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四條彈幕

顧休休離開宴會,沿着那條燈火通明的長巷向前走,北宮秋花開得正盛,琉璃瓦磚上延伸出葳蕤生香的桂樹枝。

永安侯府的馬車侯在北宮外,随從掀起車簾,她正要彎腰進去,遠處隐隐約約傳來木履落地的‘噠噠’聲。

顧休休動作頓了下,看到桂樹下立着的太子殿下。一陣風吹過,綠葉悉悉索索響着,卷起淺白色的桂花向下飄落,他站住腳步,在萬千燈火中,身影孤獨寂寥,擡手接住了散落的桂花瓣。

她似乎聞到了風吹來的桂花香,馥郁芬芳,又很快淡去。

“女郎?”随從見她失神,喚了一聲。

“等我片刻。”顧休休讓随從放下車簾,探過去的身子又收了回來,立在馬車旁,似是在等待什麽。

她想,太子身邊沒帶侍從,或許是有話想問她。

她等了許久,看着他從銀桂樹下離開,朝她的方向走來。

元容似乎看到了她,蒼白的面容上勾着淺淺的笑意,薄唇沒什麽血色,烏發随意散落着,在燈火朦胧的勾勒下,竟是有一種破碎的美感。

月光灑在腳下,銀白如霜,仿佛為他足下鋪出一條小路。木履落地的聲音,猶如高山流水的音韻,敲擊在她心口,一下又一下。

顧休休想起了席榻旁貴女說的話。

容郎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像是天人谪仙。

人人都道她生得美,而她家中兄姐弟妹也皆是翹楚者,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長大,她早已審美疲勞。

可面對太子殿下時,雖不至于發癡,卻還是會有轉瞬間的怔神,忍不住心底贊上一句美人如斯。

顧休休見他走近,小嘴微張,将想說的話在心裏構思了一遍,許是有些緊張,雙手藏在衣袖下揉搓着,只等他停在她面前。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愛笑的女孩子運氣一定不會差。

她勾出一抹燦爛的笑容,像是習練了千百遍,猶如盛放的杏花,嬌柔又不失優雅。

幾乎沒有人能拒絕,北魏第一美人的回眸一笑。

然而元容走到她身邊,卻沒有停下,低低咳了兩聲,便徑直從她身旁走過,只給她留下一道悠然離開的背影。

“……”顧休休看着他越走越遠的孤影,笑容僵住,神情有些錯愕:“走……走了?”

太子就這麽走了?

他都不好奇她為什麽當衆表白嗎?

她方才将他當做擋箭牌,他明明瞧出來了,難道就不想要個解釋?

“女郎在說誰?”

面對随從不解的眼神,顧休休吸了口氣,腮幫子鼓起,而後重重呼了出去。

“沒什麽,走罷。”

不理她就不理她,還能少塊肉不成。

說是這樣說,她坐上馬車後,腦海中仍不斷回放着自己對着他笑,可他卻視而不見,擦肩而過的畫面。

方才她定是将‘自作多情’四個大字刻在了臉上,他指不定在心裏怎麽笑話她……

顧休休越想越尬,一直到馬車停穩在永安侯府外,她才将剛剛的事情抛之腦後,穩穩躍下,站在門前巨大的石獅子旁,對着随從叮囑:“夜宴上發生的事情,不許說出去。”

今日她接受的信息量太大,腦子又亂又乏。雖然随從不将宴會上賜婚的事情說出去,明日她拒婚四皇子,表白太子的事情也會傳遍洛陽。

但即便如此,就算明早上會被問罪,她還是希望今晚上消停點,能睡個安穩覺。

永安侯府是七進的四合院,乃顧家本宅,奢華氣派。顧休休一進門,婢女朱玉早已侯在一旁,朱玉走到她右側:“女郎,家主攜夫人畫舫游船未歸,命小廚房給您留了晚膳。”

“不吃了。”她疲乏得很,沒有胃口,只想倒頭大睡一覺。

“淨房備好了熱湯水,奴伺候您沐浴。”朱玉一邊說着,似是想起了什麽,遲疑一下:“方才,支系二房的女郎來玉軒找您。”

顧休休挑眉:“來人是顧佳茴?”

“正是。”

永安侯府占地面積五萬平,曾有個侍衛愛上了後廚燒火的婢女,兩人一拍即合,但最後因為熬不住異地戀分開了。

顧佳茴住的地方叫明庭,離她所居的玉軒一南一北,若是步行而來,大概要小半個時辰。

深更半夜,顧佳茴明知道她去北宮參加中秋夜宴了,來玉軒找她做什麽?

顧休休想起那串琉璃火珠,心裏禁不住膈應,蹙了蹙眉:“她走了嗎?”

