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棋局

蘭羅位于大熙西北,地形多草原山丘,民風淳樸,是這幾年的後起之秀。

本是游牧民族在此地定居,歷經兩任大汗之後,其已經在大熙邊界站穩腳跟。而現任大汗明安烏勒吉年紀雖小,但勵精圖治,手腕高明,不僅将蘭羅的版圖擴張到了之前的一倍不說,還比以前新劃分了四個城池,明确負責官員,定時納貢。

不僅如此,有附近族群的難民活不下去,逃到蘭羅,蘭羅也大開其門,簡化落戶手續,安頓好其生活,不可不謂之胸襟廣闊。

如今,蘭羅在明安烏勒吉的帶領下,逐漸變得兵強馬壯,安寧順遂。每每問之,百姓無不誇贊大汗愛民如子、心懷天下,所到之處贊揚聲四起。

新年臨近,蘭羅上下一片喜氣洋洋。群臣上朝都帶了些笑,只覺得最近大汗心情不錯,上奏的事情多半都能有個好結果。

帝王勤政愛民,臣子各司其職,當真是盛世太平,蘭羅之幸吶!

這句話是多數大臣的肺腑心聲。

朝廷上,高位狼頭椅中端坐一個年輕男子。他眉眼不算鋒利,卻是十分圓潤,瞳孔是蘭羅标志的綠色,右眼下還有一顆小痣;即使是坐姿,也能看出他身形颀長,線條利落,一身玄色鑲邊闊袖袍,腰部紮了條蟒紋玉帶,勾出一節纖細卻不瘦弱的腰肢。正介于少年向男人過渡的階段,他身上稚嫩與成熟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平衡,可一雙眼睛流轉間不怒自威,讓人心知他的城府,不敢随意糊弄。

上件事剛剛讨論出結果,朝堂上一時陷入安靜。

“沒什麽事,就散了吧。”良久後,見無人上奏,千裏懶懶地開口。

他在大汗的位置上做了三年,比起十六歲的青澀,他現在早已經游刃有餘。最近快過年了,周邊都沒什麽變故,比較太平,大臣們無事啓奏,上朝也只是走個過場,還不如回寝殿找雁來哥哥下棋來的快活。

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頭一搖。千裏“嗯”了一聲,略提起音調,道了句“退朝”,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大殿。

一出大殿,他身上那種威嚴老練的感覺頓時散了個幹淨。千裏眼睛透亮,臉頰紅潤,抓着賀雁來前兩年指來貼身照顧他的侍從問:“雁來哥哥呢?”

侍從名為抱劍,是陪賀雁來到蘭羅的賀家家仆,話多嘴還甜,千裏很喜歡和他說話。抱劍微微一笑:“大汗,今早起了到現在我就一直跟在你身邊,那位的事情我上哪兒知道去啊?”

千裏也自知失态,神色讪讪,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是他昨天答應了我,今天要和我下完那盤殘局。”

說話間,他一臉不服氣,狠狠咬了咬下嘴唇。

“大汗呀,合敦他六歲的時候就被他父親抱在膝頭摸棋子兒了,下不過他不丢人。”抱劍笑眯眯地勸他。

他的重點是賀雁來棋藝高超,輸了也沒多大事兒;可是這句話在千裏耳朵裏就自動過濾成了——

“抱在膝頭”。

千裏在腦海中莫名其妙地想象了一下雁來哥哥把自己抱在膝頭上坐着,手把手教自己認棋記規則的場景。

大白天的,十九歲的少年突然紅了一張臉,耳根也是紅的,渾渾噩噩地回寝殿了。

抱劍跟在他身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大汗這是怎麽了,臉紅得不像樣,想什麽呢?抱劍心裏念道。

千裏回來的時候免了下人通報,一路安靜地來到後院。

按照他對賀雁來的了解,後者這個時候,應該都會在這裏等自己下朝。

有時煮酒,有時讀書,有時甚至小憩,但賀雁來總能保證千裏一回來就能看到他,這也是他曾經許諾過千裏的。

賀雁來果然坐在後院樹下的矮桌旁,抱着個暖爐,身披暗玉狐皮大氅,望着一盤殘棋,正在思考破局方法。千裏上朝去了,他也懶得束發,随意披在腦後,幾縷發絲垂在肩膀上,襯得皮膚白皙,眉眼冷淡。他沒發現千裏的到來,眉心微蹙,捏着一枚黑棋,那棋子如墨一般,黑得透亮,捏在兩根纖長手指之間,有種不可亵玩的清冷。

千裏呼吸窒了窒,才平複好的心情又有起風浪的趨勢。為了掩飾失态,他忙出聲,可一開口就把興奮的情緒洩露無遺:“雁來哥哥......”

他将安寧的畫卷弄皺了,畫中人聞聲擡眸,矜貴的傲氣從眉眼處洩了下來,帶着股不問塵事的超脫,卻在看到千裏的那一剎那就跌回了人世裏:“千裏回來了?”

“嗯。”千裏答應了一聲,主動走上去坐在賀雁來對面的小凳上,撐着臉看他擺弄的棋局,不由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本能寺三劫之局。”賀雁來溫聲回複,放下棋子,伸出根手指指着棋盤,讓千裏的注意力跟着自己的手指,“意思是,棋局中黑白兩子同時出現三劫,各自循環,難分勝負,只能做平局......呵。”

賀雁來說着說着,突然輕笑了一聲。

正觀察得起勁兒的千裏一愣,擡頭問:“怎麽了?”

