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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今夜的會芳園處處金裝銀裹, 彩燈争輝,三五個雜耍班子在當中的空地上賣力地舞巨獸耍大雀,間或表演些頂竿跳丸、吞刀吐火的絕技,引得熙來攘往的錦衣看客們大把揮灑賞錢, 一時人聲鼎沸, 好不熱鬧。

陸氏領着兩個姑娘沿着長不見尾的各色小攤兒慢慢散步, 心不在焉地指着前頭一盞紅漆镂空祥雲紋大燈,回頭對道:“看那盞燈四角彎彎, 古樸大方, 老太太一定喜歡,你們去看看是什麽謎面,咱們贏回去好孝敬她老人家。”

幼雲嬌雲遲疑地擡頭看了看那盞木質四角路燈,頭一次默契地對了個疑惑的眼神, 把路燈拿回去孝敬祖母好像…不大好吧。

跟在後頭的王昌瑞家的嘴角抽了抽,走上來扶了一把陸氏, 岔開道:“那兒有一個花燈攤兒, 姐兒們去看看可有什麽喜歡的, 好容易出來一趟, 總要帶幾個回去的。”

這個提議倒還靠譜些,姐妹倆被小攤上挂了一排的火紅金燦的金魚燈吸引,各自去挑了一個, 恰都是字謎兒, 嬌雲翻開下頭綴着的彩簽,上面只寫着一句謎面:“禮聘千萬兩”。

嬌雲心頭一喜,便是猜不出謎底也不要緊了, 某個蟄伏許久的決心又更堅定了幾分。

丫鬟丹珠不識字, 隔着面具又看不見主子的表情, 但見她的舉止一派雀躍,猜測出這大抵是句吉利話兒,忽又想起臨行前主仆倆的一番合計,心下有些不安起來。

幼雲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神色有異的丹珠,也沒太放在心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謎底,頗覺摸不着頭腦,那上頭寫的是:“六十不足,八十有餘”?

兩個姑娘互相看了一回謎面,一個歡天喜地,一個百思不解,陸氏也不催促,只站在一旁面帶淺笑,時不時兩頭看看,像是在等什麽人。

“哈,趕巧了,竟在這兒碰上了!”一個清脆如響鈴的少女聲在身後響起,幼雲不用回頭也知道這是綠林好漢出山了,遂撂下簽子親熱道:“你可真是神了,帶着面具也能認出我來,好一陣子沒見到你了,病可好了?”

宋霞也帶了一個兔兒臉的彩繪面具,滿不在乎地一揮手,一如既往笑嘻嘻地答道:“我認不出你還認不出春桃麽?我年前就好了,若不是祖母硬拘着我休養,我早飛了出來找你們玩了!”

幼雲向她身後看了看,見只有一個老媽媽并兩個婆子跟着,不免問道:“你家其他人呢?今兒園子裏人多,你可別是跟丢了罷。”

宋霞搖了搖頭,口氣頗有幾分老成:“祖母腿腳不好,帶着我大姐姐和二姐姐尋個清淨地兒歇腳喝茶去了,霓兒姐姐被大伯母帶着在那邊與兩家夫人說話呢,我不耐煩硬湊在裏頭陪笑,表叔和四哥哥就帶我過來買赤豆元宵了。”

她雖然是直筒性子沒心計,但到底是在公侯之家長大的,這些欲蓋彌彰的手法也算見多了。

幼雲呵呵一笑,暗自腹诽:果然,管他什麽馬球會、龍舟會、花燈會,在中老年貴婦的眼裏統統都是大型相親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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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四哥……”幼雲還沒問完,轉角處就走出來兩個錦帽貂裘的貴公子,一個恰似月下寒風,面容冷峭,一個有如燈中火燭,笑意融融。

幼雲下意識地先看了一眼陸氏,她正熱絡地拉着盼了半天才遇上的承宣伯夫人說着客套話,再看看被冷落在一旁的嬌雲,不可思議的是她今天居然安心地縮在小攤兒邊把玩着金魚燈,都沒有像平日那般緊着湊上去奉承一番伯爵夫人。

這可真是奇了,說起來自許老太太去世後,她确實安分了不少,若真能轉了性子,待許家哥兒守滿一年孝後娶她過門,也是有舒坦日子過的。

“喂,我的病是好了,你的呆病怎麽又犯了?愣着幹什麽,我四哥向你問好呢,你倒是回一句呀!”宋霞眼瞧着幼雲又神游天外,扯着她的妝花小襖叫她回神。

“哦哦,宋家哥哥好。”幼雲躲在面具後的小臉剛扯出的一抹憨笑,在看到九殿下微蹙的眉頭後立刻又消散下去,她結結巴巴道,“九、九殿下…”

“哦,我們……”宋霖剛要開口解釋一番就被生生打斷。

“你怕我?”他一挑眉,問得很直接。

“有、有一點點。”她低下頭,回得也很誠實。

“怕什麽啦,表叔又不吃人!”宋霞最怕氣氛尴尬,推着幼雲回到小攤兒前,像照顧一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兒一樣熱心問道,“你選了個金魚燈呀?是什麽燈謎,猜出來沒有?”

