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乞巧生辰

一陣雞飛狗跳,奚将闌追着玉頹山打。

玉壺過來時,玉頹山臉頰都青了一塊,蹲在門口看螞蟻搬家,好像世間萬物一切都能引起他的好奇。

奚将闌正盤膝坐在軟塌上調息,讓靈力在凝滞三個月的經脈中流淌,一寸寸恢複身體知覺。

玉壺拿着一盞嶄新的犀角燈輕手輕腳走過去,将其放在桌案上。

他将聲音放得極輕,但奚将闌「閑聽聲」的相紋太敏銳,緩緩将靈力納入內府,睜開眼睛。

玉壺這才道:“師兄,我去靈犀山莊定了新的犀角燈。”

奚将闌當年在天衍學宮以奚絕的身份定的犀角燈早就因他的鬼話連篇而被永久封閉熄滅,他那時不服輸,還特意拿來盛焦的犀角燈閑侃。

最後連累盛焦犀角燈也被封十年。

奚将闌點點頭,屈指彈過一絲靈力沒入燈中。

犀角燈倏地亮起來,隐約從燈芯中瞧見一個龍飛鳳舞的“聆”字。

奚将闌不虞的心情終于好了些,但還是陰沉着小臉在那擺弄犀角燈上的靈訊。

玉頹山不會看人臉色,見狀高高興興地扒着門框探頭探腦道:“哎,有了犀角燈你不就能找盛焦報平安了?”

玉壺憐憫地看了一眼玉頹山。

果不其然,奚将闌再次怒道:“我當時是怎麽告訴你的?!千叮咛萬囑咐,一旦計劃完成就立即告知他來龍去脈,我耳朵不好使,你也被傳染了?!”

玉頹山被罵得腦袋一縮。

“三個月……都三個月了。”奚将闌痛苦地捂住額頭,“我在他心中本就信譽極差,說句真話他都認為是假的,現在假死三個月,肯定覺得我在故意算計他……”

要是奚将闌突然喜滋滋地跳出來去找盛焦,盛焦肯定會拿天衍珠劈他。

這不是主動去找死嗎?

奚将闌頭痛欲裂,對玉壺道:“阿月,獬豸宗可有消息傳來?”

“沒有。”晏玉壺搖頭,“只聽說「夢黃粱」之事後,盛宗主曾去藥宗一趟,半日方歸。”

奚将闌一愣:“藥宗?”

盛焦去藥宗了?

奚将闌立刻打開犀角燈去尋樂正鸩,但這是新的犀角燈,裏面除了玉頹山和晏玉壺,并無其他人的靈力,根本無法傳音。

奚将闌:“……”

奚将闌仰倒在軟塌上,恨不得死了算了。

玉頹山自小被縱夫人寵得無法無天,覺醒相紋後又因那八年非人折磨有些瘋瘋癫癫,根本無法共情任何人。

他蹲了一會,估摸着奚将闌不生氣了,又高興地湊上前去。

“我把惡岐道和九霄城的「棄仙骨」停了,過段時日再找個由頭讓那些迫切需要「棄仙骨」的修士去中州世家搶天衍靈力。”玉頹山眉飛色舞,“哈哈哈到時候場面肯定很熱鬧!打起來打起來!”

奚将闌面無表情看他,冷冷道:“你看我現在是想湊熱鬧的樣子嗎?”

玉頹山一噎,不可置信道:“你還在生氣?都半個時辰了還沒消氣?你這人怎麽回事,真是個狗脾氣。”

奚将闌:“…………”

奚将闌沉默片刻,突然一笑,朝玉頹山勾了勾手指,溫柔地說:“來。”

玉頹山還以為他消氣了,笑嘻嘻地湊上前。

玉壺移開視線,似乎不忍心去看。

下一瞬,“轟”的一聲。

玉頹山直接被奚将闌一掌打得破門而出,狼狽挂在院中桃樹上,還将幾顆桃子震下來,咚咚砸在玉頹山腦袋上。

玉頹山眼疾手快把差點掉到地上的桃子撈起來,洗都不洗就啃了一口,百無聊賴地趴在樹枝上,苦惱不已:“脾氣怎麽越來越壞了,被誰慣的這是?”

