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的親親好十哥

蕭先生對謝玹來說是什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十皇子再也不願意搭理他了。

重活一回,殼子仍是十五歲的殼子,藏于內裏的東西卻早已腐爛不堪。謝玹偶爾裝那麽一回正常人,便真以為自己是個能走在太陽底下的正常人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額角,思忖着改日該請個禦醫給自己瞧瞧瘋病,不然遲早會壞事。

十皇子自诩力能扛鼎的硬漢一個,結果只是被謝玹按了下傷口,血都沒流多少,就鹌鹑似地将自己埋在被褥裏,像只被狂風驟雨擊潰的幼鳥。

仔細看去,那顫抖的動作中還斷斷續續地夾帶着哽咽。

謝玹的臉上露出少見的尴尬神色來,他伸出手,猶豫了片刻,又悻悻地收回來,轉頭去扒拉窗邊剛開了苞的紅芍花。

“我明天去告訴皇祖母,你謝十三膽大包天以下犯上!”

謝玹:“……”

“身為皇子,竟然受到如此折辱!”十皇子在被褥裏拱上拱下,悲痛欲絕,“我這輩子還沒受過這麽大的委屈!”

謝玹額頭青筋直跳,他左手按住右手,努力告誡自己要克制。

見謝玹久久靜默不言,十皇子膽子稍大些,止住了哽咽,自言自語道:“你說這十三是不是有病啊?蕭陵險些一箭殺了他,他還幫人說話?怎麽我就沒這個待遇呢?”

沒完了是吧!

謝玹幾步上前,一把掀開十皇子的被褥,躲在其中的人猶如驚弓之鳥擡起頭來,眼睛紅彤彤的,倒像是真的哭了一場。

“……”刻薄的話就在嘴邊,對上這雙眼,謝玹竟然奇跡般地愧疚了一瞬。

“你、你要幹嘛?”十皇子警惕地看着他。

謝玹動了動嘴,扯着唇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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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皇子:“……”

他差點又汪的一聲哭出來。

謝玹笑得春風和煦:“幫我個忙吧,我的好十哥。”

若不是親眼所見,李家究竟如何勢大,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尋常名門貴族的府邸,坐落于身處皇城腳下的汴梁,多少都會有所收斂,可李家是個例外。

單就占地面積而言,進入府內後,如若沒有小厮引路,定會迷失在這亂花入眼的初春。因家大業大,李家的子嗣成年以後并不分家,除非有後人封狼居胥,加官進爵,方可從李家府邸搬出去自立門戶。

李家的領事聽聞十皇子受命前來,忙迎出來,恭恭敬敬地将人領進會客廳。

“十殿下慢些走,園內步步盛景,正值春分時節,十殿下可駐足觀賞一二。”

十殿下哪有心思賞花,十殿下眼下的注意力全在他側後方的身影上。

領事是個機靈的,目光順着瞧過去,恰好和謝玹的視線撞到一快,愣了愣:“不知這位是?”

“我十三弟。”十皇子呵呵笑道,“在宮裏待得煩悶,我便帶他出來散散心。”

說罷,他一把将謝玹拽到身後,用自以為小聲的語氣說道:“你做什麽非要跟着我過來?萬一皇祖母問罪怎麽辦?”

謝玹視線一垂,看向握在自己臂彎中的手:“十哥說的對,我不過在宮中待久了,想出門走走罷了。”

十皇子:“……”

行。

他惡狠狠道:“若皇祖母問起來,我就說是你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的!”

謝玹煞有其事地微微颔首。

皇子登門一事可大可小,十皇子原本打算早去早回,一切禮儀盡量從簡,只要完成王太後交代的任務便好,卻不料被謝玹拖在宮中好幾日,硬生生拖到了今日。

“十殿下來得不巧,咱們老爺去了永州,得過幾日才能回呢。”領事道,“少爺正在廳裏候着,還望十殿下莫要怪罪。”

李缙竟然不在!

十皇子下意識看了眼謝玹。

“永州麽?”謝玹接話道,“沒記錯的話,李大人的籍貫在永州罷?”

領事笑道:“沒錯,沒想到十三殿下竟連這也知道。”

李缙告假回鄉,想必是辦自己的私事。而李缙本人不在李府,不可控的變數就多了。

十皇子雖然對許多事一知半解,但在如此的巧合下,不得不讓他多想——謝玹,應當是故意拖到今日的。

繞過許多小橋流水的地勢,層層綠藤遮天蔽日,更有花團錦簇粉蝶撲鼻。會客廳坐落在一片水榭之後,廳中的主人負手而立,遠遠見他們從長廊走來,忙出來躬身迎接。

李缙的嫡長子,李郁。

若單論身段,李郁也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才子,身為望族的嫡長子,渾身上下的氣度固然不會差到哪去。只是一眼望去,與他貴公子氣質格格不入的,是那額頭上纏着的一圈圈白色繃帶。

那繃帶不知是被哪個笨手笨腳的纏上去的,圍着頭冠繞了好幾圈,卻又沒纏牢固,松松散散的好似染坊裏搭在杆上待加工的原料。饒是你再風度翩翩,頭上頂着一只碩大的碗,也難以風流起來。

李郁行過禮後,視線略過十皇子,落到了他身側的謝玹身上,眼中劃過一絲驚豔。

明知能跟在十皇子身邊的人定不是尋常人,李郁卻并沒有就此收斂,露骨的眼神赤裸裸地擺在了臺面上,就連遲鈍如十皇子,都下意識伸手在謝玹面前攔了一下。

若是常人,面對這般冒犯的眼神,只會或惱怒或佯裝無事,但謝玹哪是一般人。他擡起眼,碧色的瞳光華流轉,登時讓李郁看得心花怒放。

“李少爺認識我麽?”

