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拜見

因養女要先拜見過沈母和白夫人,楊姨娘、孟姨娘和哥兒、姐兒們就都聚到了沈母院裏。

沈母年邁喜淨,院子不大,卻郁郁蔥蔥,上午的明媚光線漏下繁樹,光影斑駁,歲月靜好。

“沈婳音”一行才走進院子,就聽到門口婢女通報誰和誰到了。想來是由于老人耳背,婢女的音量高高提起,入耳明晰,顯得很有幾分喜氣。

早有婢女在門前打起簾子,進了屋另有婢女笑吟吟地引着。

正堂乍一看去仿佛烏泱泱擠滿了人,再一看,卻各人有各人的位次,秩序井然。

楚歡出于禮數,從不過問鎮北侯的後宅家事,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也只知其原配早亡,直到天寧四年才草草續弦,似乎妻妾不多,人丁不旺。

對于在場諸人的身份,通過衣飾座次倒也分辨得出,只是別被問到什麽家事,那是萬萬答不上來的。

正中的卧榻上,斜倚着一位衣飾華貴的老婦人,銀發梳得一絲不亂,定是鎮北侯之母了,特地在等養女拜見,可見這戶人家并未因阿音出身草莽而輕慢。

坐在緊下首的婦人三十餘歲年紀,看打扮似有外命婦的規格,必是鎮北侯的年輕繼室了,其餘的便是姨娘、掌事婢女一類。

滿屋主仆見人進來,都笑着歡迎。

“嫡姑娘”婳珠行過了禮,徑直坐到了沈母身邊,沈大郎則在下首就近坐了。

白夫人笑着向沈母介紹:“來了,這就是阿音了,婳珠的奶姐姐!跟在安鶴之安神醫身邊長大,醫術可高呢!”

衆人就見這養女清清漣漣,未着花樣妝容,素淡不染纖塵。

平日裏見慣了脂粉精致的婳珠,再看這靈秀姑娘,便覺眼前為之一淨,似空谷仙雲、墨染淨蓮。

衆人都投去熱情的目光,婳珠也只得勉強陪着笑。

婳珠本以為沈婳音這些年流落在外,一定過得拮據坎坷,人都磋磨廢了,不可能有千金貴女的模樣,即便因緣際會被白夫人收養,與巍巍侯府也定是格格不入的。

可現實呢?

方才沈婳音一下馬車,婳珠便知自己想錯了。

富貴倒确實沒顯出來,但那溫溫婉婉的氣質卻也不似平民小戶的丫頭,倘若換上錦繡華服,自己未必比她出挑。

好在,這沈婳音到底流落民間,于高門大戶的規矩必定半點不通,站着瞧瞧還過得去,行動說話起來,焉能不露怯?聽聞夫人是打算派人先教她幾日規矩的,可她忙于藥肆的事務,竟給拒了,殊不知進了府是要丢人的。

這般想來,婳珠心裏就舒坦了許多。

“沈婳音”向長輩們見禮,行動間,滿屋主仆都不由得微微露出訝異的神色。

“她”的儀态舉止行雲流水,動作幅度不大不小,竟是極标準的,不,就算是自幼養在府裏的姐兒們,也未必能有“她”這般的清貴韻味。雖然神色冷淡了些,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也不能算缺點。

白夫人也沒料到養女竟如此争氣,不由喜笑顏開,“好孩子,先前不肯叫教養媽媽教,原來是自己懂得禮數,我瞧着倒比家裏的姐兒還規矩些。”

府裏年長些的姐兒只有出閣的大姑娘和體弱的嫡二姑娘,一個內斂一個嬌柔,都不像養女這般落落朗然。

侍立的仆婢們見一個乳娘的女兒竟有如此高華氣度,無不暗自驚嘆,先前存着的輕視之心也收了好些。

婳珠默默低下頭去,一眼都不想再看俘獲了衆人眼球的“沈婳音”。

好一個心機深沉的沈婳音,定是暗中苦練了許久的儀态,憋着進府一鳴驚人呢。

殊不知,楚歡在宮城居住多年,沒做過女人總也見過女人舉止,且見的都是世間禮儀的模範,模仿起來自然也是高水平的。此情此景,該說些什麽話,楚歡信手拈來,泰然得體,比之養在深閨的女郎們更多了份豁達疏闊。

稱贊聲裏,一個坐在下首的中年美婦朝“她”熱絡招手:“走近些,讓老太太瞧瞧你。面紗摘了呀,看你這孩子!”

