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謝玹,不要緊張
第61章 謝玹,不要緊張
在謝玹的記憶裏,上一次見到鳳九淵,還是汴梁的雪下得最盛的時候。
那是一年春之伊始。
正值“正朝”,朝臣們原本應當按例入宮給皇帝拜年。然而當今天子卻以“雪積厚、恐難行”唯為由,拒絕了所有的拜賀。
朝臣們看着半空中撒鹽可拟的雪花,紛紛搖頭,說皇帝那避不見人的臭毛病又犯了。
北疆極寒,汴梁這點微弱的冬風對于鳳九淵來說不值一提。他找到謝玹的時候,人在禦花園的角落裏。天上的雪不見停,一個太監以身作騎,正馱着謝玹在雪地裏艱難地爬行。
這場雪下了許久,太監被凍得雙頰通紅,手掌也皲裂出血。他的雙膝因在雪地中長久地磨損而劃出一道血痕,在滿目蒼茫的白色中分外顯眼。
謝玹并未戴冠,長發就這麽順着肩頭披散下來。他一手扯住系在太監胸口的繩子,一手持鞭揮舞,邊喊邊鬧,笑得燦爛又殘忍。
宮侍們侍奉在一邊,不敢出聲,更不敢多看一眼,因為他們知道,看一眼便會被砍掉腦袋。
于是鳳九淵走進來時,正巧與謝玹面對面撞上。
天子的表情空茫了一瞬,繼而驀地暴戾起來。
“好大的膽子!竟敢攔朕!”
他揚手就要揮鞭,被鳳九淵收掌攔住,纏在腕部。
“陛下。”來人溫聲細語,仿佛尤恐驚擾夢中之人,“是我。”
太監終于被解救下來,拖着無力的雙臂眼角含淚地跑走了。
雪簌簌地下着,落到天子纖長的睫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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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做什麽?”謝玹歪着頭,頗為天真地向鳳九淵湊近了幾分,似乎是要認認真真将他的樣貌納入眼中。
只是他凝視了半晌,沒在鳳九淵眼底看到想要的,最終索然無味地退開:“你來晚了。”
離開的那一剎那,鳳九淵卻驀然握住謝玹的手腕。
“放肆!”
謝玹當即反手一揮,方才用來“馭馬”的鞭淩空繃緊,唰得一聲向鳳九淵抽去。這一回,他不躲不避,任由淩厲的長鞭攜風而至。
謝玹是沖着他的臉去的,那長鞭自然而然在鳳九淵的臉上重重烙下一道劃痕。不消片刻,鮮血便從傷口滲出,一滴一滴如海棠花瓣落在鳳九淵的袖袍上。
鳳九淵渾不在意,甚至不覺得痛。他只是靜靜地看着謝玹,目光溫柔依舊。
“你要跟我走嗎?”
“走?”謝玹回眸看他,“去哪?”
“去江南,去北疆,或者往東走。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
他描述的景象仿若一個游行四方的游俠于廣闊天地間徜徉,不談過往、不論将來。那是十歲的、剛從冷宮裏出來的謝玹可以期盼的,而不屬于天子謝玹應當去的方向。
謝玹将長鞭收入袖中,眼中不複靈動。
“我不會走的。”謝玹望向遠方,像一只羽翼盡斷的鳥。
“若有一天我真的走了,那便是我死的那天。”
順理成章的,後來便是——諸兵略地時,四面楚歌聲。
地方反叛的世家子弟揭竿而起,懷遠王鳳九淵随行。紫鸾殿上,二人隔着那道看不到盡頭的長階,像隔着歲月中悠久的河。
陌路兩岸。
鳳九淵拉弓引箭,箭矢如飛電過隙,他卻再沒回頭。
州府府衙的管事看到鳳九淵到來的那一刻,仿佛比看到皇帝親臨還要驚吓。
他暗自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嘟囔了一聲“他什麽時候來的”,随後揚起笑臉,熱切地迎了上去,三叩九拜,極盡尊敬。
“小的府衙管事李璋,拜見九王爺!”
“免禮。”鳳九淵淡淡笑道,“初入永州,未拜帖入府,還望李管事莫嫌本王唐突。”
倒是……一點也沒變。
謝玹想到。
彼時謝玹剛從冷宮出來,就聽說宮裏住進了一個叫做鳳九淵的小世子。他原本應當與自己的母妃一起住在榮春宮,但十幾歲的年紀,已算不得孩子,為了避嫌,只好輾轉進了謝玹所住的偏院。
謝玹還記得那場初見。
身量未達成人的鳳九淵,擡臂躬身,悠悠邁出半步,禮節周全,氣度不凡。
“鳳九淵拜見十三殿下。”
他擡起眼時,那雙眼如一脈永久寧靜的山泉,不浸風雪,不染纖塵。
“豈敢豈敢。”姓李名璋的管事谄媚一笑,彎腰屈膝,伸出手想将鳳九淵引進正廳,“王爺從北疆來永州,這山高路遠的,我家老爺沒盡到地主之誼才是怠慢啊,九王爺您稍等,随小的進廳,小的這就去禀告老爺。”
鳳九淵輕聲一笑。
身邊随行的兩位侍衛卻像聽到什麽指令似的,齊刷刷主動上前,一把将李璋扶了起來。
在李璋受寵若驚之時,鳳九淵又道:“不必,李州府病體抱恙,本王怎敢叨擾?不過想着此來永州,需向李州府打聲招呼,未曾想這般不巧。”
說着,鳳九淵的目光落到了謝玹的身上:“看來,今日我與十三殿下,都算是白跑一趟了。”
“不不不。”聽到鳳九淵話中隐含的離開之意,李璋連連否認,連嘴上的胡須都随着一抖一抖,生怕鳳九淵扭頭就走,“王爺尊貴之軀,就算我家老爺生着病,也得親自出來迎接,萬沒有将貴客擋在門外的道理啊!”
