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花倦(完)
燭塵有些訝異,面前這人便是聞名遐迩的“天下三智”中純陽宮清虛道長于睿?
若她真是于睿,那她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從哪來到哪去,倒也不算奇怪。
于睿吩咐燭塵在門外稍等,燭塵便站在一株枯萎的榕樹下靜候着。他站在原地,發覺似乎自己身側的幽闕劍被人彈了一下,頃刻間回頭,卻發現是個身高不過在自己肩上,有些稚氣的小丫頭。
他還沒發問,就見那小丫頭擡着頭問他:“你是誰?又是師父撿來的孤兒麽?”
他覺得這問題有些好笑,搖搖頭沒有作答。
小丫頭也不生氣,低下頭在他的劍鞘上又彈了一下。幽闕劍的劍鞘用的是精鐵,上面找名匠浮繪了一幅極精細的水文山河圖,劍鞘極薄,手指彈上去會有清脆的響聲。那小丫頭似乎是喜歡,沖着這劍咯咯的笑了起來,擡頭又問他:“你這劍不賴,哪裏得的?是不是宮中神武遺跡中謝雲流落下的那把?”
她嬉笑着問,被一旁同行的道士拍了下腦袋輕聲呵斥:“莫随便喊師伯的名字,他雖如今在外,但掌門也說過,若是他回來,必定立刻将掌門位置相讓的。”
燭塵聽了這話微微挑起了眉毛,當年純陽宮謝雲流與李忘生一事天下皆知,他一直覺得昔日兄弟情誼鬧得如今下場,實在是令人可惜。
那小丫頭聽了訓對人吐了個舌頭,慌忙跑了,一旁的年輕人頗有歉疚的解釋說,她叫蘇幕,是前幾日才被清虛道長撿回來的孤兒,自小被當作丫鬟長工養在遠房親戚家,如今遠房親戚病死了,她就纏着道長說要入山做道士,因此性情古怪些,讓燭塵多多包涵。
燭塵倒是覺得自己有些尴尬,二人站在門外半冷不熱的寒暄,于睿已經挑了簾子從房內出來,手中握着一個藥瓶,瓶中似乎放着一些軟膏,一打開有着淡淡的清香氣。
于睿道:“這便是碧露丹,用七百八十七種稀世藥物煉制而成,治百病,化百痛,解百毒,可令人死而複生。若段公子不嫌棄,快快拿去給弟弟醫治罷。”
碧露丹世間難尋,燭塵對于睿心下感激,想要解劍相贈,于睿卻擺擺手笑道:“公子不必言謝,若是公子以後想找安家的居所,華山純陽宮倒是不錯的去處,到了那時,說不定于睿還有對公子相求的時候,還望到時公子不棄。”
清虛道長相邀,恐怕是世上少有的事情。一旁的弟子有些詫異,燭塵也覺得有些意外。他想着自己畢竟是與謀逆之事有瓜葛的人,不宜讓他人有所牽連,便有些歉疚的笑了笑,對于睿抱了個拳:“多謝道長好意,但是段燭塵究竟是什麽人……恐怕道長還不甚明了。”
沒想到于睿只是淺淺的笑,仿佛将世上的事都已看穿,極其肯定的對他開口:“我就是知道你究竟是什麽人,才覺得無妨。”
燭塵一路策馬回家,到屋內的時候已是日落。屋內昏昏沉沉也未點蠟,推門進去,就看屋內桌椅淩亂,雨煌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應當是找不到自己,着急了吧。燭塵心口上有些發悶,他重新鋪好床鋪将雨煌抱了上去,進後院打了水,想給雨煌擦擦身子。
雖然這一月來雨煌說是沒事沒事,但除卻病痛之外,性情也是越發暴躁起來。他的郁結之氣積壓在心底,面對燭塵時不忍,在燭塵不在時便都發作了出來。他有時半昏半醒,或是酒醉了過去,便将房間弄得一塌糊塗,酒壺杯盞摔的粉碎。
燭塵并不怪他,有時雨煌以為燭塵不在亂發脾氣時,燭塵便站在門外聽着,見他把氣出的差不多了,心中反而安定一些。
桌椅板凳壞了,總比身體壞了要強上許多倍。
燭塵用毛巾浸濕了水,剛給雨煌解開衣襟,就發現自己的手腕被他緊緊的拽住。他有些愣,低下頭去,就聽見雨煌在呢喃着喊他。
“哥哥……哥哥去哪兒了……我……我沒找着他……”