李郁一愣,複而笑道:“不認識,但這般清俊的人物,認識認識又何妨?”

謝玹:“但我好似在哪見過你,怪眼熟的。”

“是嗎?那真是榮幸之至,想必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罷。”

還一見如故呢!見色起意還差不多!

十皇子不動聲色地拉了謝玹一把,心中既無語又憤懑。謝玹身為皇家子弟,和這種滿腦子都是草的草包攀什麽親戚?丢人!

謝玹說的倒不是假話。

他真的見過李郁,不過是在上輩子。

當年李家人權勢滔天,推舉謝玹當上傀儡皇帝後,又做攝政王掌權了數年。後來被謝玹反殺,上下九族皆被屠戮殆盡,這位李家的嫡長子李郁就曾跪在謝玹的腳邊,痛哭流涕地懇求皇上開恩。

和現在這幅光鮮亮麗的模樣真是雲泥之別。

可見只要披了身人皮,皮下是什麽妖魔鬼怪都沒差別了。

謝玹微微一讪。

幾人在廊下聊了幾句後才終于在正廳落座。

其實對于今日這場小宴,在場的幾人中,除了謝玹,都是抱着抵觸心态的……尤其是李郁。

他前段時間腦袋差點被開了瓢,養了好些日子,如今依舊在隐隐作痛,若今日來的不是皇子,他定是要将人轟出去的。

但偏偏來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客套話還沒車轱辘幾句,就聽十皇子問道:“你這頭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李郁:“……”

他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眼底的戾氣:“家裏養的一只狗咬的。”

知道前因後果,被王太後派來打聽情況的十皇子,自然知道,李郁口中的那條狗就是與他發生沖突的某位庶子。

但李缙子孫衆多,又都住在這偌大的李家府邸上,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敢照着這位受寵的嫡長子頭上來這一下。

十皇子現在終于回過味來,明白自家皇祖母為何讓他來慰問了。

李家的笑話,此時不看更待何時?

“這畜生跳得夠高啊。”十皇子瞥了眼李郁的傷口,笑道,“這麽大的膽子竟然敢傷你,可知是老畜生沒教好。”

謝玹意外地看了十皇子一眼。

這厮在外竟然還有個皇子樣?原來他的項上人頭不是擺設啊?

被話語這麽一堵,傻子也知道十皇子是在指桑罵槐。可偏偏李郁不能發作,他籲了幾口氣,堪堪将怒氣壓了下去,轉眼看向謝玹。

美色當前,才能消解郁結。

謝玹便也不負重望地開了口:“既是畜生,與其養在院裏傷人,不如宰了下酒。”

李郁的目光在謝玹的臉上掃了個來回,直到看夠了,才道:“養久了,到底是舍不得,父親為了避免他再傷人,已将他關起來不再見人了。”

謝玹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茶吹了一口,不再言語。

皇族中,除了太子,兄弟之間并未有太大身份的差別。而如四大家族之首的李家這般,乃歷史悠久的舊貴族,家族根系源遠流長,長幼尊卑便自有它內部的一套法則。

李郁是李家嫡長子,如今還在門下省任職,乃正統貴族。這般身份的人,卻教區區一個無名無姓的庶子砸得頭破血流,顏面盡失……在謝玹看來,殺了這個庶子都不為過。

而親身經歷過後,謝玹也篤定,如李缙李郁這般的人,絕對不可能與仁慈二字挂鈎。

既不将庶子流放至永州老家,此生不得入京,也沒有取他性命。反而将他留在李家府邸,終日在李郁眼皮底下晃悠,讓李郁煩悶不堪。

為什麽?

這個庶子是何許人也?

這就是王太後讓謝端來李家看望的原因麽?

李郁顯然不想在此話題上過多糾纏,十皇子亦然。只是屁股下的軟塌還沒被坐熱,端上來的茶水也沒喝幾口,就此打道回府,必然會受王太後的數落。

于是十皇子發揮了他的優秀的語言能力,由一盞茶喝到一壺酒,由天邊的雲彩說到地下的寶藏,天南地北、鳥獸蟲魚,說得二人是口幹舌燥,神采飛揚。

直到天邊響起一聲悶雷,十皇子才止了話頭:“嗯?這天氣,怕是要下雨了。”

李郁打了個酒嗝:“無礙,我家大,十殿下今夜可以就在李府下榻。”

十皇子擺擺手:“還是不了,明早還得向皇祖母請安。”

他喝了點酒,腦子裏還暈乎乎的,扶着椅背才能站起來。

“走吧,得趁這雨下大之前回宮……十三弟……”

十皇子右手往後一抓,他本欲拉謝玹一把,卻拉了個空:“十三弟?”

轉頭卻見,那擺在十皇子右側的、原本應該坐着人的楠木椅上,已然空無一人。

軟墊上的溫度,也早就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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