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雨落晏溫
整個中州的地動直到天光微亮才終于停歇。
因這場震動,連綿山脈下了一夜的雨,清晨也未停,晏寒鵲将行舫緩緩停在晏溫山,好在損失并不慘重,重修靈芥就行。
晏寒鵲同其他小門派的人商議了一番,但因地動是由中州城而來,他們也無跡可尋。
等到晏寒鵲再回來時,朝夫人慌張地一把抓住他往行舫裏走,急急道:“寒鵲,阿聆不太對勁。”
晏寒鵲臉色一沉,快步進去。
狹小的行舫房間中,晏月正坐在床邊抽噎着哭,小臉驚慌懼怕。
晏聆蜷縮在小榻上,裹在被中的身體不住發抖,伸手一抹額頭全是冷汗,好像體內有積攢的痛苦無處宣洩,只能在孱弱經脈中胡亂逃竄,沖撞得他痛苦痙攣發顫。
晏寒鵲将晏聆單薄身軀抱起靠在懷中,乍一觸碰感覺晏聆身體竟燒得滾燙。
“阿聆?”
晏聆勉強還有意識,蹙眉含糊呻吟一聲:“嗯?爹?”
晏寒鵲用靈力緩慢探入晏聆經脈,溫暖流水似的靈力緩解晏聆的痛苦。
晏聆終于有力氣睜開眼睛,喘息着茫然道:“爹,我要死了嗎?”
晏寒鵲将他抱緊,輕聲道:“不會。”
“我冷。”晏聆嗚咽道,“我害怕。”
晏寒鵲:“不害怕,爹在。”
晏聆疼得滿臉淚痕,拼命往晏寒鵲懷中埋。
很快,晏寒鵲查探完晏聆的經脈,神情瞬間變了。
他倏地擡頭和朝夫人對視。
朝夫人在晏寒鵲來之前已為晏聆查探過,本以為小孩是被吓着發了熱,醫修治愈靈力探遍晏聆經脈卻發現經脈似乎在被某種奇怪的靈力同化。
一股金色好似藤蔓的靈力正在晏聆體內一寸寸紮根。
晏寒鵲一言不發,用寬袍将晏聆裹住抱在懷中,飛快下了行舫。
晏月哭得要背過氣去,抱着朝夫人的脖子哽咽道:“師兄不要死……”
才七八歲的孩子不明白“死”是什麽,只是本能對未遇到過的事恐懼。
朝夫人輕輕拍着他的後背,柔聲道:“阿月別怕,不會有事的。”
話雖這麽說,但朝夫人心中卻也沒底,她隐約有了猜想,一向溫和的臉上也難得浮現些許沉重。
雖然晏寒鵲和朝夫人只是尋常修士,并未覺醒相紋,但也曾見識過有相紋的修士動用靈力是何種氣息。
晏聆體內那詭異的金色藤蔓,同那些覺醒相紋的修士極其像。
朝夫人眉頭越皺越緊。
別說晏溫山從未有過天衍靈脈,就算有,整個十三州覺醒相紋也是在十二歲生辰當天,晏聆還要再過幾日才能到十歲生辰,怎麽可能會突然覺醒相紋?
晏寒鵲面無表情将晏溫山後山的一處洞府打開,裏面是歷代修士大能閉關之處,層層結界錯綜複雜而起,将晏聆身上散發的氣息微微遮掩住。
洞府裏極其冰冷,晏寒鵲把渾身滾燙的晏聆放在玄冰玉床上,森冷寒意從後頸鑽入,短暫地将那股熱意壓下去。
晏聆病恹恹睜開眼眸:“爹,娘……”
晏寒鵲道:“沒事了。”
晏聆眼神渙散,迷迷糊糊地突然說:“娘,外面在下雨,您曬的草藥收了嗎?”
朝夫人一愣。
方才晏聆整個人被燒得昏昏沉沉毫無意識,洞府中全是結界,怎麽會知道外面在下雨?
朝夫人溫柔道:“都已收了。”
晏聆“哦”了一聲,微微歪着頭,終于昏昏沉沉睡去。
晏月見晏聆都在說胡話,差點嚎啕大哭,但怕吵到師兄拼命忍着,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流。
“阿月不要哭。”朝夫人撫摸晏月的腦袋,“真的不會有事,有師父師娘在,對不對?”
晏月含着眼淚看了看晏寒鵲,對師父的盲目信任讓他終于止住哭,抽噎着點頭。
晏聆發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熱,若是在尋常肯定人都燒傻了,但不知是不是相紋的靈力,沉睡中晏聆臉上的痛苦越來越弱,直到第二日夜晚,整個人竟然呼呼大睡。
滾燙的熱意系數退去,那根張牙舞爪的金色藤蔓似乎終于在晏聆還未到年紀的經脈中徹底紮根,天衍靈力潺潺在身體中而流。
晏寒鵲為其探脈,就算再無法接受也終于确定——年僅十歲的晏聆,覺醒了天衍相紋。
雖然不知曉相紋是什麽等級,但絕不尋常。
若是在十三州其他大世家中,必定要敲鑼打鼓廣而告之,但對于晏溫山這種并無世家庇護的小門派,卻是懷璧其罪,稍有不慎怕是會遭受滅門之禍。
兩人在死寂的洞府中沉默。
突然,朝夫人道:“藥宗。”
晏寒鵲:“什麽?”