楚歡聞言,面上不顯什麽,心裏卻微覺反感。

只要生了眼睛,就能看出阿音額頭上還露着毒痘,戴着面紗自然是為了遮擋。如此一目了然的事,怎麽這側室竟搶在正室前頭指手畫腳,不問緣由直接讓人摘了面紗?倘若不是太沒眼色,便是故意為難。

楚歡知道沈婳音南下入京這一路時時遮着面,想來是不願摘的,正要開口回絕,那楊姨娘竟已起身上前,想要動手替“她”摘了。

楚歡後撤半步,冷冷地道:“不敢勞駕,兒臉上的痘乃是毒藥催發的毒痘,倘若碰着一星半點,恐會沾了毒去。”

“什麽?”楊姨娘的手就快要碰到面紗了,聽“她”說有毒,連忙縮了回去。

白夫人最愛看楊姨娘吃癟,忍着笑意道:“這孩子在外救死扶傷,讓藥熏毀了臉,比不得家裏嬌生慣養的姐兒們,楊姨娘就別強人所難了,等她養好了再同你比美。”

楊姨娘尴尬地笑了笑,“夫人又取笑我,我都半老徐娘了,如何與水靈靈的小姑娘比美呢?”

又仿佛很心疼地道:“天可憐見,姑娘家都愛美,婳音卻只能這般蒙着臉不得見人,不過這樣仙氣飄飄,我瞧着也蠻好!”

孟姨娘和大婢女們也跟着稱贊沈婳音為了制藥舍己為人、高風亮節雲雲。

高門貴府裏,漂亮的場面話總是不缺的。

一旁的婳珠已經不抱希望了,局面與預想的不能說大相徑庭,只能說截然相反,她已經不指望能給“沈婳音”什麽下馬威了。

沈母壽齡高了,神思懶怠,等小輩們熱鬧夠了,才慢悠悠擡起手,顫巍巍地叫“沈婳音”再往前些,到身邊來。

當年老太後還在世時,楚歡也不是沒伺候過,便走到沈母跟前跪坐下來,應付道:“老太太,您諸事遂意,往後阿音便是您的孫女了,在您膝下盡孝。”

常在皇宮大內走動的人,即便是敷衍,也能敷衍得滴水不露、仿若真情。

“她”舉止雖則放低了身段,語氣裏卻沒有任何卑微讨好,頗有幾分宮裏人那種恭謹且疏離的味道。

楊姨娘瞧在眼裏,更覺得這養女不容小觑。

沈母慈愛地笑着,滿是褶皺的胖手拍着“她”細嫩的手背,說不定連對方說了什麽都沒聽清,只含混地道:“好!好孩子,回家就好!常來祖母身邊玩,啊!”

“是,祖母。”楚歡低眉斂目,順着稱呼起來。

他稱呼得淡淡的,有人卻聽得紮心。

四歲那年,婳珠的阿娘告訴她,珠珠已經死在了風沙裏,從今往後她就是珠珠,唯一的珠珠。

結果,她竟不是唯一的珠珠,真正的珠珠居然回來了。

當初得知白夫人偶然找到沈婳音的時候,婳珠不知明示暗示了多少次,勸白夫人不要将人領進來。

可是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了。

當年失散在北疆的珠珠,終究還是回來了,就在她眼前,正和疼她愛她的祖母親昵地握着手!

