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嘆骷

Chapter Summary

忙忙不知地，悠悠何所歸。

泰爾佩瑞恩在馬車上昏昏欲睡，身邊兩個侍女倒非常清醒，時不時偷偷挑起簾子、望向外面。她們要跟随長公主去新建好的神廟，之後也會一起留在那裏，從女官變成祭司，繼續服侍她們現在服侍的人。

泰爾佩瑞恩只掃了幾眼新房間：和楓葉廳相比，這裏小得像平民女兒閣樓上的閨房。根據伊西莫的命令，神廟的廳堂大殿和外面可供萬人瞻仰儀式的廣場一定要竭盡所能、恢宏壯闊，而女祭司們的日常生活只需謹遵古時勤儉的美德，以作女子表率。

她在房中靜靜坐了許久，起身走到牆邊的窄書架，前幾日伊西莫讓人從庫房裏搬移家具時，順便讓泰爾佩瑞恩挑了些書，它們現在都在這裏。她快速抽出幾本，看過書名後又塞了回去，接着走到大廳中召集所有女祭司。連她自己和新來的兩個在內，一共有三十二人，她拿出這些年打理宮廷的力氣，詢問這兩個月來花園、神像、換洗、食物、信件往來等事宜都是怎麽處理，添減了一些，又讓六個年紀大一些的負責，指定了一位随時奉命向她彙報所有例行情況，之後就讓她們散了。

一想到餘生都要在這龐大而冰冷的建築裏度過，她就不寒而栗，所幸她還年輕，身體內的精力仍然旺盛，讓她可以暫時丢開一些可怕的念頭，竭力從眼下的情景裏尋出一些幹巴巴的樂趣。

直到信水第二次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在這裏待了一個多月。

她需要伊西莫來這裏，無論他來做什麽。恰好她的腿上莫名出現了一塊指甲大的紅斑，不疼也不癢，不變大也不肯變小，她立刻寫了封信，請求國王允許她的信使将當初她留在宮中的半瓶藥膏帶來。眼見信使當晚兩手空空地回來，她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伊西莫第三天中午才到，日頭正烈，他在神廟花園裏樹蔭下找到了泰爾佩瑞恩，她側身躺在榻上，也不帶其他女祭司，有一搭沒一搭地給自己扇扇子，扇幾下便嫌手酸，停下幾刻又覺得太悶。伊西莫從後面饒了過來，把她手裏的扇子從背後一把拿走，一邊坐在泰爾佩瑞恩蜷起雙腿給他騰出的空位上，一邊問她怎麽到這來：“你不是說腿上不舒服？”

泰爾佩瑞恩半撐起身子靠在榻首，慢慢卷起裙子一角，指着自己左小腿靠近膝蓋處的一塊粉色斑塊給他看。伊西莫湊過來碰了碰，表面和別處無異，不像傷口。

“是裏面出血了？”他問。

“肯定不是。”泰爾佩瑞恩說：“出現一個月了，要是裏面出血，早就應該發青了。”

“既然不是傷，那你要這舊藥方也沒用。”伊西莫從懷裏拿出瓷瓶，掐着瓶頸處交給泰爾佩瑞恩，卻又在她将将接過的時候縮回了手，打開瓶蓋倒了一些膠一樣的藥膏在手指上，輕輕按在那處紅斑上抹開，然後才把瓷瓶真正遞過去。

這些日子他一直沒想起來到神廟走走，他對泰爾佩瑞恩身體的迷戀似乎也随着泰爾佩瑞恩搬出而遠去，但眼下伊西莫的手忍不住還是在她膝頭多逡巡了一會兒。他今天不想做什麽，自從泰爾佩瑞恩不再用寧洛絲花朵做的香料熏衣服，只要靠得夠近，他偶爾能嗅到泰爾佩瑞恩身上的味道——不是刀傷後流出的血味，不是傷口快痊愈時結的痂的腥甜氣，而是另一種介于它們之間的味道，或許是她健康的證明，也警告伊西莫讓他收斂點。

因此他只是半掐住她的身側，吻了吻她，問她是否還滿意，是否需要別的什麽。

泰爾佩瑞恩側頭躲開他最後一下索吻，也躲開他的視線，只讓他埋首在自己肩窩上，試探着說：“阿納瑞安死了快五年了。”