“走一陣了。”

“今晚上誰也不見。”她舒了口氣,讓随從将琉璃火珠交給朱玉,吩咐道:“去把手珠還給顧佳茴。另外,你去查一查,一個月前顧佳茴或她身邊的仆人,有沒有跟玉軒的人接觸過。”

朱玉從小跟在顧休休身旁伺候,只愣了一下,便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女郎懷疑……”

中秋夜宴前一個月,顧休休突染惡疾,是這琉璃火珠治好了她的病。

她從未懷疑過顧佳茴,可如今巧合這麽多,她不得不從頭查一查了。

見她颔首,朱玉看了一眼琉璃火珠,皺着眉,将剩下的話咽了回去:“女郎安心,奴這就讓人去查。”

顧休休簡單沐浴更衣過後,便歇下了。

她看着頭頂薄薄的紗帳,那裏時不時飄過稀疏的彈幕。

【女配在懷疑什麽?怎麽跟打啞謎似的】

【我就說女配還得作妖】

【坐等樓上打臉】

【佳茴怎麽還不出場,等得我好急呀,女鵝趕快和四皇子見面吧】

看着看着,腦海中莫名浮現出半年前被山匪劫走,命懸一線時,縱馬出現在視線中的四皇子。

顧休休前世是孤兒,一出生就被父母抛棄在馬路邊。

她努力生活,長大成人,吃盡苦頭終于考上心儀的名牌大學。卻因為在上學報道的前一天,在大橋下救了一個溺水輕生的男孩,體力不支而溺水身亡。

直至身亡,她仍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顧休休渴望親情,渴望着愛。

上天似乎聽到了她的渴望和祈求,再睜開眼,她就到了這個不存在于歷史的北魏之國。

她的父母兄姐都待她極好,他們給足了她愛和安全感,讓她懂得什麽是信任與依賴,那是值得她豁出性命去守護的親人。

是以,當她母親險些喪命在山匪的砍刀下的那一刻,四皇子的出現,讓她恍惚間産生一種錯覺。

她好像心動了。

可此刻想來,那到底是心動還是危急時刻身體本能的心跳加速?

顧休休分不清,但她知道,四皇子這個人已經在她心裏幻滅了。

嫁不嫁人,又或者嫁給誰,于她而言都不重要。

合上八字,她便嫁給太子。合不上八字,她就繼續過自己的生活,直至拖不下去的那一日,便收拾東西去洛陽道觀裏做個逍遙自在的女冠。

沒有人能以她為劍,傷害她的家人。

不過,若是能嫁給太子便最好了。待三個月後,太子病逝,她後半輩子可以用守寡做擋箭牌,再也不用犯愁嫁人的事。

顧休休在胡思亂想中沉睡過去。

她的睡眠質量一向不錯,一夜無夢,直至翌日清晨,玉軒中傳來吵鬧的喧嘩聲。

幸好她沒有起床氣,也做好了今日被問罪的心理準備,聽見屋外動靜不小,揉了揉眼睛,起身麻利地穿好了衣裙。

顧休休推開門,瞧見溫妪正在教訓朱玉。

溫妪是永安侯老夫人身邊的仆人,行事向來雷厲風行。

不過一夜,顧休休昨夜在夜宴上所做的事情,便傳遍了洛陽的大街小巷。

老夫人聽聞此事,被氣得差點暈厥過去。知道永安侯護女,一直等到他去上早朝,才命人來尋顧休休。

許是昨夜的顧休休看起來太過疲憊,又或許是知道老夫人向來對她苛刻嚴厲,朱玉怕自家女郎受委屈,便擋着門拖延時間。

結果就是惹惱了溫妪,顧休休再晚來一步,那揮起的巴掌就要落在朱玉臉上了。

“朱玉,你退下。”顧休休不急不慢地走了下去,嗓音清泠中微微帶着剛起榻的倦懶:“溫妪,朱玉是我房中的人,若是做錯了什麽,也該是我這個主子來教訓。”

即便這時她未着脂粉,也依然美如璞玉,溫妪失神一瞬,回過神,将揚起的手臂收回:“女郎教訓的是,妪記住了。老夫人請女郎過去一敘。”

顧休休沒再多說什麽,北魏向來重孝道,畢竟溫妪是老夫人身邊的人。她進屋簡單梳洗過後,跟着溫妪走了。

朱玉沒跟着,待溫妪一走,她便小跑出玉軒,去找永安侯夫人了。

顧休休到老夫人院子裏時,院中已是站了不少人。大多是支系庶出的子女,來向老夫人請安的,顧佳茴便站在其中。

此時氣氛似乎有些微妙,衆人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顧休休視線掃到顧佳茴,她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雙手垂在身前,腕上那串琉璃火珠瞧着極為顯眼。

顧休休昨夜讓朱玉送回琉璃火珠,其實是想試探一下顧佳茴。

中秋夜宴前,她病情痊愈,備了厚禮與琉璃火珠一并送回,但顧佳茴卻不願意收,還勸她繼續戴着琉璃火珠,以防惡疾再犯。

而如今,夜宴結束了,她将琉璃火珠送回,顧佳茴便直接收下了。

看來顧佳茴在意的并不是她惡疾犯不犯,只是希望她将這串手珠帶去夜宴上。

思及至此,顧休休輕笑一聲。

朱玉的調查結果還重要嗎?