“還沒呢,猜字謎是我最不擅長的了。”有黎秉恪在場,幼雲連話都變短了。

“我也不行,給他們試試罷。”舞文弄墨确也不是宋霞的長項,她把兩個字謎通讀了一遍,期待地看向表叔堂兄。

宋霖摸着下巴略一思忖,擡眸笑道:“我只想出了一個,禮聘千萬兩的謎底應該是一個‘鐘’字。”

攤主本是從永平長公主府撥來看守攤位的小厮,達官貴人接觸得多了極有眼色,立刻滿臉堆笑地摘下金魚燈遞給嬌雲,恭維道:“公子真是聰穎有才,一忽兒的功夫就答上來了!姑娘,這是金魚燈,您拿好咧!”

兩手空空的幼雲眨巴着眼睛,自問今天手氣是不是太臭了些,竟抽了個這麽難的字謎,連個外援也請不到。

嬌雲掂了掂毫不費力就到手的金魚燈,更覺今日吉星高照,預設下的計劃一定能行得通!

黎秉恪有些好笑地看着攤着兩只白爪作一副呆愣狀的幼雲,張口卻仍舊清冷簡要:“另一個謎底是一個‘平’字。”

“哎呦,又答對了,來來,姑娘,這是你的,快拿着!”攤主很熱情,緊接着遞上了另一個花燈。

“多謝九殿下。”幼雲口裏道謝,心裏還在算着“平”字的筆畫,宋霞沒有耐性等她慢慢推演完,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徑直邀約:“走,咱們去吃一碗赤豆元宵去好不好?也叫上陸大娘子。前面那個小攤兒可不簡單呢,聽說是公主府派來的點心師傅在此擺攤的。”

幼雲隔着面具肆無忌憚地把“不想去”擺在了臉上,和九殿下一起吃飯好像會影響食欲呢……

還不待她推辭,陸氏就及時地招她過去,解救了她們姐妹倆。

幼雲匆匆福了一禮,假作遺憾道: “我母親在叫我了,要不你們先去罷,說不定過會兒咱們還能遇上的。”老天保佑,可別再遇上了,花燈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宋霞伸脖子朝那邊看了看承宣伯夫人和她的金疙瘩兒子,帶着幾分揶揄,很識趣的回道:“哦~自然是那邊的事更要緊,幼雲妹妹快去吧,別叫人家等急了。”

幸好戴着面具,不然幼雲的演技可做不到一秒原地臉紅,現下她只須跺一下腳跑開就能蒙混過關。

黎秉恪瞥了一眼站在承宣伯夫人身後那溫文爾雅的韓墨,未置一詞,冷着一張俊臉擡腳離去。

幼雲乖巧地依在陸氏身後站定,先淡淡地掃了一眼對面的母子二人,承宣伯夫人論相貌不過中人之姿,但生得一雙狹長麗目,眼波如刀,眉宇間隐隐有盛氣淩人之态,這完全在幼雲的意料之中,陶大娘子是門第顯貴得伯爵夫人,兒子又如此出類拔萃,有點小驕傲也不奇怪。

都說兒子長得像母親比較多,韓墨果真與陶大娘子眉目頗似,因而長相不怎出衆,只一身溫玉清潤的氣質叫人見了心生舒泰,幼雲初步判斷這應該是個好相與的性子。

因她們三姐妹今日俱買了同樣的梅花鹿面具,承宣伯夫人一時分不清面前個頭差不多的兩個女孩兒誰才是她要相看的那個,一時猶豫着沒有開口。

陸氏趕忙拉過幼雲,搭着她的肩膀笑道:“喏,這個是我家九丫頭,她……”腹內編織了半天的誇贊話兒還沒說出口,恰有一串長街巡游的舞龍舞獅隊敲鑼打鼓的行進至前,兩旁游客見狀紛紛往邊兒上讓路,陸氏慌亂中先一把抓住了幼雲的小手,再伸手去撈嬌雲時卻摸了個空。

随從仆婦們護着母女倆退至路邊,陸氏四下察看了一回,獨獨不見了嬌雲主仆倆的身影,聯想到嬌雲平素輕挑的做派,立刻五內如焚,顧不上承宣伯夫人還在身旁,火急火燎地吩咐道:“還有一個姑娘哪兒去了?你們也不看着些,今夜外男這麽多,走散了可如何是好?快,你們幾個給我四散開來去找,彩鵑你快去禀告老太太!”

