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八條彈幕

天色漆黑,太子所席坐的竹林周圍擺滿了蠟燭,而顧休休身邊毫無照明之物,只有銀綢似的月光淡淡灑在她的鴉發上,玉指間,于琴弦上盈動着潤澤的碎光。

他半邊側顏,藏在昏暗的光線中,深眸對上她的淺瞳,竹影在晚風中輕輕抖動,席卷着一絲絲微涼,拂面而過。

太子似乎在笑,唇邊懶散地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墨發流墜在狐裘柔軟的絨毛上。

他生了一雙涼薄的眸,偏又總是含着淡淡的笑意,笑得溫柔,恍若情人缱绻。她看着看着,恍神間,指尖一挑,竟是彈錯了個琴音。

這琴音錯得太過明顯,連顧佳茴這個琴藝不佳的人都聽出來了,她忍不住慌亂道:“姐姐,你怎麽彈錯了……”

“閉嘴。”顧休休別開頭,垂下眸,并沒有彈錯音便慌張失措,神色淡然,将《鳳求凰》繼續彈了下去。

只是心裏仍是忐忑,猜不透太子方才看她的眼神是什麽意思——難不成将她認出來了?

不該如此。這天色漆黑瀾瀾,遠遠望過來,只能瞧見一個女子輪廓的黑影,而她與顧佳茴身形相似,太子怎麽可能認出她來?

這樣想着,顧休休稍微安心了些。

她加快了指尖的勾挑,琴聲越發明快,仿佛在訴說與君別過後的思念,似是歡快,又似是哀愁,如滔滔不絕的江水湧入心懷。

那彈錯的琴音,不覺突兀,更像是錦上添花——勾勒出女子不能得償所願,與愛人長相厮守,只能将愛意藏在心底,卻又在與心愛的郎君相見時,忍不住流瀉出的思念與寂寞之苦。

竹林裏的名士都聽得陶醉,那琴音卻終是落了幕,尾指一勾,只餘下綿綿不絕的嘆息。

“這求愛的女郎膽大心細,琴技不凡,竟是與謝七郎伯仲之間,真是個妙人!”

“錯彈之音,亦能融會貫通,仿佛此曲本該如此,可謂是千古一絕啊!”

“到底是哪家的郎君如此有福氣,竟得此女郎青睐?”

“此聲應是天上有,厚顏請女郎出來,讓我等凡夫俗子一睹風華……”

似是贊嘆,又有些打趣兒的話遠遠傳來,顧休休雖聽不真切,卻也知今日的事已是成了一半。

她站起身來,讓顧佳茴趁黑抱起了琴,率先走出竹林,而自己則走在顧佳茴身後,中間隔了段距離,盡可能降低存在感——她打扮如此随性,便是為了給顧佳茴留出表現的餘地。

名士不喜束縛,不喜媚俗,顧佳茴長相秀麗,穿着素淨的衣裙,便如同寒霜過後傲立枝頭的梅苞,定是可以引得衆人矚目。

兩姐妹一先一後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中,名士們看到顧佳茴抱着琴施施而來,頓時眼前一亮。

這女郎瞧着羸弱纖纖,又挺直了腰脊,面上似帶着些羞怯,卻并不唯唯諾諾,眼睛不時瞥向正在與謝七郎對飲的四皇子。

名士推崇清瘦膚白的審美,而顧佳茴今日的打扮,直戳在他們的喜好上。她又受了顧休休的囑咐,即便一路上緊張到不敢呼吸,仍是挺胸擡頭,做出一幅傲骨清高的模樣。

聽着時不時傳來的贊揚,顧佳茴越發挺直了腰板——她從未見過如此多的洛陽名士,而這些受天下人尊崇的名士們,都将目光集聚在她身上,神色灼灼贊美着她。

她的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激顧休休之餘,又油然生出一種空虛與嫉妒感。同為顧家女郎,她與母親流離失所,漂無定居,仰着父親的鼻息在窮苦軍營裏過着膽戰心驚的日子。

而顧休休從小在永安侯府裏被衆星捧月長大,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自然能閑出時間去學這風花雪月的琴棋書畫,做個人人頌贊的雅人才女。

好不容易有一串琉璃火珠,能将她拯救于水火之外,四皇子還認錯了人。到頭來,好處都是顧休休得了,她卻只是個擡不上門面的庶女,還要被老夫人罵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到底誰才是朽木?

