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沉秋(1)

沉秋

夜色涼了。窗外的蟬蟲鳴叫聲漸漸少去,已經是秋日裏,是楓葉滿地,枯枝落寞的時候了。

雨煌一直不太記得他是如何出的家門,如何與那些人走開,如何到了如今這樣一個境地。他甚至有些許恍惚,他覺得他每次畢業再睜開眼都應該看見哥哥給他做的雞蛋羹和那碗湯,然後慵慵懶懶坐在盛開的桃花樹下喝酒,聽哥哥說絮絮叨叨說一些不痛不癢的閑話。

哥哥……

對,印象中,還是該這麽喚那個人的。這個稱呼已經成了一種最為骨髓牽絆的默契,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掉的。每當自己要去想清楚他為什麽會在自己身邊辛苦照料卻又将自己出賣……就覺得腦袋渾噩一片,胸口壓得生疼。

身體本就不好,雨煌已經不太想再去動這些腦筋。他從囚車的草墊上做了起來,從牢籠欄杆透過的日光刺得他眼睛發疼,擡起手去擋,卻感覺到一陣極其尖銳的刺痛,讓他輕輕喊了一聲。

大唐律令向來是秋後問斬,因此得先送往洛陽城外的大唐監獄關押再行法度。只是他雖然身受重傷尚在修養,但畢竟是江湖中有些名氣的高手,因此手腕和腳踝上的鎖鏈都制了倒刺,稍微一動就會劃破皮膚往外滲血,這算是對他所作所為的特殊照顧。

他面前的餐盤裏僅僅放着兩個将将能放在手心裏的饅頭,這算是一天的幹糧,免得吃飽了把身體養好了,又幹出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來。

雨煌出門的時候,什麽也沒說沒問,脫下了長衣戴上了鐐铐,只是說要把那穹崖筆帶在身邊。若是這東西也不在了,不知道天底下自己還能相信誰,倚仗誰才好。

他在牢籠中閉着眼等,心中溫習許就不用的功法,想着大不了以死相搏,也不知燭塵與他們說了什麽好話,讓那些官差答應了他的請求,只是将那只筆封在一個極其堅固的籠子裏,與他一般失了自由。

也好,雨煌心想,至少能夠瞧見,想要看的時候能看見,不會被人拿了去,叛了自己。

他在囚車裏躺了兩天,不同于其他的罪惡之徒,他安靜的讓人覺得有些詫異。有些年紀輕的官差就會好奇的湊過來,在他的面前問東問西。

“我說,你真的是那個名滿天下的穹崖筆段雨煌?”

“怎麽?”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來,聲音因疲憊而極低,算是勉強回應。

那個官差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一邊走一邊問:“既然你武藝如此高,那你怎麽不逃了出去?我想按你的本事,我們是攔不住你的。”

雨煌擡起頭,這才發現身旁押解的人都是些普通官兵,腰中挎着最普通的鐵制長刀,從步伐來看就沒什麽武藝,人數也不過七八個而已。對自己稍有威脅的,便是這手腕上的鐵鏈,解開它肯定需要一些勞神的功夫。

但是……自己并沒有逃的意願。

雨煌看着那個眼神澄澈的官差,勾起唇角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句:“我倒是能逃,但我逃哪兒去?”

都說物是人非,但沒想到一切居然轉變了這麽快,頃刻間大廈倒塌家破人亡,連最後以為可以倚靠的孿生兄弟也不過是個奸詐小人。

奸詐小人……

腦子裏盤旋過這個詞的時候,自己還下意識的為他辯駁。

那個年輕的官差還是眨着眼睛看他,低聲強調:“可你這一進監獄,少說也是秋後問斬,不判個車裂淩遲就不錯啦!”

雨煌聽他這麽說反而笑了出來,問道:“你這可是在勸我逃獄?”

“那倒不是。”小官差有些不好意思的搖頭,但伸手對他指了不遠處另一輛囚車道:“你看,那個家夥只要我們少看一眼,恐怕就不知到了哪兒去了呢。”

雨煌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他有些失笑,沒料到囚車還有這般的分別。

與自己這邊幾個年幼的官差不同,那邊的看守全都是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漢,從步履來看,武功都不算差。那囚車用的是精鐵,上面用手臂粗的鐵鏈緊緊的纏繞了幾圈,将其死死鎖住,再上了一個巨大的鎖。

坐在裏面的人佝偻着背背對着雨煌,他的衣衫極其淩亂滿是污泥,散着一頭卷曲的頭發。他的手腕和腳踝似乎都與雨煌一般上了鎖,鐐铐裏應當也帶了倒刺,但他總做些小動作,手腕和腳踝上全是流下來的鮮血。

雨煌側過頭問了一句:“他是誰?”

