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狂風暴雨

因那人逐漸靠近,晏将闌終于在嘈雜人群聽到那股獨屬于盛焦的焦痕龜裂聲,當即一呆。

盛焦……?

盛焦怎麽會來此地無銀城的?!

晏将闌當場懵住,被盛焦那股幾乎要吃人的氣勢逼得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只是這個動作不知為何像是激怒了盛焦,他緩步走到晏将闌身邊,将面具摘下,眼神冰冷又無情地注視着他。

晏将闌一怔。

盛焦雖然平日裏是冷若冰霜的鋸嘴葫蘆,但晏将闌因「閑聽聲」,能隐約窺見那厚厚冰塊下的些許真實情緒來。

自從年少初見,時隔多年,晏将闌再也沒見過盛焦如此冰冷的視線。

而那視線竟是對着自己的。

如此嘈雜聲中,晏将闌把耳朵豎起來都沒再聽到花開聲,只有寸寸焦土龜裂聲。

晏将闌腦海中浮現一個念頭。

完了。

盛焦眸瞳空洞地注視他,唇輕輕一動,說了幾個字。

晏将闌正要仔細聽,子時恰好剛到。

此地無銀城無數焰火從四面八方升騰入漆黑天幕,一陣五彩斑斓的光芒炸開後,噼裏啪啦的焰火聲瞬間掩蓋住周遭所有聲音。

晏将闌雖然聽到雷聲不再走魂,但他仍舊怕一驚一乍的東西,當即驚得一懵,連盛焦說什麽都忘記去看唇形。

盛焦見他吓得渾身僵住,冷着臉朝他擡手。

晏将闌方才還在慫噠噠地想找盛宗主主動投案自首,但真見了盛焦他卻莫名恐懼,心髒狂跳不止,讓他腦海亂成一團。

不知怎麽想的,晏将闌竟然在盛焦伸手探來時,一言不發地轉身……

跑了。

晏玉壺:“?”

盛焦面無表情看着晏将闌倉皇而逃的背影。

晏玉壺稍微一思考,心想懂了。

師兄徹底擺脫“奚絕”“奚将闌”這個身份,自然也要将其他故人徹底斷絕來往,包括這個沒合籍的道侶。

若是真想和盛焦再續前緣,師兄定然不會跑得這麽快,連靈力都用上了。

見盛焦擡步似乎想追,晏玉壺擡手攔住他,冷冷道:“盛宗主自重。”

盛焦冷冷看他,眸中倏地閃現一抹幽藍幽紋。

***

一瞬間的沖動和對危險的畏懼讓晏将闌拔腿就跑,靈力包裹全身,只是瞬間便穿過人群回到惡岐道的住處。

還未踏進門去躲起來,沖動被寒風吹得緩緩散去。

晏将闌呆呆站在門口,敢當着暴怒中的盛焦的面逃走的勇氣化為小風旋随風而去,心間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懊悔和驚懼。

“啊——!”晏将闌慘不忍睹地捂住眼睛,踉跄着坐在臺階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怎麽逃了?!”

剛才到底是什麽驅使着他敢當着盛焦的面跑的?!

盛焦喜怒不形于色,但方才那副神情和聲音說明他正處于前所未有的勃然大怒。

晏将闌已死遁走整整三個月,見面重逢不順毛也就算了,竟然像是見了惡鬼似的撒腿就跑。

晏将闌哆哆嗦嗦地心想:“我現在回去認錯還來得及嗎?”

想來肯定是來不及了。

晏将闌痛苦地将臉埋在膝蓋中,恨不得死了算了。

只是徹底冷靜下來後,晏将闌又看開了,伸手拍了拍滾燙的臉頰:“他都氣成那樣了,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追上來逮我,到時候我……”

我我,我怎麽做才能讓他消氣呢?

“要不……”晏将闌突然異想天開,“我裝作失憶得了。”

失憶的人見到一個戴着惡鬼面具的人像是吃人似的看過來,甚至想要伸手薅住他當場啃了,肯定會害怕地逃走的吧?

嗯,很合理。

晏将闌想完後,沉默許久,呢喃道:“我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啊。”

隐瞞盛焦這麽久不說,恢複身份後竟然還想着再騙他。

突然,旁邊有腳步聲傳來。

晏将闌還以為是盛焦,立刻故作淡然,就算再慫也輸人不輸陣。

他爪子都在發抖,面上依然冷淡地轉頭看去,本以為會看到盛焦那張俊臉,但視線一掃,映入眼簾的卻是玉頹山。

晏将闌:“……”

晏将闌面無表情地說:“嘔。”

玉頹山:“……”

玉頹山受傷地捂住小心肝:“為何如此待我?我是你最愛的哥哥啊聆兒!”