“藥宗的婉夫人。”朝夫人道,“我同她年少相交,是知己好友,藥宗樂正家有天衍地脈,若阿聆覺醒的當真是相紋,她定然能看出來。”
晏寒鵲道:“可信?”
朝夫人沒有多說半句,只是點頭。
可信。
晏寒鵲思量再三,垂眸看着安安靜靜睡着的晏聆,良久終于道:“好。”
從晏溫山到中州城藥宗一來一回要一日功夫,朝夫人尋來犀角燈,尋到婉夫人的犀角靈道,傳了一道音過去。
不過片刻,婉夫人含着笑的溫柔的聲音傳來:“朝兒,你有多少年未尋過我了?”
兩人自從合籍生子後,已許久未相聚過,上次乞巧也是擦肩而過,并未碰上。
朝夫人笑了笑,因事緊急她并未過多寒暄,言簡意赅将晏聆經脈的古怪告知。
婉夫人蹙眉:“前幾日中州的确有異樣,你确定阿聆的經脈是在覺醒相紋?”
“十有八九。”
“好。”婉夫人很幹脆,“我現在立刻過去。”
說罷,沒有半句廢話地離開靈道,朝晏溫山而來。
夜幕降臨,奚家長老急匆匆沖到天衍祠。
奚擇孤身站在滿室燭火中,見狀微微側身,面無表情看來。
“什麽事?”
這幾日奚家一直在私底下處理天衍地脈靈力洩露之事,但就算制止奚絕,天衍靈力一直在往十三州四處流竄。
花了一日一夜,依然沒找到地脈洩露的最終裂縫。
長老氣喘籲籲:“尋、尋到裂縫的盡頭了,在……”
奚擇眼眸猛地一冷。
“……在中州同北境交界的連綿山脈,晏溫山。”
***
晏聆感覺自己好像被一把金色的火燒成了一把灰燼,迷迷糊糊中自己又從一堆死灰中破土而出,迎着日光長出嫩芽。
他舒舒服服在床榻上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處緊閉的洞府。
晏聆根本不記得昏睡時發生了什麽,疑惑地在玉床上撫摸,映着燭火隐約辨認出這是他爹閉關處的玄冰玉床。
“我怎麽在這裏?”晏聆疑惑地蹦下去,但他燒了太久,乍一下地直接踉跄着跪在地上。
十歲的孩子皮實得很,摔一下也不覺得疼,正要熟練地爬起來,耳畔卻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
不對,似乎是醒來後,耳邊能聽到的便像是換了個世界。
洞府中燭火發出行将就木的嘆息聲,微微閃爍後越來越黯淡;
頭頂山東凸出的石尖凝着水珠,歡快地一滴滴往下,像是在唱着小曲。
好像一切萬物在他聽來都有了生命。
晏聆迷茫摸了摸耳朵。
就在這時,洞府的門被打開,朝夫人緩步而來,瞧見他醒來,眸光閃現一抹波光:“阿聆。”
晏聆忙爬起來,噔噔跑到朝夫人面前一把抱住她,不知為何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娘。”
朝夫人摸摸他的側臉,笑着道:“怎麽越大越會撒嬌了?起來,餓了嗎,給你做了藥膳。”
晏聆嗅到藥膳味差點往後仰倒,下意識往外跑,卻被朝夫人一把抓住小辮子。
朝夫人笑眯眯道:“去哪兒?吃不完你可別想跑。”
晏聆一見無處可逃,只好委屈地道:“那出去吃吧,這個洞府好奇怪啊。”
周圍的“聲音”好像活過來一樣,讓他害怕。
朝夫人眸子一暗,勉強笑着道:“先吃,吃完再說。”
晏聆隐約覺得朝夫人哪裏不對,幹巴巴“哦”了一聲沒像之前吃藥膳那樣撒潑,乖乖地一口口吃完了。
晏寒鵲不知何時站在洞府門口安安靜靜看着,小雨在他他墨發凝成霧白水珠。
他朝着朝夫人看了一眼,輕輕一點頭。
朝夫人沉默不語地轉身就要離開。
晏聆忙擦了擦嘴,見狀以為自己也能走了,忙高高興興跟着朝夫人出去。
晏寒鵲卻道:“阿聆,你先在這裏待着。”
晏聆一愣:“為什麽啊?我想出去玩。”
晏寒鵲道:“現在還不行。”
大概是晏寒鵲的神色太過複雜,晏聆呆了半天,破天荒地沒再撒嬌耍賴:“好,那我乖乖待在這兒。”
朝夫人笑了笑:“乖。”
看到朝夫人離開洞府,晏寒鵲正要将石門封上時,晏聆突然莫名驚慌,快步上前:“爹!娘!”
朝夫人回頭看他。
晏聆讷讷道:“我什麽時候能出去啊?”
夜幕四合,晏寒鵲和朝夫人站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背後是陰沉好像要吞噬人的黑夜。
晏聆心髒狂跳,雙手扒着已經封了一層的結界,滿臉害怕地看着他們。
晏寒鵲手一頓,突然将那層已封的結界打開,緩慢走進兩步朝晏聆一招手。
晏聆立刻跑上前一把撲到他懷裏。
晏寒鵲摸着他的後腦勺,輕聲道:“別怕。”
晏聆還沒反應過來,晏寒鵲已将他拉開。
朝夫人彎着腰溫柔擦掉晏聆臉上不知何時已落下的淚痕,笑着回答他的問題。
“乖,等雨停了,娘就接你出來。”
晏聆嗅着她身上淡淡藥香,悶悶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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