燭塵讓他這麽拽着,雨煌的手經脈斷開,但還是拽的燭塵幾乎動不了,似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氣。燭塵伸手撫了撫他的額頭,低下頭輕聲安慰:“我在,我回來了,方才出去了,這已經回來了。”
雨煌聽見了他說話,手上的力氣一下子放松了下來。他勉強睜開雙眼,在微弱的燭光裏似乎看見了燭塵的輪廓,才扯着嘴角微微笑了出來。
“哥哥……你以後去別的地方……得告訴我……”雨煌說。
燭塵點點頭,笑着罵他:“難不成你以為我會抛下你不管,你好好休息,我已經尋了藥來,過幾日身體便會好了。”
沒想到雨煌搖搖頭,偏要他答應:“你答應我……若是什麽時候……你都……”
“知道了。”燭塵用手撫着他的發際:“若是什麽時候,都不再抛下你一個人,都會告訴你我的去處。快歇下吧,明日便什麽都好了。”
雨煌昏沉着又睡去,似乎身體已沒那麽難受了。燭塵将他的衣服解開,身上零錯的刀傷都已經愈合,唯獨內傷還在他體內隐隐作痛。
幾個月來雨煌消瘦了許多,皮膚蒼白的像紙,伸手去觸胸口,一根根肋骨咯的人手指都發疼。燭塵将他抱着翻了個身,就像翻一個小娃娃,這麽大的一個人,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
燭塵将他的衣服都解開,身體擦淨了之後取出了那碧露丹,将丹藥碾碎蘸水抹在身體上,一點點的揉搓直到深入肌理。
那丹藥不好使用,燭塵一揉便是一夜,等天蒙蒙亮才将那藥用完。他轉身走時,發現雨煌永遠緊皺的眉心化開,似乎睡的頗為安穩。
接連四日,燭塵每夜都坐在雨煌身周幫他上藥,早晨起來手腕酸疼,見他睡的舒服自己也覺得開心。第五日的早晨,燭塵想着将雨煌換一身幹淨的衣裳,手碰到了他腰間,就聽見雨煌竟然輕輕的笑出聲來。
他還怕是不是自己打擾了雨煌休憩,就瞧見雨煌睜開一只眼睛,笑吟吟的對他開口:“哥,你別碰腰上,癢的緊。”
此時窗外有鳥輕鳴,燭塵擡起頭,才發現黃葉旋落,已是入秋了。
雨煌的病漸好,燭塵卻也發現了一些異狀。他似乎除了筋骨之外眼睛也受損,見不得太明亮的光,偶爾也會沒來由的疼一下。雨煌倒是不甚在意,說什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小毛病拖着也不礙事。
但隔日雨煌便看見房間內所有的窗戶都被攏上了一層紗窗,日光透進來柔和了許多。燭塵從外面買了些食材回來做飯,雨煌倒是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哥哥竟然還會做這些粗活。
“君子遠庖廚。”雨煌用筷子敲了燭塵的頭,低頭将餐盤一掃而光。
雨煌在之前就愛喝酒,病痛時總用酒鎮痛,生生灌出了酒瘾和海量,也不知是喜是憂。夜半風涼時燭塵與雨煌坐在院落的石凳上斟着酒閑談,說是雖然深居簡出,但追捕令應該已經傳遍天下人盡皆知,這幾年便只得往外躲躲。
雨煌笑嘻嘻的說不如去西域拜訪波斯明教或是幹脆深入苗疆遠離中土,燭塵卻對他提起了在外尋藥的事情。純陽宮在江湖甚至朝野都頗有名望,清虛真人邀燭塵雨煌入山,必定就是有十成的把握。雨煌喝着酒并未聽他那些絮絮叨叨的由頭,就只說好好好,是是是。
第二天雨煌沒有意外的宿醉,醒來身旁便放好了醒酒的茶和已經有些涼了的饅頭和粥飯。他随意四處走走散心,剛出院落便看見幾個紅衣女子在四周挨家挨戶的敲門,手中捧着些奇怪的東西。他剛想折路離開,那些紅衣女子便走了過來,将他團團圍住。
雨煌這才發現那些女子大多衣着暴露,但蒙着面紗,低聲交談時說的似乎是異族的話。為首的女子是個一頭白發的人,但看上去卻很年輕,肩上有如同鐵盔般的裝飾,将她整個人壓的有些詭異沉默。雨煌并不喜歡這幾個人,轉身想走,卻被那幾個女子圍的更緊了些。
為首的女子對他笑的倒是溫和,長相也頗為柔美,但開口便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公子可知道紅衣教?”
