“盛宗主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恢複靈力了也不吭聲,把他當猴耍呢?!

盛焦眼眸瞥了一眼緊張兮兮卻還在拼命吃馄饨的玉頹山,冷冷道:“你的好友正在那等着你呢。”

奚将闌忙搖頭:“不不不,我們不熟!”

離了老遠的玉頹山也把腦袋搖得像是撥浪鼓,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表示我倆真不熟。

奚将闌怕多生事端,拽着盛焦的手就走,幹巴巴道:“我錯了我錯了,我們現在就回諸行齋,你找個鎖鏈把我綁在柱子上得了,保證半步不出天衍學宮。”

盛焦此時就像根柱子似的,一把扣住奚将闌的手,面無表情。

“既然不熟,那你跑這麽大老遠不就是為了吃馄饨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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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

盛焦沒管他,硬拽着他朝着馄饨攤走去。

早市街人來人往,全都在狐疑看着兩人拉拉扯扯。

奚将闌臉都臊紅了,壓低聲音道:“您……您是獬豸宗宗主,天道大人啊,怎麽能屈尊來這種簡陋的小攤呢?咱們走吧,哥,哥哥,求求你了,我回去給你親手下馄饨吃。”

一旁的小攤攤主倒是耳尖,不樂意地說:“說什麽呢,我這小攤每日都會有仙君特意過來吃的好不啦,怎麽還當着面诋毀人呢?那位戴面具的仙君看到沒有,一連吃了八碗呢,足見我祖傳手藝精湛!地方簡陋些又怎麽了!?”

玉仙君說:“再來兩碗。”

奚将闌:“……”

奚将闌正要絞盡腦汁再說什麽,盛焦已經拽着他坐在攤位上。

來吃早市的人太多,大多數都是并桌,好死不死,兩人對面正坐着大快朵頤的玉頹山。

盛焦似笑非笑看了玉頹山一眼。

玉頹山額頭上冷汗簌簌往下流,從一開始高高興興地吃到現在戰戰兢兢地吃,面具下的小眼神還在警惕看着盛焦,眸中全是畏懼。

——并非畏懼盛焦突然殺人,而是擔心盛宗主會掀翻他的馄饨碗。

那兩只爪子抱得碗死緊,像是惡犬護食似的。

攤主動作很快,咔咔幾下将兩碗熱騰騰的馄饨端上桌。

奚将闌哪有胃口,氣都氣飽了,虛弱地道:“我、我還沒說吃呢。”

“吃!”攤主瞪他,“我這攤位雖然簡陋,但滋味卻是整個中州數一數二的。我請你吃,你嘗嘗看。”

奚将闌:“……”

奚将闌哭笑不得,只好拿着小木勺擓着吃。

盛焦垂眸慢條斯理地喝湯,哪怕是身處雜亂一隅吃着凡間最尋常不過的吃食,尊貴的盛宗主依然不改高嶺之花的雍容漠然,一舉一動皆非凡人,賞心悅目。

對面的玉頹山就無半分儀态,活像是餓死鬼投胎,吃了十碗還不盡興,又讓攤主給他燒了兩碗。

奚将闌面無表情,心想可別撐死了吧。

終于,連吃十二碗的玉頹山滿意地擦了擦嘴,朝對面兩人幹笑一聲,正要起身走。

盛焦慢條斯理用木勺撥着碗中的蝦皮,頭也不擡地冷淡道:“你們不是要商議什麽事嗎,不說點什麽再走?”

玉頹山:“……”

奚将闌:“……”

玉頹山蹩腳地找借口:“我、我突然想起家中還有急事,得先走一趟,就不叨擾二位伉俪你侬我侬。”

盛焦擡眸冷冷看他。

玉頹山仗着盛焦不會當着這麽多人面對他出手,二話不說忙不疊溜了,轉瞬化為斑斑點點的金紋消失原地。

盛焦冷眼旁觀,視線緩緩往旁邊看,落在幾乎把臉埋在碗裏裝死的奚将闌身上。

奚将闌渾身一僵,弱弱地擡頭朝他乖巧笑了笑。

盛焦伸手摸了摸奚将闌的腦袋,手指緩緩往下撫,一點點落在那帶着幾點紅痕的脖頸上。

奚将闌身體緊繃,差點以為盛焦将将他脖子扭了。

好一會,盛焦收回手,冷淡道:“吃。”

奚将闌忙将勺子放下:“吃、吃完了。”

小攤攤主一直在緊盯着他們,見狀哼了一聲:“味道如何?”