賀雁來但笑不語。

其實真的沒什麽,只是剛才他指着哪顆棋子,千裏的眼神就跟到哪顆棋子上面的模樣,像極了他以前在大熙時,去皇宮裏拿狗尾草逗的那只大黑貓。

實在不明白賀雁來又在笑他什麽,但是看賀雁來開心了,千裏也就跟着高興。他雖然表情不變,但嘴角微微提了上去,眼神也很松快,看着十分餍足,乖得不像話。

他就這麽安靜地等了一會兒。

“還要下昨天那盤棋嗎?”賀雁來沒過一會兒就将注意力從三劫局上收了回來,怕千裏自己一個人無聊,便主動問起這個。

安靜等賀雁來結束的千裏眼睛亮了亮,即答:“要!”

也是前些日子,賀雁來左右無事,開始教千裏下棋。他父親生前就喜歡和他大哥下棋,兩個人都是棋中高手,看不上賀雁來,都不帶他玩,賀雁來就自己琢磨着下。

還沒等到和父兄一決高下便天人永別,是賀雁來心中一大遺憾,可沒想到來了蘭羅以後,還遇見了一個小棋癡。千裏學會了基本規則以後就上瘾了,每天都要來上這麽一局,即使被賀雁來殺得片甲不留也不氣餒,認真地說:“再來!”

他神情專注,不驕不躁,看着是入了定,外界一切都不能幹擾他半分。

賀雁來看得心中欣慰。

這樣不服輸的孩子,心裏有一股勁兒,無論做什麽都是能成就一番大事業的。

昨晚二人下得晚了些,可棋局沒結束,勝負還未定,但是千裏已經困得頭止不住往下點,還迷迷糊糊地耍賴,說不要睡還不困,哪裏像個十九歲的帝王。

想到這,賀雁來笑意更盛,讓明煦把昨天的殘局挪過來。

明煦應了聲跑回屋去取,很快便小心翼翼地舉着棋盤過來了。

他和千裏差不多大,如今也十九歲了。明煦天生長得甜美精巧,比起千裏更加纖細,明眸皓齒的,這麽大了長相還像個姑娘似的,杏眼烏黑,看着很招人疼。不過千裏是見過他生起氣來的模樣的,才不會被他這張人畜無害的臉給騙了去。

明煦剛從內屋出來,還沒走兩步,眼前一花,一個高大寬闊的身影倏地堵住了自己的去路。明煦頭沒擡都知道是誰,張嘴就是一句:“滾開。”

身高九尺的抱劍委委屈屈地縮回剛想伸出去端棋的手。

賀雁來把這全都看在眼裏,無奈地搖搖頭。

他一扭頭,正巧對上千裏好奇的眼神。

千裏正觀察着抱劍那失魂落魄的樣兒,後者要是後面有尾巴,估計都垂到地上去了。

“怎麽了?”賀雁來問。

千裏轉過頭,問出自己的疑惑:“明煦明明就不待見抱劍,他為什麽還每次都往上湊?”

他說這話時,明煦正好走到兩人旁邊,後面是期期艾艾的抱劍,千裏的話一個字不差地傳入二者耳朵裏。

明煦手一抖,眼看着棋盤就要翻,他心下一驚,結果有人反應比他更快,迅速從他肩膀旁伸出手,穩穩扶住了他的胳膊。

抱劍就站在他身後,低聲說:“小心。”

不敢再看他的眼神,明煦趕緊把棋盤放下來,一溜煙兒地跑到賀雁來身後。

而賀雁來笑着瞥了抱劍一眼,後者頓時汗毛倒豎,就聽他主子淡淡道:“那你去問問抱劍就是。”

這是在答千裏剛才的疑問。

千裏眼神在在場三人之間溜了一圈,很識趣地咽下心頭的困惑,開始琢磨怎麽贏賀雁來的棋。

不知道為什麽,剛才賀雁來的模樣,看着跟個不願意把閨女嫁出去的老父親似的,是他他也不願意接茬。

不過,千裏是不是太淳樸了些?

賀雁來一邊走棋一邊想。

三年過去,已經不是之前懵懂的二八少年。明煦模樣看着雖抗拒,但對抱劍的心思還是清楚的。可千裏還真真就看不出來抱劍那明晃晃的單相思,甚至單純地發問為什麽。

賀雁來開始思考是不是自己對千裏的教導出了什麽問題。

可是三年前千裏說自己心動,是把賀雁來吓着了,之後也有意無意地避開這方面話題。他這個年紀,放在大熙估計孩子都會走路了,可偏偏他還一臉無知,完全沒開這方面的竅。

賀雁來有些無奈,不由得在心中長嘆一口氣。

他這邊分神想東想西,可卻絲毫沒影響手中的走棋,沒過一會兒就鎖定了勝局。賀雁來灑脫一笑,放下棋壺擡頭。

千裏咬着嘴唇,臉上寫滿了懊惱,舉着枚白旗不願意認輸,還在努力找可以走的地方。

從賀雁來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千裏的頭頂以及後面利索的長辮。上面的冠還是賀雁來挑的,是千裏十八歲的生辰禮,被他寶貝地戴了這麽久也舍不得換。賀雁來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中偷偷想:罷了,罷了,反正就是逗孩子高興,下次讓他三子又如何......

要是這話被他父兄泉下聽了去,估計要氣得吹胡子瞪眼,罵他鬼迷心竅,壞老祖宗規矩。

可又如何呢,他本來也不是什麽循規蹈矩本本分分的主兒。

賀雁來笑着迎上千裏不甘的眼神,輕車熟路地安慰起小狼來。

作者有話說:

周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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