雨煌搖搖頭,并不想搭理。
女子似乎對他的反應無動于衷,兀自說着一些奇怪的話,什麽紅衣教聖主阿薩辛光輝照耀,什麽只有皈依教義才能夠獲得極樂永生。
雨煌從小就不喜歡這些裝神弄鬼的人物,甚至幼年時見一些大人燒香拜佛也興趣了了。他的腦袋被那女子吵的發疼,但又礙于對方是女子,只能沒多大好氣的硬聲解釋自己有事要做。
正當雨煌與那為首的女子争執,一旁的随從突然開了口:“咦,前幾日不是見了他麽,四處尋醫問藥,說是要給弟弟治傷。”
話音未落便又有人回應:“是呀是呀,只是怎麽才幾日不見,就消瘦成這個樣子了。”
雨煌用手指揉了揉發脹的額頭,随便扯了個慌:“其實是我們兄弟二人生了一場怪病,若不及時醫治,我弟弟也會消瘦成我這樣子,不日便會死去,我現下要去看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大夫,若是晚了一刻他便會閉門不見,幾位姑娘念在我病重的份上,還請另尋他人傳教吧。”
說完雨煌還頗為認真的補了一句:“哦,對了,此病能夠通過氣息傳染,姑娘們還請多加小心。”
他說完,那些蒙面的女子果然都紛紛向後散去,但為首的女子反而兩眼放光般的看着他。
雨煌渾身被看的發毛,就聽見女子說了一句讓他有些詫異的話。
“同樣是孿生兄弟,你可知巴陵縣段氏嗎?”
自己?雨煌對她這個問句倒是有些興趣,不由挑起了眉毛點頭:“知道,就是段燭塵段雨煌兩位吧?”
“正是。”那女子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問了一句:“你可知道段家意圖謀反滿門抄斬,而段家的弟弟卻逃脫了的事情?”
雨煌微微一愣,心中有些發緊,還是故作好奇的探過身去:“請講。”
“那段氏兄弟武藝高強,弟弟的穹崖筆法出神入化,竟然脫逃了出來,當時他說中了毒掌,連萬花谷的醫生都說生死無醫,還是我聖教主阿薩辛大人大發慈悲,賜了聖藥,才救了他一條性命,如今追捕令下來了這麽久,他還是蹤影全無,也是托了這聖藥的福氣。”
這女子詞意懇切說的煞有介事,半真半假之中,雨煌都佩服這故事形似真實。他也跟着女子點了點頭,特地湊上去了一些問:“那段家的哥哥段燭塵呢?”
“說到這段燭塵……”女子将聲音再壓低了一些,四處張望了一翻,才小心翼翼的跟他說道:“紅衣教教徒遍布中土大地,才能知道這個秘密,你千萬別說出來——那段燭塵說是已被處斬,但其實早已被他弟弟段雨煌給殺了!”
女子話音尾處故意說的極其陰森可怖,連雨煌也被吓了一跳,僵了半響,才大聲笑了出來:“怎麽可能,那段氏兄弟情深意篤,這我也是知道的。”
“那只是旁人以為。”女子拉長了音調,嘲諷似的說:“其實段家長子段燭塵向朝廷出賣了家中通敵叛國的秘密,用全家性命換取自己一人太平,否則那追捕令上,為何沒有燭塵的名字?”