“嗯？”伊西莫好似渾不在意的樣子，只是咬了咬泰爾佩瑞恩脖頸和肩膀交接處的曲線。

“我記得他家只有他一個孩子，他母親年紀大了。”泰爾佩瑞恩說。

伊西莫的動作頓住了，片刻後他又放松下來，順勢躺在泰爾佩瑞恩懷裏，泰爾佩瑞恩的手拂過他肩膀，他便擡手去捏了捏泰爾佩瑞恩上臂——既輕、且軟、還溫熱。

“我會去看一眼。”他說。

他不願意當面拒絕泰爾佩瑞恩搬出王宮後的第一個請求，不得已給出了承諾，但他又不想真的依照泰爾佩瑞恩的暗示，去替阿納瑞安贍養一個老太太。他一想到“阿納瑞安的忌日”原本差點成了他自己的忌日，心裏便不悅，既埋怨泰爾佩瑞恩不顧情理、對他提這種非分要求，又清楚泰爾佩瑞恩沒別人可求。

他猶豫了兩三天，才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趁着豔陽大風天，他騎馬帶隊出城，趕到當初把那幾位首犯絞死後坑埋的地方，等另一隊人按吩咐帶來了阿納瑞安的母親，他還屈尊降貴地親自确認了一遍：“您兒子是那個因為意圖謀反弑君而被處死的近衛軍官阿納瑞安嗎？”得到老婦顫顫巍巍地答複後，伊西莫卷起馬鞭，讓士兵們掘開那個兩年前的屍坑。

沙土立刻被翻開，縱然知道屍體埋在地下兩年，十有八九已經變成白骨，不會有腐臭氣，伊西莫還是掏出手帕捂住口鼻，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冒一點險。很快，就有士兵的鏟子碰到了白色的骨骸，他們加緊了動作，不多時就将六具骷髅和一些碎布都掘了出來，讓它們躺在天光下。

“找你的兒子吧。”他命令道。其中一個軍官牽着那婦人，帶她走到左數第一具骷髅處，任憑她跪在地上，用手在骷髅上摸索，扯下僅有的一些布片，又用手在沙礫中翻找，希圖找到一枚她認得的戒指或者護身符。

她本就年老，眼睛看不清楚，而且是被勒令尋找她那死于非命的獨子的骸骨，動作慢而發顫不說，有時還因為跪得太久，向前栽倒在地上。

伊西莫等得不耐煩，也隐隐擔心她掙命一樣的舉動在旁人眼裏會顯得自己太不近人情，就讓那個軍官從右面也找找看有沒有什麽能認出來的信物。

終于，做母親的在第四具骷髅身下找到了一枚殘缺的硬幣，跪在它身邊嚎啕。

伊西莫勒過馬頭，讓人把那婦人帶回家去，将第四具骷髅撿出來焚燒，将灰燼、碎骨和那枚硬幣一起裝進瓷壇裏，把剩下的五具屍骨也放在一起焚燒後埋在原處。四天後，他抽空将阿納瑞安的骨灰送去神廟交給泰爾佩瑞恩：“你可以把它放在你想放的任何地方，薇瑞的雕像或者曼督斯的雕像下面都行。”

泰爾佩瑞恩看上去有些吃驚，她捧着那個瓷壇，定定地望了伊西莫一會兒，才問道：“那他母親的事情呢？”

“她昨天死在自己家裏，我有什麽辦法。”伊西莫聳聳肩。

他有點心虛，但竭力說服自己這樣做沒什麽問題，反正泰爾佩瑞恩也沒說明白到底要他去做什麽，他自然只能猜。至于猜對或者猜不對，都不是他的過錯。

泰爾佩瑞恩低下頭，将瓷壇抱在胸前，轉身到神像前，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在薇瑞腳邊，接着呆呆站在那兒，不知道在想什麽做什麽，伊西莫說了三遍“我回去了”，泰爾佩瑞恩都不回頭。

伊西莫心頭火起，走過去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扳轉了過來：“要是當時死的是我，你不也是這樣埋我？”

泰爾佩瑞恩仍然只是看着他，突然掙開了他的手，慢慢走上樓梯回到自己房間裏，把伊西莫留在大廳。他在樓下快步轉了一圈又一圈，還是忍不住也走到泰爾佩瑞恩房門外大聲問她：“你不覺得你在為難我嗎？你難道不明白，他是替你死的，你憑什麽替他來要求我做什麽？”

房間裏一直沒動靜，伊西莫豎起耳朵等了又等，連一聲抽泣也聽不到，一點擦碰聲也沒有，只好直接推門而入。泰爾佩瑞恩撲到他懷裏吻他的眼角，她的眼淚流在伊西莫的臉頰上。

“我能怎麽辦？”她問：“我能怎麽辦？我的伊西爾，我當初有什麽選擇，現在有什麽選擇，将來怎麽辦呢？我不想你死，難道就希望他死嗎？”

她胸前戴着繩子穿起來的那枚硬幣，伊西莫碰到它的時候怔了一下，猜出是方才她在薇瑞神像前打開瓷壇拿出來攥在手裏帶進來的。他将那硬幣撥到泰爾佩瑞恩背後，這才吻她。

“那就證明吧。”他說：“用你最大的本事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