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晏溫裂縫

乞巧後,奚絕一直沒能出去過天衍祠。

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尊佛像,無論什麽人過來都會用一種崇敬的眼神看他一眼,看得年僅十二歲的孩子滿臉迷茫。

“我娘呢?”奚絕抓住一個脾性溫和的長老問,“昨天她說給我拿糕點去啦,怎麽還沒回來呀?我想見我娘。”

長老溫柔笑道:“我們絕兒覺醒的可是靈級相紋,縱夫人和家主自然都在忙,想吃什麽我幫你去拿。”

奚絕撇撇嘴,搖頭表示不要。

他只是想見娘。

長老笑了笑,轉身離開。

等離開天衍祠到了隔壁偏廳,還未進去就聽到一陣激烈吵鬧聲。

“……我不準許!”

縱夫人冷冷端坐在那,面無表情道:“他也是你親生兒子,你到底多狠的心,才能說出這種話?”

奚擇撐着頭滿臉煩躁:“那是天衍靈力,若是放他出去,其他世家得知他的相紋會如何你想過沒有?我們能護住他嗎?”

縱夫人道:“我會告知絕兒,不會讓他洩露半分靈力,沒必要……”

“呵。”奚擇冷笑,“他被你縱容得無法無天,怎會聽你的?況且明年深秋天衍學宮入學,此事在溫掌院那已是定了的。入學要四年,在這麽多世家子弟的眼皮子底下,你真以為他那種肆意張揚的性子能藏得住?”

“那你到底要如何?!”

“我方才已說了,他不能離開天衍祠半步。族中長老已告知外界,絕兒并未覺醒相紋,省的多生事端。”奚擇道,“你難道真的想害死他嗎?”

縱夫人沉默許久,似是妥協了般,頹然垂下頭。

“我已讓人在天衍祠下做了靈芥,今日就讓他住進去。”奚擇疲倦地撐着額頭,“他吵鬧了一天想見你,去看看他吧。”

縱夫人起身就走。

在天衍祠不能太過放肆,奚絕跪得腿疼屁股疼,想讓人給他搬來個軟榻躺一躺也被拒絕了。

他正在那發火:“連個軟榻都不成嗎?那你們讓我回去睡覺啊!在這兒晾着算什麽啊?”

守門的長老幹笑。

奚絕脾氣本來就不好,要是在平常肯定要罵個半天,但不知為何自從覺醒相紋後心中莫名惶恐,只好嘀咕幾句,自己找了兩個蒲團拼在一起,蜷縮着身體在那躺着。

他小聲嘟囔:“不拿就算了,反正我娘等會肯定會接我回去。”

剛剛走到門口的縱夫人腳步一頓。

長老都已将結界打開一條縫隙,卻見她怔然站在原地良久,似乎不敢進去。

“夫人?您不進去嗎?”

縱夫人性子強勢,無論做何事都雷厲風行,但此時卻像是畏懼,近乎狼狽地轉身離去。

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孩子。

入夜後,奚擇前來天衍祠,帶着奚絕往外走。

奚絕在蒲團上躺得渾身發疼,見狀還以為能回自己的錦繡堆好好休息,但離開天衍祠後卻沿着一處長長臺階往下走,好似通往底下。

“爹?”奚絕抱住奚擇的手臂,“我們去哪裏啊,我害怕。”

奚擇低頭看他,低聲道:“不害怕,有爹在。”

低沉又帶着倦意的聲音在空蕩的石階回蕩,莫名詭異。

奚絕“哦”了一聲,并未覺得哪裏不對,只是神使鬼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石階入口一道夕陽鋪灑而下,瑰麗璀璨,好似燭火最後燃燒的輝煌。

那是他年少時期見到的最後一縷日光。

奚絕跟着奚擇一路邁着石階往下,一步一步,少年人的腳步清脆不帶任何迷惘。

噠噠,一路将自己送向地獄。

數百層臺階的盡頭,便是奚家的天衍地脈。

奚絕從來沒來過這裏,每次用天衍修煉也是在天衍祠吸收那一丁點的靈力,他仰着頭看着數十根粗壯石柱上的金色靈力,視線最終落在那條漂浮在半空宛如河流的天衍地脈。

奚絕詫異地“啊”了一聲:“爹,這就是天衍嗎?”