那小官差有些神秘兮兮的回應:“你可聽說過陳和尚?”

雨煌了然的點了點頭,有些詫異。

陳和尚原本出身少林,法名“澄睿”,乃是少林寺舍利院首座玄行大師的弟子。他對研究佛理偏有所好,怎奈資質不高,往往曲解其意。在自家寺中陳和尚依仗資歷較老,講經時他人往往阿谀奉承,一時間名聲大震,自封“大光明僧”,一日陳和尚在外開壇布經,四周人群紛紛聞名前來,但一聽其講解的佛理裏外不通,便先是錯愕,後是嘲諷。陳和尚風光而來敗興而去,高僧之夢破碎,從此便在外四處散播佛理,若有人面露嫌惡之意便折斷手腳折磨,從此也落得下一個“從不殺人”的惡名。

在江湖上甚至有人傳言“寧做老王劍下鬼,不做高僧眼前人”

雨煌一直聽說過他的轶事,想來也是一個入魔般的惡人。只是沒想到,今日居然與他同樣坐在囚車裏。

光是想着,就看見陳和尚轉過頭來。他的面孔上布滿污泥,身材寬厚龐碩,但眼神中似乎帶着鷹爪,尖銳的讓人心上一驚。雨煌吓了一跳,他似乎感覺到陳和尚在對他微微的露出笑意,笑的越來越詭異,讓人毛骨悚然。

雨煌低下頭想要轉過身去,就聽見一個沙啞帶笑的聲音沖入他的耳朵。

“小兄弟。”

他兀的擡起頭,有些訝異,但陳和尚分明只是笑,連唇角也沒挪動一分,身旁的官差更是毫不知情,在一旁依着牢籠與身旁人閑聊。

雨煌感覺到背脊有些發麻。

傳音入密。

這是極高的武功,除去運功特殊之外,所需要的內力也是極深。這麽一個人……怎麽會被官兵捉住?

他還未來得及深想,就聽見那人又開口:“小兄弟,我見你身體不大好,我待會兒要逃出去,我看你眼順的很,不如捎你一個?”

他愣了愣,下意識的搖搖頭。

“怎麽?你年紀輕輕,就這麽甘願人頭落地?”

雨煌皺起了眉頭,不知該如何解釋。陳和尚倒是了然,又說道:“無妨,你現下在空中寫幾個字,那些官差都是廢物,看不出些什麽。”

雨煌想了想,低頭看了自己手腕一眼,在空中虛化了幾個字,那些尖銳的倒刺便刺破皮膚留下血來。他垂下了手有些難受的眯起了眼睛,随即就聽見了陳和尚的大笑。

“我看你根本就是個少爺,怎麽,連這點傷都在意?既然如此,你怎的還能忍那斷頭之苦?”

雨煌苦笑了一下,伸手仔仔細細的寫了一行字:“我本就殺了人,家破人亡,往何處逃?”

他的手腕被刺破,血液順着手臂流下來,傳來讓他反胃的腥味。他擡起頭,卻發現陳和尚眯起了眼睛,耳畔随即傳來他的聲音。

“難道這天底下的錯都該你一個人來受?難道你真是嗜血如命?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安身?我血獅子倒是瞧不起你這樣妄自菲薄的小子。”

他的聲音爽朗,看着雨煌又低低的笑出聲,沒等雨煌回應,便又說道:“我一個人無法逃出這牢籠,得靠你幫我一個小忙,等我成手之後,自然會向你點明一個好去處。”

他伸出手,指着一旁的一個官差:“我這牢籠外的鎖鏈是用萬花谷的機甲鎖制成,鎖鏈堅厚無比,除了鑰匙別無他法,而鑰匙,便在這個為首的官差上。他武功頗高,但是若你若使詐,也占了七成贏面,等你拿到他的鑰匙便抛給我,我就幫你把手腳的鎖鏈和你那鎖着筆的盒子砸碎,如何?”

他說的極其詳盡,還對雨煌點點頭生怕他不答應。雨煌沉吟了多時,不知如何回答。

雨煌雖說随性而行,但使詐殺去官差幫惡人脫逃,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

他轉過身去不想理那個瘋子,就算陳和尚口幹舌燥的在他耳邊說了無數的道理。到了傍晚,囚車漸漸入了楓華谷,他本以為身旁的陳和尚總算舍得安寧下來,卻又聽見他的聲音在自己耳畔響起,而這次陳和尚只說了一句話。

“你就舍得讓自己去死,而那些害你的恨你的人平步青雲麽?”

這話像是一顆石子,落在一潭死水中,足以掀起千層浪花。

雨煌的眉心微微蹙起,他回頭看了一眼陳和尚,陳和尚低頭看着手心,仿佛什麽也沒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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