“起開。”晏将闌将視線看向長街上,人群來來往往,但過來的卻都不是他期盼的人,當即不耐煩地道,“今天此地無銀城怎麽這麽多人?”

煩死了。

玉頹山絲毫沒察覺出來晏将闌的不耐,見狀立刻邀功道:“當然都是我請來的。”

晏将闌視線一頓,冷冷看向玉頹山。

玉頹山還不知死期将至,得意地說:“我還請了傩戲傩舞,十三州有頭有臉的人我全都邀了。又怕你覺得不夠熱鬧,還許諾來此地無銀城為你賀壽的人都能得到一份「棄仙骨」,哈哈哈我本來将「棄仙骨」斷了,這句話一傳出去,十三州各地來得人數不勝數,聆兒你看,好多人啊!”

晏将闌:“……”

晏将闌朝他一笑,溫柔地說:“哥哥,那盛焦也是你請來的嗎?”

“你見到他啦?”玉頹山笑嘻嘻地坐在晏将闌身邊,“他來了就好,我還想着如果他真的不來,我今天就去獬豸宗殺了他呢。”

晏将闌笑靥如花,眼尾的紅痣幾欲滴血。

玉頹山見晏将闌開心成這樣,還叫他哥哥了,當即心花怒放:“這下你不生氣了吧?”

晏将闌眯着眼睛笑,垂在臺階處的五指輕輕一用力。

“嘣”的一聲脆響。

那青石板的臺階都被他掰出一個豁口來,堅硬的碎石在他手指上硬生生碎成粉末。

玉頹山:“…………”

玉頹山警惕道:“你……你還生着氣呢?!”

晏将闌笑着說:“我沒有啊。”

玉頹山根本不會看人臉色,聞言又松了一口氣:“那就好,我就說這麽大陣仗為你慶祝二十四歲生辰,你怎麽會更生氣呢?看來是我想多了,哦對,今年是你本命年,若是運氣不濟恐怕會倒大黴,你小心着點……”

“啊——!”

晏玉壺剛過來,聽到一聲熟悉的慘叫,擡頭一看就見玉頹山直接被打得陷入高牆上,直接糊出個人形的坑。

他分神不會受傷,就是看着狼狽不堪,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怒道:“晏聆!”

晏将闌長身玉立站在臺階上,冷冷道:“什麽?”

玉頹山一噎,氣焰頓消,幹巴巴道:“哦,哦沒事,就叫叫你的名字,真好聽啊這名字。”

晏将闌垂在袖中的手都被氣得發抖,腦瓜子嗡嗡的,見到晏玉壺強行壓下怒氣,帶着最後一絲期盼地問:“盛焦呢?”

他怎麽還沒追來?

手腕上的應聲鈴也沒有動靜。

晏玉壺理所應當道:“師兄不想見他,我便将他趕走了。”

晏将闌:“……”

晏将闌的笑容直接僵在臉上,他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又出了毛病,否則怎麽連他最信任的師弟都前徒倒戈?

“趕……趕走了?”晏将闌幹巴巴地道,“他……他一趕就走啊?”

認識這麽多年,他怎麽從來都不知道盛宗主竟然這麽好打發?

晏玉壺點頭:“嗯,直接就走了,一句話沒說。”

晏将闌:“…………”

三人大眼瞪小眼。

晏将闌突然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玉頹山趴在牆上喊他:“聆兒,去哪兒啊?家在這兒。”

晏将闌頭也不回揮出一道靈力,轟然一聲把家門給轟塌了。

晏玉壺:“……”

玉頹山:“……”

看來又生氣了,啧,怪不得不長個兒。

晏将闌氣得心髒狂跳,氣盛焦竟然沒追來逮他、氣玉頹山晏玉壺幫倒忙,更氣自己錯失機會,平白把苦果往肚裏吞。

但他又頂着晏聆的身份,又沒來由地産生一種近鄉情怯似的恐懼,不敢去想盛焦對現在的他到底是什麽感情。

盛焦為何不像之前那樣對他追根究底?

是因為自己這麽多年的欺騙讓他徹底不耐煩,連一絲交集都不想同自己有了嗎?