奚擇點頭。

奚絕見奚擇并未叮囑或阻止自己亂跑,便高高興興地跑到靈脈面前,驚奇地伸出手去觸摸天衍地脈。

天衍似乎極其親昵他,幻化出一只無形的手輕輕勾住奚絕的手腕。

“啊!”奚絕高興地回頭,“原來天衍是這樣的。”

奚擇眸子幽深地看着。

天衍對待其他人,哪怕是奚擇這個家主,也從來不會這般溫柔親和。

奚絕和天衍玩得不亦樂乎,奚擇始終站在那安安靜靜看着。

沒一會,奚絕自己反倒覺得不自在,畢竟縱夫人很寵他,但奚擇卻對他極其嚴厲,哪怕撒撒嬌也會被罵。

“咳。”奚絕收回手,噔噔跑回奚擇身邊,讨好地朝他笑,“爹,我們走吧。”

他本以為這是覺醒相紋後的固定流程,抱着奚擇的手臂就要回去睡覺。

奚擇站在那并不動。

奚絕茫然仰頭看他:“爹?”

“絕兒。”奚擇垂眸看他,低聲道,“你知道自己的相紋叫什麽嗎?”

奚絕點頭:“長老和我說了,叫「堪天衍」。”

奚擇見他懵懵懂懂,擡手按住他的腦袋,解釋道:“你的相紋能夠生出天衍靈力。”

“哦。”奚絕似懂非懂,“那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麽……”

奚擇:“什麽?”

奚絕看了奚擇一眼,似乎在判斷該不該說,但猶豫好一會還是小聲道:“為什麽爹這麽傷心?”

奚擇一愣,沒想到他這麽敏銳。

“天衍靈力十三州人人都想要,若是被人知道你的相紋能力,會引起大亂。”

“那我不告訴別人。”奚絕點頭,“我往後誰也不告訴。”

但是只要他動用能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來。

奚擇深吸一口氣,指着柱子旁一座靈芥,道:“你先在此處住幾日,等我和族中長老商議好此事,再讓你出來。”

奚絕吓了一跳:“啊?我一個人嗎?”

“嗯。”

奚絕不敢當着他爹面前撒潑,讷讷道:“但我害怕。”

“不必害怕,天衍不會傷害你。”

奚絕看着不遠處潺潺而流的天衍靈脈,正在愣神時,奚擇已經轉身走上臺階。

奚絕還沒做好準備,趕忙去追,但還未擡步走上第一層臺階就被一道強悍結界阻攔住。

“爹!”

奚擇頭也不回,一步步朝拾階而上。

“爹……”奚絕喊了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他噎了一下,還是小聲地道,“我、我會乖的。”

無法預知的未來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纨绔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乖巧”,但卻也沒等到奚擇回頭。

奚絕自有記憶起便是前呼後擁,散個步也有一堆人伺候,他從未體會過安靜和孤獨,迷茫站在天衍地脈中看着金燦燦的靈河安安靜靜地流動。

前幾日的時候,每日都有長老來送一日三餐,吃食依然精致。

奚絕終于将心放了下去,滿心期望地以為只要待個幾天就能回到自己的溫柔鄉裏繼續過往常的日子。

直到一日他趴在天衍地脈邊沒忍住睡着了,渾渾噩噩中突然感覺手腕處一陣劇痛,疼得讓當即清醒過來,瘋狂甩手。

等他定睛一看,卻發現是天衍靈脈中的一绺靈力像是靈線似的鑽入他的手腕一直探到經脈中,像是吮了一口「堪天衍」相紋濃郁的靈力。

奚絕愣住了。

那根靈線還在不住吮吸,不過十息奚絕就感覺一股疲乏湧上渾身經脈,讓他疲倦得瞬間癱倒,眼瞳逐漸渙散。

靈線終于從小少年的手腕探出。

一剎那,天衍靈河散發一道強光,宛如久旱逢甘霖,靈脈幾乎粗壯一圈,靈力都在沸騰。

在臺階處看守的長老發現動靜立刻沖進來,瞧見好似煥發生機的天衍靈力,微微一愣。

奚絕的「堪天衍」不僅能産生天衍靈力,那些靈力竟然還能反哺天衍地脈嗎?!

奚絕一無所知,早已失去知覺。

再次醒來,周圍依然空無一人,奚絕看着緩緩流動的靈河,渾身打了個激靈,頓時想起暈過去前好像被吸去了什麽,忙不疊爬回靈芥中躲起來。

他實在是怕了被硬生生從相紋靈脈中抽出天衍靈力的痛苦,那幾息簡直生不如死。

但那晚入夜後,枯竭的天衍靈脈卻像是在本能尋找源頭,悄無聲息探進靈芥中,再次吸食奚絕緩過來的相紋。

少年人不知人心詭谲,還妄想着有朝一日能遠離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在沒有光亮的地方,奚絕完全分辨不出來過了多久,或許是三天,又或許是三個月、三年,有時連長老送吃食都聽不到動靜。

奚絕每天都在叫爹娘,但卻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我哪裏做錯了?”奚絕渾渾噩噩地想,“我不夠乖嗎?”

