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月圓之夜(四)

再醒來的時候,卻是被驚醒的。

我自從成為了藥師,就對各種味道很敏感。

比如說,在這個季節,就不應該出現梅花的味道。

我睜開眼,窗外是如水的月色。

身體出了一層薄汗,頭有些昏沉。

是迷藥。

空中彌漫着淡淡的梅花香,卻仍蓋不住煙味。

最劣質的迷藥,就是點燃後揮發的迷香。

我翻出藥和水吞了,腦子裏慢慢清醒了一些。

隔壁房間傳來細微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安靜地搏鬥。

隔壁房間,是大美人的房間!

我跳起來,悄悄把門開了一條小縫。

走廊裏沒有人,只有不知哪間客房裏傳出來的呼嚕聲在回響。

我的心髒在快速地跳動。

林暮啊林暮,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現在不是溫山劍派的大弟子俞森,你沒有武功,沒有內力,你只是個凡人林暮!

大美人武功深不可測,他要是都擺不平,難道我還敢妄想救他嗎?

隔壁的動靜越來越小,像是有人奄奄一息下在殊死掙紮。

我心一橫,悄聲邁出門來,踮着腳尖走到大美人房門前。

房門洞開,裏面是修羅地獄。

我從沒想像過這樣一幅景象會出現在我面前。

清寒月光從窗戶外傾斜下來,在屋內撒上一層清輝,如水如華,如練如素。

月光之下,他渾身浴血,孑身孤立站在屋子中間,腳邊躺着着十多具千瘡百孔的屍體。屍體死狀可憎,身體扭曲成不可能的形狀,被開膛破肚,內髒連着肚腸落在地上,血流成河。

猩紅的血,染紅了他的衣服,沾濕了他如玉如璞的面龐。

血液,沿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落。

他像一個羅剎,從地獄中爬出來的羅剎。

我的身體開始顫抖,我想要後退,腿卻使不上力。

突然,我腳邊一個人動了動,嘶啞着聲音說:“你傻麽你,快跑啊……”

他的臉被血染紅,頭發一絲一縷地粘在臉上,以至于我辨認了許久,才認出來他是彩雲。

“彩雲!你怎麽……這是怎麽回事!”我大駭,伸手去拉他,想要把他往屋外拽。

彩雲被我一拉,就吐出一口血來,我不敢再動他,只好呆在他旁邊。

彩雲喘息越來越輕,聲音也小得幾乎讓人聽不到。

“一月一次,月圓之夜……武功反噬,閉……”他的嘴唇在動着,但我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我聽見他說,武功反噬。

大美人的武功反噬了,所以才會一會冷一會熱,而且還會像野獸一樣把人撕成一片一片的?

大美人的武功,也太蠻橫了吧。

大美人聽見了我們的聲音,擡起眼,朝我的房間慢慢轉過頭來。

清輝灑在他的側臉,夜風吹動他的發稍,他的眼中是無盡的虛無。

他看見了我。接着,朝我緩步走來。

我知道我要跑,但我要是跑了,彩雲一定會死。

如果彩雲死了,大美人清醒過來時可能會難過。

……在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候,這種念頭只是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我還是撒丫子地轉身就跑。

別說我無情,在生死面前誰都沒辦法無私。

但是我又天真了。

大美人即使在武功反噬的時候,也還是武功高強的大美人。他想抓住我,就跟貓玩耗子一樣簡單。

于是他像拎耗子一樣揪着我的領子把我拎了回來。

“大美人……”

我被扳過來,被迫直面着他。

血腥味充斥着我的鼻翼,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在紅色的染缸裏洗過澡一樣。

我努力地把那些紅色的液體當作是染料。

我扯出一絲笑,伸手扒拉了一下他額頭上粘着的發絲。

“美美啊,你看你怎麽玩得這麽髒啊,不乖啊……”

我聽見那邊彩雲奄奄一息地吐出一口老血。

大美人的眸子裏有水光一閃而過,接着又凝固成了冰霜。

人在絕望當中總是會電石火光一閃冒出一個念頭,我現在就是這個情況。

我突然想到,要是腦子壞了的話,拍一拍可能就好了。

于是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一擡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氣甩了大美人一個耳光!

打得我自己的手都疼了。

大美人頓了一下,好像有些懵了。

接下來的事實教育我們絕望下産生的念頭會讓我們的處境更加絕望。

他反手還了我一巴掌!

他,居然帶着內力甩了我一個巴掌!

我的眼珠子沒噴出來就算我運氣好了。

我立馬就站不穩了,在原地轉了兩圈才跌倒在地。

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又提了起來。

這回,我的腳也夠不着地了。

“美美……我錯了,你……你先放我下來,咱們有話……好好說。”

大美人眸子更冷了,他的臉慢慢地靠近過來,緩緩地張開嘴。

眼神像饑餓的野獸。

他要咬我!