奚将闌真心實意地誇贊:“對不住,方才是我目中無人,您這馄饨的滋味簡直中州一絕。”

“哈哈。”攤主笑個不停,一擡手挑眉道,“一百三十文,結賬吧。”

奚将闌目瞪口呆:“啊?不是您請我嗎?”

攤主瞪他:“我只是請你,另外兩位可是不請的。”

奚将闌一愣,這才意識到……

玉頹山那混賬東西竟然不付賬就逃了!

罵罵咧咧地付完賬,奚将闌被盛焦拎着脖子逮回諸行齋。

寅時剛過,天色微亮。

盛焦強行将奚将闌帶回桂花小院,沒等奚将闌解釋直接将他按在門上,“哐”的一聲。

房中未點燈,還有昨日點燃香的氣息。

奚将闌逃跑未遂,心虛地不敢和盛宗主對視,但卻不妨礙他倒打一耙:“你什麽時候恢複靈力的,怎麽都不說一聲?”

盛焦面容冷漠:“告訴你,你便會安分守己?”

“當然會啊。”奚将闌振振有詞,“我知道盛宗主修為高超手眼通天,自然就不會不自量力想要當着你的面逃走。”

盛焦冷冷看他。

奚将闌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逃跑的事兒歸咎于盛焦身上:“如果你告訴我了,我當然安安分分在諸行齋待着,哪會有今天這一出,總而言之……”

奚将闌越說越覺得有理,膽大包天地擡起頭瞪向盛焦,也不覺得心虛了,義正嚴詞地下了個結論。

“總而言之,都怪你。”

盛焦:“……”

盛焦見奚将闌一張嘴喋喋不休,說出的話皆是讓人惱怒的鬼話連篇,四指扶住他的側臉,拇指狠狠在他咬破的唇上一撫,黑沉眼眸似乎醞釀風雨欲來的冷意。

奚将闌渾身打了個哆嗦,莫名覺得害怕,他往後退了半步,後背嚴嚴實實貼在雕花木門上,警惕道:“你要做什麽,我告訴你啊盛焦,動用私刑可違反獬豸宗金規鐵律,你要是……唔!”

盛焦終于低頭堵住這張惹人惱恨的嘴。

奚将闌從來不想在氣勢上被盛焦壓制,哪怕雙修時也是罵罵咧咧不肯說半句服輸的話,此時又被盛焦以這種完全禁锢的姿态困住,當即要反客為主。

盛焦恢複靈力,完全不是奚将闌還未徹底恢複相紋能夠震住的,用力推了推卻感覺壓在身上的好似一座巋然不動的大山。

大山森然巍巍,氣勢潑天壓下,好似要奪去所有呼吸。

奚将闌被放開時,腦海已然空白一片,拽着盛焦的衣襟喘了半天,咳得眼圈都紅透。

盛焦手掌寬大,拇指輕輕撫着奚将闌的耳垂一點點摩挲,冷冷道:“你不知道我為何不讓你過去嗎?”

奚将闌喘息未定,眼尾微紅滾落一滴水珠從紅痣上劃過,蘭嬌嬌的花魁臉只是掉一滴淚便能活色生香。

“還能因為什麽?”他冷冷瞪了盛焦一眼:“當然是你不相信我,擔心我給你使壞。”

盛焦冷冷道:“溫孤白會去。”

奚将闌被壓制出了火氣,不耐煩地道:“溫孤白成天待在那個烏龜殼似的掌尊洞府裏寸步不出,如今哪怕盛宗主也無法見到溫掌尊吧?他秘境過去不正合我的意,我自然知道。”

盛焦眼眸沉沉:“你……”

“我從開始就知道他會去。”奚将闌瞪着他,故意打斷他的話,“他是屠戮我奚家的罪魁禍首,就算你讓我留在此處,我也會想方設法跑去秘境尋他報仇。”

“此前天衍珠斷定他無罪。”盛焦五指猛地一用力,将奚将闌雪白的脖頸搓出一抹紅痕,眼神冷厲道,“但橫玉度和酆不述曾被他抹去同你一起商議屠戮奚家的記憶,此番秘境相見,也許天衍珠會判他是罪魁禍首。”

奚将闌面無表情不說話。

“只要天衍珠判下,我自會殺他為你報仇,還你清白。”盛焦低頭看他,恨不得将心中所有疑慮全都說出來,“……你為何要跟過去?到底是溫孤白在設計你,還是你在設計他?應琢手中奚清風的相紋,是你所為嗎?”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算計嗎?