倘若她一出生便是富貴身,倘若她有父兄母親相護,又怎麽卑賤如泥,随意受人辱之。

顧佳茴越想越不平,就在這時,有人認出了她來,驚呼道:“竟是那日在采葛坊與四皇子糾纏的顧家女郎——”

雖然顧休休早就提醒她會有人認出她,可感受到四皇子聞聲投來的視線,她着實還是慌亂了起來。腳下一軟,身子便不受控制向前栽去。

就在顧佳茴以為自己會摔個狗吃屎時,一只纖細的手臂穩穩扶住了她失去平衡的身子,她怔愣着,聽到顧休休用着極輕的嗓音道:“怕什麽?繼續往前走。”

明明聲音不大,卻帶有一種讓人信服的能力。顧佳茴只得勉強站穩了腳,燒紅了臉,硬着頭皮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發覺方才贊美她的人都噤聲了,咬了咬牙,鼓起勇氣向名士人群中看去,這才發現名士們的眼珠子都快落下來了——他們盯着顧休休一瞬不瞬地看着。

顧佳茴循着衆人的視線朝顧休休看去,只見顧休休半側着頭,鬓間垂落絲絲縷縷順滑的烏發,墜在雪白的頸窩前,睫羽濃密,雙雙黛眉精致若畫。

美人如玉石,纖纖玉手,灼灼其華,潔白而無暇。她肌膚竟是似玉般光澤瑩潤,薄唇點绛色,在竹林中異常惹人注目——明明穿着最簡單普通的寬袖衣袍,卻有一種灑脫慵懶的仙人之姿。

顧佳茴不自知地咬緊下唇,似是憤怒,又很是無力。今日竹宴的主人公該是她才對,怎麽顧休休無需說一句,只要往她身旁一站,就能将她比了下去?

那些灼灼的目光本該屬于她才對!

她心中越發妒恨,無奈此時還用得上顧休休,只得忍氣吞聲,将那妒火生生憋了回去。

兩人走到了竹林之前,一道朗聲笑意将看得癡迷的名士們喚回了神:“是誰在彈奏?又是為誰而彈?”

說話的人是謝懷安,他穿着寬袍大袖,衣襟半敞,松垮着露出若隐若現的胸膛,俊美的臉上含着笑。

他手裏拿着青玉酒壺,坐姿随意卻又顯得十分優雅,好整以暇地看着顧休休。

顧佳茴鼓起勇氣,抱着琴上前,按照顧休休教的話,一字一句地複述起來:“琴音乃小女所奏,為得是……”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明亮着雙眸看向了四皇子,看了一眼,便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有名士拍起大腿,哈哈一笑:“這小姑子竟是為四皇子而來,想來那日采葛坊的傳聞是真的咯?”

名士說話向來是以簡馭繁,直言不諱,這話問得刺耳,令四皇子臉色瞬間燥了起來。

他正要澄清,顧佳茴卻沒給他這個機會,搶先答道:“真如何,假又如何?四皇子風姿文雅,仰慕他的女郎數不勝數,小女不過是一俗人。”

顧休休說,她若是扭扭捏捏不肯表态,只會惹得名士厭煩。反倒承認得爽快了,竟是一句‘俗人’便将那出言不遜的名士怼得啞口無言了。

謝懷安聽聞此言,難得擡起眼皮,看了一眼顧佳茴:“小姑子何故彈錯了琴音?”

這題超綱了,顧休休并未交代過怎麽回答這個問題——顯然彈錯琴聲是不慎為之。

原本底氣十足的顧佳茴,如同洩氣的皮球,頓時蔫了下去。她滿臉躁紅,求助似的看向顧休休,未等她慌亂,顧休休已是淡然開口:“族妹見到仰慕之人擡目望來,心中歡喜,故彈錯琴音。”

這回答像是沒有回答似的,卻讓人尋不出錯處來,倒是太子殿下聞言,擡頭看了一眼顧休休。

原是因為心中歡喜……才彈錯琴音嗎?