我俞森,家被屠的時候沒死成,在溫山十年苦功沒死成,獨挑慕容府的時候沒死成,武功被廢隐姓埋名茍且偷生十年沒死成,中了鴛鴦連心散的毒沒死成,甚至連流月宮追殺我也沒死成。如今,居然要讓一個失去理智的野獸活活咬死!

這讓我情何以堪啊!

我掙紮起來,伸腿狠命踢他,他卻似乎無關痛癢,一心只想着咬我。

我怒道:“你個沒用的東西,不就是練個武功走火入魔嘛,誰沒走火入魔過啊!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樣,這世上人都被咬死了!沒出息!你要是敢咬死我,我做鬼了也不放過你!”

他把臉湊到我面前,張嘴要咬我的脖子。

他的脖子卻暴露在我面前。

電石火光之間,我又靈機一動。

我張嘴咬在了他白皙剔透的脖頸上。

他突然一松手,我的腿能夠着地了。

但我沒有松口。

我怒道:“知道疼了吧!看你還敢咬我!”

他揮手甩開我,我被他直接扇得摔在地上,頭猛地磕了一下,眼前立馬就花了。

大美人像是支撐不住身體一樣,整個人晃晃悠悠地,看得人很是揪心。

他的身體不停地在發抖。突然,他發出一陣低吼,他的身體又浮現出藍色的藤蔓一樣的圖案。

藍色的藤蔓從他的脖頸爬上來,慢慢地爬滿了他的臉。

他痛苦地低吼,眼中的游動着破碎的光。

我爬在地上,怔怔地看他。

他在痛苦,而我心裏出現了刺痛的感覺。

像小針一下一下地紮在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不會流血,但卻讓人難受極了。

我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回我的房間。

以前馬小花最怕看殺雞殺豬,說殺雞殺豬的時候它們叫得太凄厲了,每次都會跑到我家裏來跟我哭。

于是我調了一副能夠麻痹神經的藥。喝下這種藥,那些動物就沒有痛覺了,就跟睡着了一樣。

我給這種藥起了個言簡意赅的名字,叫麻醉藥。

如果夠好運,我或許還留了一些藥根在藥箱裏。

我的手哆嗦得讓我開個箱子都開了半天,好不容易打開了箱子,手一抖又打碎了兩個瓷瓶。

林暮,你真沒出息啊。

我翻了一陣,總算找到了一個貼着“麻醉藥”标簽的小瓶子躺在藥箱底下,我抓着瓶子跑回大美人的房間,大美人跪在地上,身體不住地發抖。

我跑到他跟前,他猛然擡頭,目光凜冽如寒冰。

他看我一陣,眼中的冰封逐漸冰釋,他微微開口說了兩個字,“林暮……”

我心裏又是一陣刺痛。

我伸手把藥遞到他面前。

“美美乖,把這個喝了,好麽?”

他的神情晃過一絲抵觸的情緒。

他痛苦地一甩手,把藥瓶摔到地上。

“不……你別過來,別看我,你走吧……快走……”

我趕緊把藥瓶撿回來,藥劑流掉一些,瓶子裏還剩下半瓶。

我說:“別怕,我是林暮,我是個郎中,還記得麽?我會治好你的,你要相信郎中,好麽?”

他搖頭,眸子裏又染上冰霜。

大美人看着我,似乎在克制自己,眸子裏時而瘋狂時而痛苦,他低吼道:“你快走,我讓你走,你聽到沒有!”

我深吸一口氣,道:“聽見了。你叫我走我就走,我這個主子不就太沒面子了麽!”

說完,我一咬牙,仰頭把半瓶藥倒進嘴裏。

大美人怔了一下,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一把把他拉過來,把嘴印在他唇上。

我暗嘆一聲。

這種少兒不宜的喂藥方式,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緊接着我又嘆一聲。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弟子不孝,迄今為止,我的第一次被吻,第一次吻別人,都給了男人。

而且,或許還開始對男人動心了。

所謂假戲真做,假戲也成真。

演着演着,我居然也會對男人心動。

裝着裝着,我或許就真的成了個斷袖。

人生,真是慘淡啊。

大美人意外地沒有緊閉起嘴,反而微微地張開唇接納了這個吻,我扶着他的脖子,讓他微微仰起頭,把藥渡進他的口中。

他沒有閉上眼睛,而是輕輕地看着我,眸子裏星星點點的亮光如同漫天星辰。

他沒有抗拒我給他喂藥。

血的氣味包裹着我們,他的身上、臉上都是血,我抱着他的手黏糊糊的,還帶着一些溫度。但我卻不覺得惡心。

我只覺得心疼。

心疼他的痛苦,心疼他眼中的水光。

他漸漸地平複下來,身體不再發抖。

不知道是藥的功效,還是因為親吻。

我嘗試着加深這個吻,他身體震了一下,緩緩閉上眼睛。

他在回應我。

帶着血腥味的親吻,冗長,溫柔。

就在這時,彩雲又半死不活地吐了一口血。

我聽到他嘶啞着聲音說,“淫……賊……”

藥效很快發作了,大美人閉上眼睛昏昏睡去,身體上的藍色圖騰也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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