晏将闌突然想抽自己一嘴巴。

巧言令色,鬼話連篇的騙子。

任誰和他這樣的人相處,遲早有一天都會覺得厭惡。

盛焦不是聖人,被騙了這麽多回想要擺脫他,理所應當。

晏将闌走在熙攘人群中,孑然一身,隐約嗅到桂花香,微微擡頭就見路邊一棵丹桂悄然綻放金燦花簇。

不知怎麽,晏将闌笑了一聲。

他走回方才遇到盛焦的地方,那裏早已空無一人。

也是,沒有人總會在原地等他。

晏将闌渾渾噩噩地想要回家,但思來想去發現自己除了晏溫山竟然沒有任何歸處。

他在諸行齋住了四年,在惡岐道六年,甚至将獬豸宗的清澂築擺弄出自己最喜歡的布置暫住幾日。

但終歸都不是他的家。

晏将闌默不作聲地轉道回了沒奈何的十二居醫館。

這家救死扶傷的醫館開了許久卻從未經營,晏将闌這幾年成日幹着殺人的勾當,連名字都沒取。

此次塵埃落定,他終于想要認真将醫館開起來。

得先定個名字再說。

晏将闌給自己編排了一堆事幹,想将盛焦抛諸腦後,等他有勇氣了再說。

魂不守舍地回到沒奈何十二居,還未推門進去就見雕花門露出燭光。

有人在?

晏将闌愣了一下,才記起來在進「夢黃粱」之前,他讓晏玉壺将無盡期給帶回十二居,省得被雷譴殃及。

他沒多想,将門打開,疲倦地道:“我回來了。”

無盡期:“唔!”

晏将闌滿心頹喪,敷衍道:“你該喵喵叫,快喵幾聲哄我開心。”

無盡期:“唔唔嗚!”

晏将闌将門關上才意識到周遭聲音不對,迷茫轉身突然愣住。

偌大醫館布置井然有序,全然不像是被貓霍霍三個月的“廢墟”,無盡期化身的黑貓正被獬豸宗的縛绫捆綁成貓貓蟲狼狽趴在桌案上,好像還沒下了閉口禪,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瞧見晏将闌過來頓時眼淚洶湧而出,拼命唔唔着用眼神乞求讓他救命。

本來空無一人的桌案旁一道結界緩緩消散,露出其中隐藏着的人影。

與此同時,晏将闌耳畔猛地響起盛焦的焦土龜裂聲,手腕上的應聲鈴也跟着催魂似的叮鈴作響。

盛焦坐在軟椅上,垂着眸撫摸着冬融劍,一旁蠟燭燃燒一半。

他已等了許久。

晏将闌:“……”

晏将闌下意識後退半步,背靠在雕花門上,“哐”的一聲。

盛焦頭也不擡,冷聲道:“繼續逃。”

晏将闌渾身一僵,看盛焦一邊冷冷擦劍一邊讓他逃的舉止,隐約有種自己若是真的逃了,那把冬融劍許是會直接抹了自己脖子的錯覺。

晏将闌艱難吞咽一下,看着一旁被五花大綁的貓,怯怯道:“哥、哥哥,我的貓……”

盛焦看也不看他,猛地将冬融劍一揮。

劍尖直指無盡期,森寒劍意好似要将人凍成冰塊,寒芒一閃。

黑貓吓得渾身僵硬,差點以為自己要死在劍下。

下一瞬,身上綁縛的縛绫瞬間脫落,悄無聲息回到盛焦手腕上幽幽飄着,看起來似乎不打算收回去,後頭還有大用。

黑貓一愣,立刻四肢癱軟地撲騰爬下去,啕嚎大哭地撲到晏将闌懷裏,嗚咽道:“喵喵!喵喵喵!你怎麽才回來救我啊?!他都要把我宰了喝貓湯了嗚!”

晏将闌伸手撫摸着哭着抽噎的無盡期,一言難盡地看着盛焦。

無盡期并非是貓湯,而是雞湯。

盛焦在殺雞儆猴。

現在“猴”回來了,無盡期自然也就無用了。

此事怕是不能善了,晏将闌打開門将無盡期放在門檻上,朝他一推:“出去玩吧。”

黑貓本來就懼怕盛焦,此時瞧見他兇神惡煞好似惡鬼,更加擔憂晏将闌,爪子都軟了還在拼命撓門,抽噎道:“那你呢?!他會不會把你吃了!?”

晏将闌沒說話,默默地将門關上了。

從十歲開始下的雨終于停了。

現在又有新的狂風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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