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舊事

婳珠笑盈盈的,主動上前招呼沈婳音,問她是不是剛從主院回來。

正如白夫人所說,婳珠由楊姨娘養大,為人處世也頗受其影響,不論心底裏想法如何,面上的熱絡是不缺的。

沈婳音暗暗佩服婳珠的心态,經過一日一夜的調整,大丫姐姐已與昨日初見時的緊繃全然不同,已經敢于直面自己了。

沈婳音道:“昨日叫三姑娘不開心了,今早趕去賠個不是。”

婳珠盡量不笑得太過幸災樂禍,“三妹妹還小呢,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婳音哪用得着特地哄一遭呢。這就回千霜苑了嗎?我還備着件重逢的小禮,等會兒叫人送去,噢對了——”

婳珠對沈婳音身後的紫芙道:“我有話同婳音說,你們先去歇歇。”

紫芙也沒問沈婳音的意思,直接聽從了婳珠的吩咐,與婳珠身邊的洺溪一起退開了。

沈婳音神色如常,心頭卻微微震動了一下。

千霜苑的掌事婢女這般自然地聽從婳珠差遣,就仿佛早就聽慣了婳珠的命令一般。

莫非紫芙原就是從婳珠身邊撥過來的?

倘若背後真有什麽名堂,倒真被昭王說中了。

……

“侯爵之家不像小門小戶,裏面每個人都可能有幾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你并非從中長大,就像一顆突然打進去的釘子,一舉一動都可能造成府中原有平衡的動蕩。”

“哼,危言聳聽。”

沈婳音頗不以為然。

“我不理會她們,做完自己的事就走,不會長年待下去的。”

當時楚歡卻極認真,擡起左手擋在右肩前,不讓沈婳音上藥分神,“暗流總在靜水之下,你既進去了,那些關系就會像蛛網一樣粘在你身上,你身邊的每個人都可能是他人的耳目,你的一舉一動都有人介懷着。”

沈婳音挑眼睨着他,哼道:“阿音仰俯不愧天地,蛛網又如何,耳目又如何?我自會跟着白夫人,她們還能故意欺負了我去?”

“阿音,你與白夫人只是合作,并無交情。你切記,不要全然信任任何一人……別笑,侯府高門,越是高處越是叫人不勝寒,你得忍得了孤身前行,知道嗎?別笑!本王說正事。”

“哈哈,‘本王’都出來啦?好威風呀殿下。”沈婳音揶揄他,“好啦,阿音都謹記,行了嗎?快把手拿開,本醫忙着呢!”

……

倘若真叫昭王說着了,紫芙是婳珠安排過來的耳目,而底下的小丫頭們又直接聽從掌事婢女的安排,那麽自己的整個千霜苑,豈不是握在婳珠手裏的?

待紫芙和洺溪走遠了,婳珠嬌柔一笑,嵌寶步搖的金穗閃動着粼粼的光澤,“婳音啊,我問你件事。”

沈婳音大約能猜到她要問什麽。

專程跑到這無人的半路找自己說話,還能問什麽?

“你想問崔氏。”

婳珠被沈婳音一眼看穿,索性不掩飾,“沒錯,你究竟如何以崔氏女兒的名義聯系上夫人的?”

大丫姐姐竟稱她自己的阿娘為“崔氏”。

沈婳音道:“我還以為,你會先問一問崔氏過得好不好。”

婳珠卻把意思聽歪了,笑裏多了幾分不善,“她能有什麽不好?難不成你挾持了她,逼她聲稱你是她的女兒?”

就憑沈婳音昨日的冷硬舉止,大約真做得出這種事。

沈婳音十分意外地挑起秀眉,“我只是覺得,人倫綱常在上,你自該關心一番親娘才是。”

“我的親娘遠在天上。”婳珠飛快地道。

不承認沒關系,沈婳音原就沒指望婳珠會乖乖承認自己的身世,“好吧,不說這個。婳珠既能想象是我逼崔氏向白夫人作證,作證我是她的女兒,為何不直接假設我逼着崔氏對白夫人說出了真相呢?”

芍藥的甜香染在空氣裏,三言兩語,脆弱的窗紙就這麽捅破了。

“什麽真相?”婳珠半點不慌,踱步到花簇旁,随手摘下一朵開得最好的粉紫,“舊事經年,所謂真相早已埋葬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你讓夫人相信你是崔氏的女兒,這很容易,就算你要當阿貓阿狗的女兒,也都很容易,可是,你能拿什麽來證明你是鄭夫人的骨肉,證明你是鎮北侯的嫡女?”

婳珠掐得太過用力,将花枝都掐得扁了。

沈婳音卻沒有回應她的質問,只道:“崔氏讓我帶句話給你。”

“哦?你果然見過崔氏了,不然白夫人也不能平白相信你是崔氏的女兒。”

“崔氏說,她餘生唯一的願望,就是親生女兒能回到自己身邊,共享天倫。”

婳珠嗤地一聲笑出來,“真好聽,接着編。”

“崔氏患了消渴症,時日難料,若你有心,該回北疆看看她。”沈婳音淡淡地道。

說起來,真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

兩個多月前,沈婳音還在北疆的分號坐診的時候,被師妹拉去遠村攻堅消渴症,去過幾次之後,接手的中年患者竟對她說出了一句她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珠珠,認不出來了嗎?我是崔媽媽。”

崔媽媽!