陸氏像只丢了雞仔的老母雞,若不是四周還有許多別家人看着,她都要跌腳捶胸一番了。

幼雲扶着陸氏搖搖欲墜的身子,想起早前丹珠破綻百出的神态,不由得一陣懊惱,這鬼精的主仆倆定是一早就打算好了的!

陸氏這邊心急如焚,嬌雲卻如同一只出籠之鳥,拽着丹珠左右繞開人群,貓着腰躲開了前來追人的林府仆婦。

丹珠心跳得厲害,有點打退堂鼓,戰戰兢兢地勸道:“姑娘,太太還在那裏與陶大娘子說話呢,咱們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麽走了,回去怕難逃一頓好打罷。”

嬌雲美豔的臉龐露出幾分狠相,硬氣道:“一點皮肉之苦罷了,咱不都早就計劃好了麽?只等尋個空兒甩脫了她們,剛才多好的機會!”

開弓沒有回頭箭,嬌雲是打定主意要一條道兒走到黑了。

“可是……”丹珠想起林老太太銀鈎一般的深眸,一陣不寒而栗。

嬌雲厲聲打斷了她: “沒有可是!自年前起我做小伏低了這麽久,活似一只被拔了爪牙的貓,可算熬到了今天,這回再不能錯過了!”她小娘說得對,好東西都是争來的,挨頓打算什麽!

林府上下不是沒人替她苦心籌算麽,攀高枝的機會就在眼前卻不叫她去試一試,給個醫戶就想打發她了,哼,沒那麽容易,看她怎麽拉上大房全家給她當墊腳石!

大概是會芳園占地太廣,陸氏派去的兩撥人既沒找回嬌雲,又沒帶來林老太太,她心裏發苦,又不能叫陶大娘子在近旁看笑話,只好撐着一張尴尬不已的面皮請她先去幾步外的茶水小棚裏稍坐,只說家裏的姑娘定是在哪個小攤兒上猜燈謎去了,一會兒便能找回。

幼雲無暇細看極有可能成為她婆婆的陶大娘子是何臉色,直覺告訴她嬌雲一定又搞了什麽幺蛾子。

又等過一陣後,從石板路的那頭跑回來三個狼狽不堪的林府的婆子,她們大氣都來不及喘,壓低聲音慌裏慌張地禀告道:“大娘子,不好了,咱家姑娘…姑娘她、她不知怎的從前頭的小樓上摔了下來,竟、竟直落在了吳家大哥兒的懷裏!人還暈了過去,董媽媽留在那兒看着她呢,您快去看看罷!”

陸氏一聽只覺兩眼發黑,一陣天旋地轉,眼看就要癱軟在地,王昌瑞家的反應很快地在背後托着她,幼雲拼命掐她的胳膊,附在耳邊小聲提醒道:“母親好歹撐着些,咱們得趕快去看看是怎麽回事,起碼先把七姐姐帶回去呀!”

陸氏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扒着王昌瑞家的重又站了起來,幾乎連儀容也顧不得了,陡然生出巨大的力氣緊緊拽着幼雲的小手,生怕手裏的這個也丢了似的,殺氣騰騰地率領一衆仆婦匆忙趕去。

走在路上衆游客的議論聲一句一句地傳進她們的耳朵,幼雲越聽越心涼。

“知道麽,剛才那邊的晴和樓上平白掉下來一個姑娘!”

“呀,小樓單層雖不高,但一柔弱的姑娘家從二樓摔下來也不得了吧?”

“巧了不是,樓裏有不少公子哥兒都在裏頭對弈,吳家的大哥兒向來癡迷圍棋,出來時正好在樓下接住了那姑娘,因此一根頭發絲兒也沒傷着。”

“樓裏人多,這姑娘定是被人擠着了,驚吓過度暈了過去,那吳宣都不敢放手,硬着頭皮抱進了樓裏。”

“哎呦,可瞧見了是誰家的姑娘?主母這麽不當心,放個閨閣小姐獨自出來亂跑。”

“這就沒瞧見了,人家帶着面具呢,唔,好像是個梅花鹿樣式的。”

“呵,這可得有個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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