奚将闌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靈力都用在打玉頹山上了,沉着臉盤膝坐在那重新調息。

晏玉壺始終安安靜靜站在那看他,冷若冰霜的臉上罕見浮現些許溫和之色。

半晌後,一直緊閉眼眸的奚将闌突然道:“阿月……”

晏玉壺:“嗯?”

奚将闌睜開眼睛,看着窗外燦爛日光,輕聲道:“明日……回去一趟吧。”

晏玉壺沉默半晌,道:“沒有必要。”

奚将闌:“我想回去看看。”

晏玉壺道:“你不想先去見盛宗主?”

奚将闌:“……”

奚将闌唇角抽了抽:“能不能別提醒我這個?”

晏玉壺眼眸浮現淡淡笑意。

奚将闌只想能逃一日是一日,莫名想起盛焦當時那句……

“別讓我在秘境看到你,否則你知道後果。”

他不僅去了秘境,還狠狠算計盛焦一番,最後又以死遁走整整三個月。

盛焦怕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奚将闌打了個哆嗦,不敢再想。

“等我從晏溫山回來再說。”

***

翌日一早。

奚将闌一襲桂花紋緋衣,金和玉石串成的桂枝發飾從墨發穿過額間,漫不經心摩挲着指間盛焦送他的儲物戒,冷冷從別院離開。

玉頹山一大清早出去吃了八頓早飯,叼着狗尾巴草回來迎面撞見,忙颠颠跟上去:“聆兒,幹嘛去?”

奚将闌不想理他。

玉頹山死皮賴臉地問晏玉壺:“阿月,你們去哪兒啊?”

晏玉壺冷漠道:“晏溫山。”

玉頹山噎了一下,讷讷道:“哦,哦哦,那是該去,到、到日子了。”

奚将闌沉着臉離開。

玉頹山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

恰好碰上這個日子,還把奚将闌氣成這樣,玉頹山難得從髒心爛肺中扒拉出來點良心,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哄一哄他。

玉頹山摸着下巴思索半天,突然一撫掌。

有了。

“來人啊。”

很快,惡岐道的侍從匆匆而來:“玉大人,有何吩咐?”

玉頹山豪氣萬千:“兩日後便是晏聆生辰,去告知此地無銀城的城主,我要為他辦一場前無僅有的生辰宴。”

侍從一愣:“生辰宴?”

“對。”玉頹山越想越高興,“讓十三州有頭有臉的人都來為我弟弟祝壽!”

侍從小心翼翼道:“晏大人……可同意了?”

玉頹山随口道:“不用告知他,我要給他個驚喜,到時他肯定高興。”

侍從:“……”

“哦對!”玉頹山還沉浸在哄弟弟的喜悅中,美滋滋道,“務必把獬豸宗盛宗主給請來——無論用什麽辦法。”

到時奚将闌和盛宗主重逢,必定感動得眼淚汪汪,喜極而泣。

再也不生他的氣了。

***

剛離開玉頹山花裏胡哨的府邸,奚将闌就偏頭打了個噴嚏。

他微微蹙眉,總覺得有人在背地裏害他。

奚将闌本以為還要從陣法才能離開惡岐道去往此地無銀城,但沒想到剛出府邸便是碧空如洗,青天白日。

長街上人來人往,各個影子清晰。

奚将闌愣了愣。

晏玉壺為他解答:“師兄昏睡這三個月,玉大人已将惡岐道搬到此地無銀城,當時還在十三州掀起軒然大波,最近幾日好些了。”

奚将闌皺眉:“此地無銀城的城主也願意?”

“玉大人給了城主天生沒有靈根的小公子一副天級相紋。”

奚将闌了然。

兩人離開此地無銀城,乘坐小行舫朝南邊而去。

中州和北境的分界處是一座連綿不絕十萬裏的山脈,宛如一條巨龍橫卧,隔開兩境。

奚将闌孤身坐在行舫游廊的欄杆上,雙腿懸在木欄外,單薄身軀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

他擡手将淩亂長發随手一理,行舫恰好穿過一片看不到視線的烏雲,幽幽飛到重巒疊嶂上空。

晏玉壺敲了敲門,輕輕道:“師兄,到了。”

奚将闌一愣,垂眸往下看。

晏溫山蒼翠欲滴,郁郁芊芊,秋日的斜風細雨将翠綠山間襯得霧蒙蒙一片。

熟悉又陌生。

奚将闌茫然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撐,整個人從萬丈高空縱身躍下,緋色身影好似一滴血,落入茫茫山水畫卷中。