因鳳九淵要就此離去一事,李璋過于急躁了,一時沒注意自己言行裏的不妥。
只聽謝玹道:“哦?既然這般說,那在李管事的眼中,我便是可有可無之人了?”
李管事嗯嗯啊啊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冷汗卻淌了一地。
誰都看得出來,這李景揚是奉了李缙的命,要給初來乍到的謝玹一個下馬威。可李家,不,李景揚此人,似乎對鳳九淵又頗為重視。
李鳳兩家雖常有往來,但不過是一些利益上的東西。鳳家獨善其身,不與任何一家有人情牽扯,這李景揚……或者李缙……是有所求?
謝玹不動聲色地看着李璋臉上的汗一股一股地往下淌,心中不免嗤笑。
在一衆人心懷鬼胎之際,他再次開口道:“李景揚不出來,不如叫李缙出來?”
四下詭異地一靜。
謝玹:“李景揚可沒這麽大膽子把我晾在這,李缙倒是有。不過他卸任官職之後,如今只是一介草民,想來也沒什麽資格見我。”
李璋臉色扭曲:“十三殿下……”
“不出來?”謝玹笑道,“那日後要是想要九王爺再來這府衙,可就難了。”
鳳九淵來得趕巧。不知是早早就到了永州,就等着謝玹來此,還是正好只是巧合罷了。
但既然有這個巧合,謝玹不用豈不是虧了。
間隙中,他往鳳九淵的方向看了一眼。
鳳九淵也在看他,那是一雙溫和的、仿佛能包容萬象的眼。
兩人不是陌生人,那一眼,仿佛看盡了分離間的無數個春秋。
謝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宮裏的年少時光,與最後相見時,那決絕而溫柔的一箭。
刻入靈魂的痛楚,讓他呼吸略微急促起來,方才還巧言善辯的喉嚨,此刻不知為何也幹澀起來。謝玹微微吐出一口氣以穩定氣息,攥緊了手心。
片刻後,那股沒來由的懼意才緩緩褪去。
他沒有看見鳳九淵眼中那細小的變化。
不過他向來如此……謹慎而悉微。
鳳九淵道:“小殿下莫急,依我看,李州府是真的病得起不來床了。”
說完,又轉頭去看李璋,“不如這樣,本王随行的人中,有兩個醫術高明的大夫,若李州府不嫌棄,本王可以讓他們給州府瞧瞧。”
“這,可……”
李璋想拒絕,但鳳九淵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拍了拍手,便有兩個郎中模樣的人走出來,堵在了李璋的面前。
“病症入骨,便再難治了,李州府要好好注意身體才行。”鳳九淵笑道,“接待本王這種虛禮,便顯得不那麽重要了,你說對嗎?”
對個……鬼啊!
李璋心中慌得不行。
他們本來就等鳳九淵等了好幾個月了,誰知道他遲遲不來,卻又突然在這個節骨眼跑出來。
眼下李景揚出來也不是,不出來也不是。還要被迫接收鳳九淵塞進來的兩個“郎中”,誰知道是不是探子眼線之類的東西啊!
李璋急得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可眼下之事,早已成定局。
這鳳九淵……只能日後再見了,日後定有機會……希望李州府打他不要太用力。
李璋哭喪着臉将鳳九淵與謝玹等人送出了府。
兩人皆是長身玉立的身形,立在府衙門口,引得過路人頻頻張望。
但鳳九淵要比謝玹高上許多,常年居于高位,身上那副不怒而威的氣質一眼便可觀之。但矛盾的是,見到這位王爺的第一眼,感受并非是威嚴,而是溫和。
他好似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能一笑置之,那副平靜不見波瀾的臉,就算地崩山塌也絕不變色。
鳳九淵拾階而下,本因随着扈從走上馬車,卻又在将要離去時回眸。
他看向謝玹,也在看向一個多年不見的故人。
“星瀾。”
謝玹的腳步一頓,緩緩轉身:“王爺。”
“你叫我什麽?”鳳九淵說,“幾年未見,你我便如此生分了?”
謝玹抿嘴不言。
他有些緊張,但不知自己為何會生出緊張的心思。
殺他的人是前世的鳳九淵,而不是現在這個,一言一行間春風依舊,明月依舊的鳳九淵。
謝玹緩緩擡眼:“九哥哥。”
“嗯。”鳳九淵笑道,“星瀾,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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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