女子沒有注意到雨煌表情細微的變化以及不經意中皺起的眉頭,兀自說了下去:“那弟弟段雨煌對哥哥這番背叛是悲痛欲絕,知道真相之後,将段燭塵殺死在巴陵城外,連全屍都沒有留下。”
女子說的誠懇,期望面前似乎病弱的年輕男子皈依紅衣教,但雨煌的眉頭卻越蹙越深,臉上漸漸顯露出一股很辣的唳氣。
“滾。”他淡淡開口,袖口一翻,手中真氣帶出,雖然現下還在修養傷未痊愈,但也足以将女子擊出幾尺遠。
雖然明知那女子說的都些唬他的話,但聽着這樣的橋段卻讓自己渾身不舒服。他将那些東西忘卻散步到天都鎮城門口,遠遠便看見上面懸着一萬兩的賞銀,名字果然是段雨煌,還畫着一副相似的畫像。
但畫像僅此一副,真的找不到段燭塵的名字。
雨煌頃刻間就被這些事情弄得有些心煩意亂,急匆匆回家,發現哥哥燭塵已經到家,在廚房做着午飯。
“你回來了?在外面還累麽?”燭塵沒有擡頭,一邊操持着家務一邊問。
雨煌坐在餐廳的桌子旁回答:“不累。”
燭塵又問:“可遇見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雨煌想了想搖頭:“也沒有。”
“待會兒趕緊吃東西,過幾日等你休養好了,咱們就上華山純陽宮,好在離長安天都鎮也近,無需多少工夫。”
一回家就聽見燭塵又絮絮叨叨的囑咐了些不輕不重的事情,雨煌就坐在一牆之隔的餐桌上聽,不時的應着。他面前已有做好的雞蛋羹,這菜是他頂愛吃的東西,燭塵一直都惦記着,為了做的好一些,堂堂段家大公子去了長安城裏找廚子學來了幾分手藝,就為了讓自己吃的舒心些。
說到日常家事,匆匆逃亡帶出的銀子早就因為治病而花光,燭塵只說他每日出去尋一些活計養家,雖然總是瞞着,但雨煌也猜得出來如今不宜抛頭露面,肯定賣的是些苦力。
他這麽沒日沒夜的操持忙碌,無非就是為了照顧雨煌病弱之軀,若是想求的自己一人平安富貴,又何必如此勞碌辛苦,當初把自己扔在府中便是了解。
雨煌搖搖頭笑着自己多心和那些女子簡直是不擇手段,伸了小勺給自己和哥哥各舀了小半碗雞蛋羹。燭塵此時正從廚房內出來,他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顯得有些笨拙了。
雨煌看着他的樣子輕笑,想與他說一些家常的話:“其實今天也碰到了些有趣的事情。”
“什麽事?”燭塵回應,對于雨煌,他總是有十萬分的興趣。
雨煌回過頭看他:“今天遇着幾個多事的人,流傳了一些你我的謠言。他們說段家家中遭難是因為哥哥你對朝廷通風報信,為的是保自己平安。”
他說完這話随即笑開,本以為會聽見燭塵笑罵一聲“傻瓜。”卻聽見了杯盤落地的聲音。
那碗被仔細煲好用來養身子的雞湯,就這麽和白色的瓷片一起散碎在地板上。
他有些發愣,擡頭便看見燭塵有些慌亂的模樣,他的眉頭緊緊皺起,聲音帶着顫音。
“你——都知道了——?”
雨煌有些錯愕。
他看着燭塵的面孔覺得這就像是在做夢,或許是前幾日的酒醉還未醒,他問這個問題時的确有所斟酌,但他思來想去覺得這只是那個紅衣女子亂編的故事。
沒想到是……是真的?
他腦子嗡嗡的亂想,便看見燭塵蹲下來有些慌亂的收拾地上殘亂的碎片,他也走過去幫忙,輕聲道我不過是胡問你別當真。
但在他的手指碰觸到燭塵指尖的那一剎,他發覺燭塵的身子很明顯的顫了一下。
“抱歉。”
燭塵一貫不善解釋,若真是他做的,每次都只說這兩個字。
小時候将師父的書架弄翻那次也是,不小心将爹爹送的硯臺打碎那次也是,而這次……居然也是。
雨煌現在才想起來,為何明明已經在天下追捕,可他整日在外勞作卻沒有人來報案;為何他能夠出門在外明目張膽的說自己姓段名燭塵,甚至為何純陽宮的道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邀他入山……
因為他并不是罪犯,不同于自己……一身病痛,戴罪之身。
原來今年春季桃花盛時他出門并不是看望父親,而是去偷偷向官府求情,說若他能舉出些證據,能否饒一條性命。
雨煌站起來看着他,任憑他的手指被一些尖銳的瓷片劃破,只是聲音發着啞,好半天才開口問他一句話:“那你為何還要救我?”
燭塵站了起來,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終究是不忍心。”
不忍心?
僅僅是不忍心?
雨煌追上去想要再問些什麽,就聽見有人敲門喊。
“我們是神策府的人,段公子,請問罪人雨煌可是在你這兒麽?”
這一聲問的很客氣,但讓雨煌卻覺得心煩意亂略顯惶恐。他定下了心神,轉頭看着窗外,窗外夕陽西陲,暮色四分。
“是你叫來的?”雨煌問,但他沒等燭塵回答。雨煌笑了笑打開門風輕雲淡的開口:“反正同宗兄弟相互操戈的事情不少,為了你前程似錦,我用一條命換也值得。”
“弟弟。”燭塵在他身後帶着顫音輕聲喚。
雨煌回頭,斜長的眉目輕笑:“我平生錯事,怕就是有你這麽個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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