謝懷安笑了起來,爽朗道:“曲是好曲,人是妙人……子烨兄好福氣。”

被叫了字的四皇子,臉色終于緩和了些。謝懷安雖是他的表兄,卻任性不羁,他多少次想從謝懷安口中換一句誇贊點評,以此提高自己在洛陽的聲名與地位。

偏謝懷安眼高于頂,竟是絲毫不顧忌親戚關系,理都不理他。

四皇子頭一次正眼看向了顧佳茴。

她有如此琴技,即便彈錯一音,亦是獲得宴上名士們贊美,連謝懷安都贊嘆一聲‘曲是好曲’——往後她的聲名會在洛陽大漲,倘若将她納入府中做個妾,時不時參加名士宴會時帶上她,讓她撫琴彈奏,還能為自己長長臉面。

這樣想着,四皇子對着顧佳茴一笑,應道:“七郎說得是。”

聽聞這話,顧佳茴簡直激動到當場落淚,四皇子沒有反駁謝懷安的話,這便是默認了她的求愛,也接受了她。

謝懷安沒有理會四皇子,卻倏忽笑了起來,轉過頭看向一言未發的元容,語氣說不出的戲谑,甚至有些輕浮:“殿下亦是好福氣,有如此美貌的女郎做未婚妻,讓某好生羨慕。”

“何必羨慕孤?”元容不疾不徐地擡眸,深眸看着謝懷安,似是惋惜,淺淺笑道:“這福氣羨慕不來,不如七郎這輩子多積攢些福報?”

這話乍一聽沒毛病,再細細一品,他分明是在說謝懷安上輩子缺德,這輩子才沒有福氣碰上顧休休這樣的女郎。

名士們心領神會,哈哈一笑,沒想到謝懷安這般名士大家也會有口落下乘之時。

許是已經幫助顧佳茴挽回了聲名,完成任務的顧休休松了一口氣,聽着兩人陰陽怪氣的對話,也覺得有些好笑。

原以為太子殿下不喜辯駁,那日在永安侯府,老夫人以下犯上,妄議儲君,太子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說。

民間坊間到處流言蜚語,他也未曾澄清過一句。而如今謝懷安說了一句,他便毫不客氣地駁了回去,一步也不退讓。

是了,太子殿下若是逆來順受之人,過往又怎能率領幾十萬大軍,令軍中人人信服,被北魏百姓奉為殺神。

想到這裏,顧休休又不免唏噓——牆倒衆人推,那些過去仰慕尊崇他的人,如今卻惡言诋毀他。仿佛忘記了太子殿下曾守護住多少北魏城池,又豁出性命救下過多少北魏子民。

失神之間,天空飄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雨點子打在竹葉上,似是擊樂之音,令衆名士陶醉其中,竟是無一人挪步躲雨。

雨漸漸大了起來,将竹林裏照明的蠟燭澆滅,伴着忽而作響的雷聲,有人仰天長嘯,唱起歌來。

顧休休本身腰後有傷,被雨點砸得渾身冰冷,再一聽那忽近忽遠、振聾發聩的吟嘯,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她正準備交代顧佳茴幾句便退場去避雨,眼尾一瞥,伴着一道雷聲轟鳴,就着雷光看到元容于人群中匆匆離去。

那身形顯得跌跌撞撞,似是慌亂,很快便沒入了雨中。

顧休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追了上去,在漆黑不見光的竹林裏快速穿梭。

這謝家的竹林太大,又黑又暗,早已瞧不見他的身影。她跑得太猛,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有些狼狽地摔了出去。

好在土地松軟,鋪滿了竹葉,她摔出去的時候閉上眼,倒沒覺得疼痛。

只是身旁傳來一聲悶哼——顧休休倏忽睜開眼,看到了被她壓在地上的太子殿下——難怪不疼,原是被他接了住。

見他似乎被自己壓得喘不上氣,她慌忙要起身,卻被元容按住,聽見他低聲道:“別動,你腿上有蛇。”

作者有話要說:  休崽:為什麽不是在你腿上qaq

感謝延不由衷小可愛投喂的2瓶營養液~感謝汐瑜小可愛投喂的1瓶營養液~

抱住小可愛親一大口~感謝小可愛們對甜菜的支持~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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