混沌的神智清明了一瞬,奚絕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不夠乖。

他自幼恣睢肆意,稍有不如意地就要撒潑打滾讓縱夫人幫他解決出氣,哪怕旁支的兄長也各個受過他的欺辱,什麽奚明淮奚清風。

奚擇總是說不該縱容他,但縱夫人只心疼這個唯一的兒子,将奚絕寵得不知天高地厚,只覺無論闖出什麽禍,都有人給他兜底。

可如今……

奚絕惶恐地想:“娘不要我了嗎?”

如果縱夫人不再在乎他,現在他所經歷的一切,便是自己這些年驕縱狂妄的懲罰嗎?

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惶恐襲向心頭,才十二歲的孩子恐懼得渾身發抖,滿臉淚痕地喊娘。

他喊到撕心裂肺也沒有任何回應,回應他的只有“不會傷害他”的天衍靈線探入他的經脈。

在好似永無止境的痛苦中,奚絕突然不再害怕,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怨恨。

如果自幼他得到的一切愛意和縱容都明碼标價,遲早一日要收回,當初為什麽要給他?

逍遙十二年,換來無邊無際的痛苦。

“娘……”

奚絕蜷縮在角落,幾根天衍靈線鑽入他的經脈中,帶來的痛苦讓他渾身劇烈一抖。

遽然間,奚絕不知哪來的力量,猛地尖嘯一聲,漆黑眼瞳緊跟着閃現一抹金燦光芒。

身上靈線系數震斷,造成的反噬讓小小的少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嘔血。

他滿臉全是淚痕,踉踉跄跄掙紮着撲到石階的結界處,無數天衍靈力短暫為他所用,掌心閃現半透明的金色靈力,轟然一聲将地脈深處的結界系數撞碎。

轟——

奚絕逃了。

不出半刻鐘整個奚家陷入一陣驚慌失措中,所有知曉奚絕靈相紋的人全部都在尋找他。

若是奚絕逃離奚家,不知落在哪家世家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縱夫人面無表情站在院落門口,看着奚家所有人拎着燈一寸寸地去尋奚絕,冷眼旁觀。

已是深秋,桂花盛開,深夜寒霜層層結在枝葉上,被燭火照映着微光。

縱夫人也不去尋,冷冷轉身回到房中。

但還未點燈,隐約感覺原本緊閉的窗被打開,穿堂風呼嘯而過,一個人影猛地撲到她懷裏,顫抖的雙手死死摟住她。

縱夫人一愣。

奚絕渾身是血,不受控制地在發着抖,他嗚咽着抱住縱夫人,像是個受盡苦楚終于尋到可依靠的港灣,但又怕外面的人會找到他,拼命壓抑着哭聲,隐忍地哽咽道:“娘,娘!”

縱夫人被這一聲“娘”叫得眼淚簌簌落下來。

一片黑暗中,縱夫人伸出顫抖的手撫摸奚絕瘦了一大圈的臉,壓低聲音艱難道:“我兒,你來這兒做什麽?為什麽不走啊?”

奚絕感受到久違的溫柔,頓時咧開嘴笑了:“我、我來找娘,我想您了。”

縱夫人一愣,呆呆看他。

“娘……娘我會乖。”奚絕像是怕再被抓回去,努力揚起笑容想要表示自己真的乖了,急忙說,“我錯在哪兒我改,我以後再也不……不耍性子了,好不好?娘我錯了!”

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錯,才要遭受這樣的痛苦懲罰。

縱夫人哭得隐忍,她伸手撫摸奚絕的臉,哆嗦着道:“絕兒,走吧,不要再回來。”

奚絕一呆,忙揚起笑:“我……絕兒以後都乖。”

他一個多月沒和人說話,颠三倒四只會說“我會乖”。

縱夫人卻道:“快走,找個沒人的地方。”

奚絕茫然:“我……我去哪裏啊?”

茫茫十三州,他有地方能去嗎?

縱夫人還要再說,房門猛地被推開,無數人沖進昏暗的房間,強行抓住奚絕。

奚絕拼命掙紮,卻被拽着手硬生生拖走。

“娘!”