昏暗中,奚将闌的神色許久未變。

盛焦呼吸屏住,安安靜靜耐心等着。

好一會,奚将闌微微将身體前傾,像是奔波千裏渾身疲累似的,額頭抵在盛焦胸口,卻是說了句同此事完全不相關的話。

“盛焦,若是當年獬豸宗的曲家也能如你辨明是非明公正道,那就好了。”

盛焦五指一動。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上一任獬豸宗宗主……曾對奚将闌做過什麽有違公道之事嗎?

“我知道了。”奚将闌的真心只是流露一瞬,很快他就如往常一樣笑起來,好似被徹底說服了,乖乖地說,“好,我聽你的話,就在諸行齋待着,哪兒都不去。”

盯着奚将闌那虛僞的乖順,盛焦心中莫名浮現一抹煩躁。

兩人各懷心思,冷然對視。

卯時已至,天衍學宮的晨鐘已響,打斷兩人的對峙。

重重晨鐘中,一绺光芒從雕花門麻紙上的一個破洞傾瀉而來,落在盛焦冷漠的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盛焦輕輕将奚将闌放開,低聲道:“別讓我在秘境看到你,否則你知道後果。”

奚将闌勾唇一笑,挑釁道:“什麽後果啊,我不知道。”

盛焦面無表情:“你不會想知道的。”

奚将闌:“……”

對上盛焦墨黑眼眸,奚将闌莫名發憷,膽大包天如他也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盛焦沒有多說,面無表情在奚将闌身上下了個道禁制,讓他無法離開諸行齋,拉開門大步走出。

奚将闌長身鶴立,孤身站在昏暗房中,身形幾乎被內室的黑暗一點點蠶食吞噬。

只相隔一個門檻外初升朝陽燦爛,沐浴盛焦身上。

兩人分道而行。

一如六年前。

奚将闌安安靜靜注視着盛焦離開,不知哪裏戳中了他,實在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傻子。”奚将闌低聲呢喃,“已經晚了啊,我不要了。”

遲來的公道,他不再需要。

哪怕是盛焦給他的。

奚将闌默默發呆,陽光始終在門檻外,沒有照亮他半分。

辰時已過,日上三竿。

奚将闌終于回過神來,從袖子裏拿出來一個木頭小人,擡手輕輕一撫。

木頭人瞬間化為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傀儡。

這是昨日他托酆聿外出尋應琢趕做出來的傀儡人,奚将闌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靈力緩緩灌入傀儡中,手指上被盛焦重新系上的縛心绫也緩慢被天衍靈力吞噬。

很快,金紋一晃僞裝成縛心绫的模樣,悄無聲息系在傀儡小指上。

奚将闌留了一道神識在傀儡身上,省得橫玉度過來找他時能不露餡,随後驅使着傀儡去軟塌上躺着睡覺。

僞裝好一切後,奚将闌宛如入無人之境,天衍靈力裹在身上,悄無聲息地在盛焦布下的禁制中離開。

眸中金紋微閃。

奚将闌嗤笑一聲:“別自誇,就是個破開禁制、僞裝縛心绫罷了,得意什麽——你正面遇上盛焦,也得被揍得親娘都不認得。”

他正要擡步跨入門檻,本來晴空萬裏的天幕突然飄來一陣烏雲,遮掩住腳下燦爛陽光。

奚将闌微微仰頭看着風雨欲來的天空,失笑着搖頭,快步離開諸行齋。

天衍學宮外,一架獨角獸拉着的行芥悄無聲息停在玉蘭樹下。

奚将闌溜出去後,掀開珠簾就撞了進去,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地道:“走,去秘境——駕。”

應琢已經等了一早上,見到奚将闌熟練揚起乖順的笑容,催動獨角獸朝着秘境的方向奔去。

“師兄晨安,師兄吃早茶了嗎,要不要……”

奚将闌挑眉看他:“你今日又是傀儡來的?”