還是楊姨娘偷着捏了婳珠一把,婳珠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時該有所表示。畢竟沈婳音是她所謂的奶姐姐,滿屋的人裏,就屬她和沈婳音最親才對。

婳珠只得又擠出笑,去拉“沈婳音”的手,要與“她”訴說久別之情。

楚歡的手卻先一步滑了開,叫婳珠抓了個空。

君子慎獨,仗着在阿音身體裏就和女郎拉手這種事,昭王楚歡做不出來。

婳珠吃了個軟釘子,頓時不是滋味起來,在府裏還沒人敢這樣駁二姑娘的面子,便用了力攥住“沈婳音”的胳膊,硬把人拽到自己身邊坐了。看在衆人眼裏,倒顯得是出于熱情和親熟似的。

婳珠身上有一股甜膩的脂粉香氣,楚歡最厭這個,聞到的一瞬間就不快起來,冷冷地掃了婳珠一眼。

婳珠被他寒涼的眼神一掃,不禁一個激靈,想說什麽話倒擠不出來了,場面瞬間有些尴尬,幸而院裏适時響起一聲軟糯的童音。

“哎呀我來晚啦!新姐姐是不是已經到啦?”

婢女笑着進來通禀:“三姑娘來了。”

院裏的三姑娘又喊起來:“我在街上多逛了一小會兒就晚了,真的只有一小會兒!不是故意的!”

蹦珠似的一串話噼裏啪啦漸落漸近,一個稚氣小女郎三兩步跑進門來,七八歲的模樣,笑嘻嘻行了一圈禮,大大的眼睛早就看到了蒙着面紗的“沈婳音”。

“你就是我的新姐姐嗎?”

小姑娘半點沒有閨閣女娃慣常的羞怯,大喇喇直接問“她”。

楚歡卻沒理睬她。

他平日很少接觸這個年紀的小女娃,唯一相熟的敬安公主給他留下過心理陰影,是以這個活潑的小姑娘一進門,楚歡便先皺了眉。

他實在不喜歡小孩子。

婢女向“沈婳音”介紹:“這位是夫人嫡出的三姑娘,婳棠。”

婳棠接口:“就是千霜苑海棠樹的‘棠’!”

原來又是一個嫡姑娘,難怪養得如此張揚。

她的打扮不似尋常女郎,着一身窄袖翻領緊身袍,足蹬高靿靴,腰系蹀躞帶,小小年紀便有一股朗然英氣,利落又天真。

楚歡敷衍地勾起唇角,“三姑娘好俊的打扮。”

說着,起身讓座,白夫人把“她”按住,“今兒你是客,且坐你的,讓她坐下頭就是了。”

楚歡便又坐下。

他一起一坐間儀态從容,面紗随氣流向後貼緊皮膚,描出柔美的側顏。

“音姐姐蒙着面紗,好漂亮呀!婳棠聽祖母說,西域的美人都蒙着面紗,音姐姐是從西域來的嗎?”

“北疆。”

“讓婳棠看看音姐姐的樣子!”

沈婳棠笑着撲過來就要去摘“沈婳音”的面紗。

小女郎大約平時沒少跑跳,動作十分靈敏,一伸手就抓到了面紗挂耳的軟鈎。楚歡下意識擡臂格擋,小女郎身體輕,猝不及防被他蹩了手肘關節,身子立時向一旁栽過去。

楚歡順手一撈,将孩子托在臂彎裏,這才沒叫她摔倒在地。

短短兩個動作發生得太快,衆人只覺眼前一花,還是白夫人最先反應過來,哎呦一聲,起身去抱女兒。

楊姨娘搶着喊道:“哎呀,小孩子不懂事罷了,音姐兒怎麽能推棠姐兒呢!”

婢女婆子七手八腳地替婳棠整理衣服。

“三姑娘沒事吧?”

“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了?”

“三姑娘差點摔了,沒吓着吧?”

小婳棠懵了一會兒才想明白,是自己想摘面紗卻被“沈婳音”強硬拒絕了,還差點被“她”一胳膊打倒,不由得嘴角一撇,超級委屈:“新姐姐好兇喔!婳棠不要新姐姐了!嗚嗚嗚嗚——”

女人們亂作一團,沈大郎在下頭不好插嘴說什麽,眼見着兩位嫡親妹妹都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養女欺負過了,暗暗咬緊了後槽牙。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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