奚絕掙紮着抓住門框,抱着全部期望地朝着縱夫人伸出手:“娘!娘救我!我錯了!娘我以後真的會乖……”

縱夫人站在一片黑暗中看不見神情,只隐約聽到水滴落在地面的聲音。

滴答。

至始至終,縱夫人都沒有動。

奚絕的五指一點點被拽開,好似身處懸崖搖搖欲墜。

但他最依賴的人始終沒對他伸出手。

奚絕的期盼像是燃盡的燭火,終于一寸寸燒盡,只剩下一抔絕望的死灰。

“娘……”奚絕呢喃道,“你……不要我了嗎?”

最後一根手指徹底被掰開,到底是誰将他拖走的奚絕已經沒有印象,只記得深秋的寒風将他吹得渾身發抖。

再次被拖回天衍祠下方的天衍地脈,奚絕臉上已沒有絲毫神情,他長發淩亂,坐在那垂着頭呢喃道:“娘不要我了。”

面前的人沒說話。

“哦。”奚絕小聲說,“她放棄我了。”

他生來就很聰明,早就知道奚家為何會将他困在這裏,但卻不敢相信,自欺欺人地給自己畫了個大餅——只要自己乖一點就能回到之前。

可如今縱夫人的漠然讓他徹底看清。

相比較一個纨绔,整個奚家選擇了天衍。

奚絕不知為何突然低低笑了出來,看守他的長老疑惑看去,卻見從少年單薄的身體中天衍靈力宛如山洪海嘯轟然溢出,一瞬間連奚家的天衍地脈都為他所用。

轟!

一陣驚天動地震耳欲聾的嗡鳴聲響徹整個中州。

灰塵四起,幾乎将地脈震塌。

一陣混亂中,有人驚叫。

“他想毀了天衍!!”

“快制止他!”

“家主!天衍地脈外洩了!”

那一夜,中州劇震。

無數山峰、地脈被震處天塹似的裂縫,最後轟然在中州邊界、同北境交界的連綿山脈中緩緩裂開一條巨大縫隙。

晏溫山劇烈震動,睡夢中的晏聆迷迷糊糊被一股鑽入體內的熱意驚醒,還沒來得及看發生什麽事,就被晏寒鵲一把撈起,禦風離開。

下一瞬,晏聆偏遠轟然塌陷。

四人乘坐行舫飄浮在半空,晏寒鵲沉着臉看着晏溫山一側那巨大的裂縫。

只差一點,晏溫山就能裂開兩半。

裂縫最邊緣的正是晏聆的住處,還好晏寒鵲反應極快,及時将他抱走。

晏聆迷茫道:“爹,發生什麽事了?”

晏寒鵲摸了摸他的頭,一言不發。

朝夫人詫異道:“十三州可從沒有這麽嚴重的地動。”

晏寒鵲道:“先在行舫上住一夜,明日再說。”

晏聆沒心沒肺,還是頭一回在行舫上過夜,當即困意頓消,興奮地要拉着晏月去玩。

晏寒鵲敲了敲他的腦袋,看着下方巨大的裂縫,臉色比平日還要陰沉:“去睡覺。”

晏聆只好委屈地去睡覺。

行舫的房間狹小,晏聆正躺在軟榻上懶洋洋地醞釀睡意,突然耳畔傳來一聲輕微的……

“娘。”

晏聆猛地一個激靈坐起來,疑惑摸了摸耳朵。

下方似乎又有陣陣山峰崩裂聲,晏聆爬到窗戶邊,拉開木窗探着腦袋往下看。

因為地動,下方的山火不知什麽時候已燒了起來,隐約能看到那巨大裂紋處的影子。

似乎有燭光?

晏聆茫然地探腦袋去看。

忽然間,似乎有個聲音從遠處傳來,好似呢喃私語。

“娘……娘不要我了。”

晏聆一愣。

下一瞬,那巨大裂紋處突然沖出來一道燦爛燭火,猛地一閃晃得晏聆眼一閉,隐約感覺好像有一道暖流照在身上。

晏聆迷迷糊糊揉了揉發疼的眼睛,再次睜眼看去時,燭火已經消失。

半大孩子隐約覺得不對,渾身打了個激靈不敢再看,他一個人有點怕,想了半天又噔噔跑到晏月的住處一下蹦上床。

晏月被他驚醒。

晏聆将小小的晏月扒拉到懷裏,倒打一耙道:“吓到了吧?來,師兄抱着你睡。”

晏月:“……”

算了。

晏聆欠揍了一番,正要睡覺,隐約聽到山泉水叮咚的聲音。

“嗯?”

晏聆攏了攏耳朵,迷茫睜開眼睛四處看了看。

什麽也沒有,只有晏月均勻的呼吸聲。

晏聆沒多想,一頭栽回去呼呼大睡。

巨大裂縫在深夜中,好似一張猙獰的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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