等到晏玉壺将行舫停落在晏溫山入口,遙遙看到上千層山階上,奚将闌正一步步往上走。

明明能禦風而上,奚将闌卻未動靈力,淅淅瀝瀝的微涼秋雨落在身上,連羽睫都蒙上一層薄薄白霧。

每一層山階陌生而熟悉。

漫漫小雨中,奚将闌緋衣翻飛,指間儲物戒和腰間玉穗相撞,如鳴佩環。

恍惚中,奚将闌好似在一步一步邁上山階間,颀長身形逐漸矮小,邁着的步子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奮力。

黃鹂站在翠綠山間,撲扇翅膀震得葉上凝結的雨水簌簌落下。

滴答。

晏溫山千層山階上,身着白衣的半大孩子歡快地往上爬,氣喘籲籲,額間一滴汗水順着雪白臉側往下滑,還在眼尾紅痣處停留一瞬,倏地掉落。

“阿月!”

十歲的孩子高興地朝着下方招手:“我快到了,你又要輸啦!”

不遠處的翠綠樹蔭,比他小幾歲的孩子爬山階爬得臉色蒼白如紙,恹恹道:“師兄,真的……跑不動了。”

晏聆笑他:“沒用!我先走啦!”

晏月急了,忙手腳并用往上爬:“師兄,師兄。”

晏聆大聲笑着,小短腿奮力邁着卻在比他還小的師弟面前強撐着作為師兄的高傲,酸軟着雙腿終于爬上千層臺階,到了晏溫山頂。

“哈哈哈。”晏聆站在最後一層臺階上朝他笑嘻嘻,“快點快點,娘如果知道我又跑出去玩,肯定又要揍我。這回你輸了得替我頂罪,否則我……”

得意洋洋的狠話還沒放完,一旁有個溫柔的聲音道:“否則怎麽樣啊?”

晏聆沒反應過來,得意地說:“否則我就倒打一耙,說是你年紀小總鬧着我出去玩。”

說完後,晏聆笑容一僵,單薄的小身板猛地打了個哆嗦,顫顫巍巍僵硬着回頭看去。

朝夫人一身白衣,墨發挽成松散發髻,嗔着笑注視着晏聆,不知道在這兒聽了多久。

晏聆小臉都綠了,幹巴巴道:“娘,您怎麽在這兒?”

朝夫人淡淡道:“我不在這兒,該在哪兒?”

“九重天當仙女呀。”晏聆慣會說甜言蜜語,只僵了一瞬立刻從善如流地笑嘻嘻哄娘親高興,“怎麽屈尊纡貴來我們這種破地方呢。哎呀娘您今天的發髻真好看,那簪子也漂亮,墜了兩個紫珠珠,特別襯您的衣裳。”

朝夫人笑起來,伸出纖細如蔥白的手指輕輕撫摸晏聆的小臉,一股藥香迎面而來。

晏聆沖他乖巧笑嘻嘻。

朝夫人手指猛地揪住晏聆的耳朵,眸子彎彎、下手倒狠:“這醜發髻是你爹給我挽的,簪子也是你爹挑的。你們父子倆的美感倒是一脈相承,醜上天的東西也能誇出花兒來。”

晏聆哀嚎不已:“娘!娘饒命啊我知錯了!”

朝夫人手指又扭了半圈:“你自己出去玩就算了,為何要拉上阿月?”

晏聆要哭了。

“疼疼疼!娘,娘我知錯了,下次再也不帶阿月了嗚!”

朝夫人見這小騙子眼淚都下來了,沒忍心地松開手,幽幽看他。

朝夫人教訓晏聆的空當,晏月終于氣喘籲籲爬上來,小臉慘白如紙卻還乖順地行禮。

“師娘。”

朝夫人唉聲嘆氣,拿着帕子給晏月擦了擦汗:“你們去哪兒玩了?”

晏聆在後面朝晏月擠眉弄眼。

晏月沒看到,乖乖地回答:“回師娘,師兄帶我去那邊的山頂,說是能看到中州的乞巧市。”

朝夫人柔聲道:“那看到了嗎?”

“沒看到。”晏月搖頭,“霧有點大,什麽也沒瞧見。”

朝夫人偏頭看了一眼心虛的晏聆。

晏聆悶悶道:“我、我就想看個熱鬧嘛。”

朝夫人無奈嘆息:“這麽想去?”