她出于對已逝二伯父和大哥的信任,從未懷疑過顧佳茴待她的心。

就算她突染惡疾與顧佳茴無關,可那串琉璃火珠,卻是顧佳茴的私心。

在這個極其重視階級地位,講究門當戶對的北魏之國,顧佳茴的身份低微,一般正式場合的宴會都不會邀請她去。

顧休休聽母親多日前提及過,本族幾個女郎都到了适婚年齡,閑聊間,談到顧佳茴身上。

顧佳茴前幾年才被接回洛陽,往日一直跟在二伯父身邊奔波,因守喪三年,耽擱了嫁人的年齡。

再過十幾日,便出了守孝期。母親已經為顧佳茴尋了一位好郎君,雖出身不夠高貴,好在那郎君品性良善,容貌清隽,顧佳茴嫁過去便是正妻。

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二伯父戰死沙場,二伯母誕下大哥便難産而亡,顧佳茴的親生母親又在平城那一戰中失蹤了。

婚配之事,便落在了顧休休的母親身上。

母親憐惜顧佳茴身世坎坷,不願她重蹈覆轍,與人為妾,動用了不少關系,才為她尋得一位如意郎君。

又怕顧佳茴不喜這郎君,特意讓顧休休将婚配的事情透露給顧佳茴,看她對母親張羅的婚事滿不滿意。

想來,定是不滿意的。

若不然,顧佳茴又怎麽會利用她,将那串琉璃火珠帶到夜宴上。

怕不是想試探一下,四皇子還記不記得當年的救命之恩。

一聲呵斥,從正堂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老夫人拄着銀鶴手杖,臉上的溝壑堆積,銀白的鬓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腳步穩當,從屋裏緩步走了出來。

她的雙眼像是鷹勾,視線凝在顧休休身上,眸底絲毫不見渾濁,反而顯露出些許清明。

老夫人看着顧休休,字字淩厲:“跪下。”

原本就膽怯的衆人,此刻更是屏住呼吸,院子裏安靜地仿佛連心跳聲都可以聽見。

唯有夾雜在年輕的郎君和女郎中,不怎麽起眼的顧佳茴,唇角微不可見的揚了揚,又很快趨于平靜,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顧休休擡眸,面色平靜地問道:“祖母,我犯了何錯要跪下?”

“休要叫我祖母,我沒有你這樣恬不知恥的孫女!”老夫人似乎怒極了,手杖用力杵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你當衆向太子表露心意時,可有想過我這個祖母?”

“太子是什麽樣的人?!他害死了你的二伯父和大哥,甚至死後,還将他們置身于流言蜚語中,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老夫人嗓音吼得近乎沙啞,臉上垂着的肉微微顫抖着,塌眼皮下的雙眼含了淚,泛着紅意。

便是因為顧家二房父子的死,成了老夫人的心結,她以死相逼,讓永安侯府上下所有人在風口浪尖時,與太子斷交絕義。

就連顧休休一向與太子交好的兄長,也不得已與太子斷了私交,再無聯系。

這讓外界的傳言更甚,人人都道永安侯知道內幕,定是太子将布防圖與戰術洩露,顧家本族才與之撇清關系。

“太子是什麽樣的人?”

顧休休似是低喃地重複着,她沒有猶豫太久,很快給出了答案:“他是個好人。二伯父與大哥甘願為太子而戰死沙場,足以證明一切。”

她嗓音放得柔了些,眸光明澈:“祖母,倘若二伯父與大哥在天之靈,看到您如此對待他們以命相護的人,何以安息?”

“你——”老夫人似是被戳中了痛處,頸間青筋暴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揚起手杖,朝着顧休休面上擲去。

那手杖乃紫銅所鑄,表面鍍一層銀,雕刻镂空出花紋鶴狀,若是砸在她臉上,怕是要割花了她的臉。

顧休休沒有避開。

哪怕是毀容也好,她早就想将這些話說出口。

她看着手杖以極快的速度在空中飛出一道抛物線,就在它朝着她的臉自由下墜時,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唰’的一聲飛來,直直将手杖打偏了方向。

院門口傳來交疊的腳步聲,以永安侯與永安侯夫人為首,匆匆踏進了院子。

顧休休眨了眨眼,疑惑地望向落在身旁的手杖,擡起皓腕,輕撫了一下毫發無傷的臉頰。

永安侯夫人幾乎是一路小跑着,顫巍地抱住了她,她側過頭,看向石子飛來的方向。

恍惚間,顧休休從人群中看到了太子清逸的面容。

作者有話要說:  上車請刷卡

哔——好人卡!

感謝張·man小可愛投喂的5瓶營養液~感謝如意小可愛投喂的1瓶營養液~

抱住小可愛rua一下~感謝小可愛們對甜菜的支持,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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