十二年歲月不曾湮沒沈婳音的記憶,就算她記不清幼時乳娘的容貌,也永遠都記得那一個晚上。

那一晚,她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崔媽媽正背着自己走夜路。

崔媽媽發覺她醒了,像平時一樣哄道:“珠珠乖,睡覺覺,一會兒就到了,珠珠乖。”

沒說到底去哪裏,但那時候兵荒馬亂,她們和衛隊走散後,就總是在東奔西躲,小小的女娃并沒察覺不對。

迷迷糊糊睡過去再醒來,她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死人堆裏,腐爛和血腥的氣味将她層層纏裹,一直滲透進她的每一寸神經。

自那晚之後,沈婳音就再沒見過崔媽媽,也再沒見過大丫。

後來她才明白,是崔媽媽将她扔掉了,扔在了戰亂未息的荒野裏。

如今,面前,她接手的消渴症患者居然就是容貌大衰的崔媽媽!

崔媽媽語無倫次地将後來的事告訴了沈婳音,沈婳音自己在腦海裏整理一遍,才算聽明白。

原來就在她“走丢”的第二年,北疆平定,沈将軍來尋妻女,幾經波折找到了乳娘崔氏。

彼時鄭夫人早已在亂軍中失蹤,屍骨無存,崔氏又為了生計“不小心”叫鄭夫人的獨女“走丢”。她原本只是個當地村婦,有幸被選為乳娘伺候貴人,後來生了兵亂,本以為草草逃離、了此餘生也就罷了,沒想到這輩子還會有再見沈将軍的一天。

面對殺人如麻的将軍,她實在不敢坦白,鬼迷心竅竟把大丫推了出去,就說是鄭夫人誕下的千金。

不管怎麽說,親生女兒能過上富貴日子,也算她崔氏的大造化,更何況她別無選擇,一旦事發,誰知道那帶兵的将軍會不會一刀砍了她們母女?

虧得大丫生得和珠珠有幾分相似,又都是眉眼未長開的小娃娃,從面目上瞧不出破綻,加之沈将軍痛失愛妻,新朝初立的特殊時期又公事繁重,他過得精神恍惚,此事居然就這麽遮掩過去了。

第二年就是天寧元年,京城那邊傳來沈将軍受封開國侯的消息,崔氏聽說時當場傻了眼——她親生的大丫,從今往後就是鎮北侯府的嫡長女了,是被婢女伺候着的貴人了,是出門就坐轎的女郎了。

現在,崔媽媽躺在床上沒力氣動彈,皮膚潰爛,眼睛也花得厲害,身邊只有個一看上去工錢就很便宜的胖丫頭服侍。

她拉住沈婳音,涕淚橫流。

她後悔了,後悔當年偷梁換柱。

整整十二年,她從年輕貌美到人老珠黃,再沒享受過一日天倫之樂。如今病入膏肓,不知哪一天就會閉了眼,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親生女兒能夠回到自己身邊。她願意付出一切,換她的大丫回家,換她的大丫給自己送終。

“珠珠,你本是屬于高貴人家的,那裏的一切富貴榮華都是你的!你一定很想去過侯府貴女的日子吧?崔媽媽求求你,想辦法把大丫換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崔媽媽的話,每一句都是那麽的難以消化。

換回來……

說得真輕松,就好像把崔氏拉到鎮北侯府鬧一通,一切就能順其所願似的。

沈婳音是醫女,深知血緣關系沒有令人信服的判斷方法,更何況,她做了十二年的“阿音”,早已認同了身為“阿音”的自己,不想再去做“別人”了。

可是,當年崔氏是如何害母親與她先後陷入絕境的,多少年一直在夢魇裏無法忘懷。

本以為此生再也不會遇見崔氏母女,上天卻給了她一次機會,把故人和舊事都重新擺在了她的眼前,任由她處置。

沈婳音将崔氏攥着自己衣角的手一點一點掰開,素來暖軟的語氣降得失去了溫度,“崔媽媽,你悔得太晚了,太晚了。”

晚了整整十二年,已經沒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了。

……

“婳珠,別再執迷不悟,盡早回頭,我可以不讓你以後太難看。”

“執迷不悟的是婳音呀。”婳珠道,“小時候我們是最親近的姐妹,十二年了,看到你還活着,我真的很高興,但世事變幻、時過境遷,你若想把十二年前的舊身份找回來,還是早些斷了念頭吧。”

婳珠把那一朵馥郁的粉紫比在阿音的烏發邊打量,“我查過,古往今來從沒有可靠的驗親技術,別說你的臉被藥毀了,就算好好的,我也與你生得有幾分相像,誰能說得清?”

“我們是一起長到四歲的,你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又在府裏多年,那些你不知道的我還知道,無論從哪個角度,我都比你更像侯爺與鄭夫人的骨肉,你又能奈我何呢?”

她語聲柔柔,湊近了沈婳音,真像個耐心勸解傻妹妹的好姐姐。

“至于崔氏,或許她一時糊塗,不明白偷梁換柱的後果,一旦她知道真相揭穿以後她将死無葬身之地,就不可能自己站出來指認我,除非你逼她。而一旦你使手段逼了她,就會留下屈打成招的罪證,你的話就都不可信了。”

每一條路都是死的,這些條理,婳珠已經徹夜難眠地想了好幾晚,早就想透徹了。

“我沈婳珠是鎮北侯府沈二姑娘,我的母親是天上那位,我的繼母是主院那位,而沈婳音又是誰呢?誰也不是,沒人會相信你的一面之詞,嚷出來,先‘死’的人是你呀。”

“我知道。”沈婳音把婳珠別在自己發間的芍藥摘下來,“所以,我不會急在一時。來日方長,我們且行且看。”

“怎麽摘了?你頭上只插一□□麽小的紅絹花,太樸素了,需要些大面積的色彩呢。”

沈婳音把花還到婳珠手裏,“朱為正色,紫為偏色,這朵紫花留着婳珠自己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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