晏聆窺着他娘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就、就一點點,沒太想。”

朝夫人拿他沒辦法,失笑着道:“等會我們坐行舫去中州城看乞巧節,如何?”

晏聆晏月一愣,差點直接蹦起來。

“當真?!”

朝夫人點頭:“我哪兒像你,只知道花言巧語。”

晏聆高興地圍着朝夫人轉圈,歡呼道:“好哎好哎,娘親真好!娘親是仙子!”

朝夫人拍了他腦袋一下:“快去準備,把你這身衣裳換下來。”

晏聆忙不疊點頭,拉着晏月開開心心去換衣裳。

中州南境中間連綿山脈,山峰何止千千萬,千年前此處山脈靈力濃郁,曾出過不少名揚天下的大門派。

但自從天衍降世後,山脈上的門派逐漸沒落,剩下的只是一堆小門派——說好聽點叫門派,難聽點只是沒什麽前途的散修。

晏溫山弟子凋敝,偌大山峰上如今只剩下晏聆一家和收養的小晏月。

晏聆飛快換了身衣裳,拉着衣襟還沒系好的晏月蹦着跳着去晏溫山的行舫。

那是門派多年前留下的,古樸精致,一绺靈力就能支撐飛到中州城。

朝夫人和晏寒鵲已等候多時,晏聆抱着晏月蹦上去,高興得眉飛色舞。

“走啦出門啦!”

行舫緩緩飛起,越過巨大山脈,半日便到了中州城。

晏寒鵲沉默寡言,哪怕在行舫上也只是打坐修煉,晏聆在他身邊爬來爬去,吵吵鬧鬧也充耳不聞,只當他不存在。

終于,行舫停落。

晏聆在高處時就瞧見中州城似乎比往常還要熱鬧,四處張燈結彩,還未入夜焰火噼裏啪啦放個不停,瞧着不像是過乞巧,倒像是在祝賀似的。

晏聆蹦下行舫,拉着晏寒鵲的手雙眸放光往外跑。

“爹,那是什麽?”

“爹,爹,我能買來玩一玩嗎?”

“爹啊!”

晏寒鵲低頭瞥他一眼,丢給他一塊靈石,讓他自己揮霍去。

晏聆抱着他的胳膊笑個不停,不再搗亂地道:“爹,今年乞巧怎麽和前幾年不太一樣,陣仗如此之大?”

中州長街上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大概是看到孩子問,旁邊有個男人好心地為他解答。

“是中州城那位奚家的小少爺過生辰呢。”

晏聆好奇道:“奚家?”

“是啊。”男人笑着說,“奚家本不是太大的世家,天衍的天級相紋也沒幾個,素日裏倒是安穩。但今年奚絕十二歲,剛好是那位纨绔小少爺覺醒相紋的日子。聽說是奚絕小少爺自己提出要大肆操辦,奚家将他寵得無法無天,哪會拒絕?”

晏聆一聽是有天衍靈脈的世家,便乖乖地不再說話。

哪怕沒心沒肺如他,也知道有天衍世家和他們是雲泥之別。

就在這時,長街上人群往左右街邊散開,讓出一條道兒來。

晏聆被人群擠得差點跌倒,想要探頭探腦地看卻又因個兒矮根本瞧不見。

晏寒鵲默不作聲将他抱起來。

晏聆終于看到熱鬧。

長街上有好幾只獨角獸馱着一座精致華美的行芥,懸挂着燈籠上寫着龍飛鳳舞的“奚”字。

一只纖細的手輕輕撩開雅致窗簾,露出一張恣睢張揚的小臉來。

——那是奚家小少爺,奚絕。

驕縱的小少爺唇紅齒白,一看便是常年養尊處優瓊堆玉砌才能養出來的貴公子,奚絕橫掃周遭密密麻麻的人群,眸中全是高傲。

晏聆扒着晏寒鵲的肩膀,高高興興看熱鬧。

無意中,纨绔小少爺奚絕目空一切的眼神和晏聆對了一下。

晏聆疑惑地眨了眨眼。

奚絕嫌棄地收回視線,哼道:“鄉巴佬。”

晏聆眼尖地看到他的唇形,頓時氣得往後仰倒,差點從晏寒鵲懷裏翻出去。

目中無人的狗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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