應琢笑了一聲,他大概怕奚将闌又抽他一巴掌,先發制人抓着奚将闌的手往自己側臉一貼:“師兄不妨自己摸摸看?”

奚将闌捏了兩下,發現應巧兒今日竟是真身前來。

“真是膽大啊。”奚将闌似笑非笑捏着應琢的臉往外扯了扯,“就不怕我真的動手殺你?”

應琢臉頰被拉得俊臉都變了形,卻乖順無比地笑:“我為師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師兄怎麽可能因為一個「三更雪」就對我痛下殺手?”

奚将闌眸子一彎,松開他的臉:“真聰明。”

應琢冷峻的臉上都被掐出來一道紅印子,但他甘之如饴,含笑着道:“酆家和橫家也已知道此事,想來諸行齋怕是有內鬼。”

奚将闌似笑非笑看他。

這只小蜘蛛還真是無時無刻不再挑撥他和諸行齋的關系。

“我知道。”奚将闌伸手勾住應琢的下巴,笑吟吟地道,“也是我縱容的,就算那些老不死的知道奚明淮記憶裏是什麽,又能奈我何呢?”

應琢噎了一下,正要再說兩句好話哄一哄師兄,餘光突然掃到奚将闌脖頸上的紅痕。

諸行齋人相聚,奚将闌這種只單純享樂的八成又和盛焦那狗賊春風一度。

應琢五指收攏,差點把掌心都掐出血,強顏歡笑道:“師兄,盛宗主要和您合籍了嗎?”

奚将闌随口道:“沒啊。”

“那他怎麽能如此折辱您?”應琢像是逮到話頭,義憤填膺道,“還未合籍就雙修,此為茍且之事,令人不齒!”

奚将闌笑得不行,故意逗他:“哦,那怎麽辦呢,盛宗主都把我從裏到外睡了一遍,無法挽回了呀,要不你去獬豸宗擊鼓鳴冤,讓執正逮他吧。”

應琢:“……”

應琢都要被奚将闌怼哭了:“師兄!”

“傻小子。”奚将闌大笑不已,伸爪子拍了拍他的臉,“我到底有什麽好的啊,你就非得逮着我不放?按照你的家世要什麽樣的男人尋不到,怎麽就非得在我這個有夫之夫身上吊死呢?”

應琢要被這個“有夫之夫”給怼得背過氣去,拼命順着氣有氣無力道:“師兄當年如此勉勵我,沒有師兄就沒有我的今天,豈是其他人能比得上的?”

奚将闌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到底什麽時候勉勵過他,對于這個離相齋的後輩,他也許是罵過居多吧。

這小蜘蛛怕是有受虐症吧?

“師兄,師兄。”應琢知道奚将闌吃軟不吃硬,拽着他的袖子輕聲道,“之前是我錯了,以後您不想做的事我絕對不會再逼迫您,你別生巧兒的氣了。”

奚将闌頓時被這個自稱“巧兒”打得潰不成軍,渾身雞皮疙瘩起了一地,哆嗦道:“巧兒,有話好好說,別這樣。”

怪瘆人的。

應琢從善如流收起讓人頭皮發麻的神通,開始說正事。

“師兄此次去秘境,是打算湊熱鬧嗎?”

“不。”

奚将闌撩着窗簾往外掃了一眼,眉目間浮現一抹笑意。

獨角獸行程極快,下方已是秘境入口。

奚将闌淡淡道:“……是打算成為熱鬧。”

應琢崇敬地看着師兄。

……只覺說出這句話的奚将闌太過高深莫測,好似之前他說過的詭谲怪誕的反派,令人心醉魂迷。

不過下一瞬,神秘莫測的“反派”像是瞧見什麽,爪子飛快将珠簾撤下,活像是被狼攆了似的,眸中全是驚恐。

奚将闌慫兢撫着胸口:“還、還好沒被看到。”

按理來說,他已把縛心绫轉移到帶着自己氣息的傀儡身上,為何盛焦還能在一裏之外的茫茫人群中,帶着冰冷殺意地一眼瞥過來。

這個男人太可怕了,進入秘境得避開他走。

應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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