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母女相見 淚滿腮

薛晏榮單膝跪扶在鄭珺清身前,揚起面容,墨染一般的瞳仁,亦如當年清亮,只是眉眼間的神态,卻不似當初的稚嫩,裏裏外外透着一股老沉持重的态勢。

“關外風沙大,你這些年黑了,也瘦了。”

鄭珺清的手捧在薛晏榮的臉頰上,不一會兒眼眶裏的淚就溢了出來,打濕在了前襟上。

“母親,晏榮這些年在關外過的很好,并沒有吃苦——”

越是聽她這樣說,鄭珺清眼中的淚水越是洶湧,她極力的想要強忍住淚水,卻怎麽止都止不住,一個勁兒的拼命搖頭,抖着手一遍一遍的撫摸着薛晏榮的面容——

終于還是哭出了聲來——

“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沒用,才讓我好端端的一個女兒硬是束冠纏胸,做了男兒身,成日在那嚴寒酷暑的風沙之地,不得歸家,一年到頭兒連面都難見——”

“母親,莫要再哭了,晏榮從沒有責怪過母親。”

原來薛晏榮不是二爺兒,而是二姐兒。

為何會扮做男兒身,這事說來就話長了——

薛家祖上本是學識淵博的書香世家,前朝舊時也曾出過不少狀元舉人,後來新帝登基打入關內,因着種種緣故,就在其中立了大功,又因博古通今的學識,薛老太爺深得朝廷的賞識,入朝為官後,立馬就做了太子身邊的太傅,可謂是殚精竭慮鞠躬盡瘁。

由此薛家聲名鵲起,薛太爺死後更是配享太廟,薛家後人成了名副其實的達官貴人。

名聲跟富貴,薛家都有了,但人丁卻逐漸單薄起來,在京城中這樣顯赫的宗族裏,哪戶不是六七個房頭兒,一二十個兄弟,再加上各房裏的妻妾姨娘,百十來號人都算少的,更別提什麽孫侄一輩了——

可偏偏輪到了薛家頭上就變了樣——

薛老太爺妻妾不少,但到最後長大成人的卻只有正房的兩個兒子,一個是薛晏榮的父親薛懷禮,一個是薛晏榮的二叔薛懷丘。

兩人雖是一母同胞,但德行操守卻是天壤之別。

薛懷禮雖體弱多病,但卻是個上進好學的,早年又做過太子身邊的伴讀,後成年入科甲為官,被封提督學政,官拜二品,是皇帝身邊為數不多的親信之一。

而薛懷丘則就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了,自小就喜歡擠在丫頭兒堆裏,屋子中的丫鬟最多時有二十幾個,讀書從來不讀正經書,但凡是私塾先生教的,科舉考試要背的,他一概不理,一天到晚最愛那些辭藻華麗,濃豔精致的閨情詩詞,後來科甲落敗,只能靠着父祖的蔭生,得了個國子監的監生混日子。

好在還有薛懷禮,他倒是也樂得做甩手掌櫃。

只是偌大的一個家,僅靠一人支撐又怎麽能行?

所謂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

斷然不可長此以往,薛老太爺為了後世子孫着想,便大批量的購置田地房産還有鋪面,想着若有朝一日子孫不孝,失了恩寵,也能靠着這些,保住家業,不至于落魄街頭。

不得不說,薛老太爺的是明智的——

可卻也為後來留下了禍患。

廂房的門雖是關着,聽不見裏頭兒的說話聲,卻能聽得見鄭珺清的哭泣聲——

姚十初跟徐聿站在門前聽見聲音,不禁互相對視了一眼,随後便不約而同的就退到了院子中央。

以前薛晏榮還小的時候,鄭珺清只是嘆息的多,哭卻不見得有多少,可随着日子越過越往後,年歲一年大似一年,鄭珺清的情緒就不如從前那樣平穩了,每當薛晏榮一回京入府,像這樣的大哭,再平常不過,以至于演變到現在,即便是薛晏榮在關外回不來,只要收到她的家書,見到她的字跡,必然都要大哭一場——

外人只當她是想念兒子,并不會多做他想,每每就是說話寬慰罷了。

鄭珺清哭得泣不成聲,薛晏榮就低頭跪着——

直到鄭珺清哭夠了,哭停了。

“母親,想開些罷,我如今早已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了。”

薛晏榮說這話的時候,神态平靜,沒有一點兒傷心激動,倒不是她心似木頭,只不過已經二十五年了,早就習慣了。

“你說的輕松,可你叫我這個當娘的,如何忍心,如何過意得去。”

“母親也不想的,只是當年那樣艱難,這麽做是最好的。”

一說到這些,勢必就要提起當年的事情,那些壓在鄭珺清心頭兒,讓她徹夜難眠,百火燒心,不得不飲用涼酒,方才能消火入眠——

“當年——”

鄭珺清長嘆一聲,眼中帶了幾分怨恨——

“你祖父知道你二叔不争氣,所以在死後将薛家的大權交到了你爹的手中,并且留下遺書叮囑你爹,一定不可讓你二叔掌管錢財之事,此舉本來是為了薛家的長久着想,可偏偏你祖母疼愛你二叔如珠如寶,硬是将你祖父的一番苦心,當作狠心,又哭又鬧的,逼着你爹跪在她面前起誓,絕不能苛待兄弟怠慢侄兒,母意難違,你爹沒了辦法,只得違背了你祖父的遺囑,将家中一半的田地産業分給了他,可你二叔卻不善經營運作,即便分到了那些,但每年的開銷仍舊不夠,你爹沒法子,又不敢驚動你祖母,只能從自己的腰包裏為他貼補,可憐你爹一面忙于政務,一面又憂心家事,身體本就不好,怎麽能支撐的住?”

鄭珺清每每想到這些事情,心中便猶如怒火燃燒一般,除了恨還是恨!

“好在那時候還有你哥哥,多聰明的孩子啊,小小的年紀就知道要為父親分憂,可終究是個福薄緣淺的——”

薛晏榮那時還沒有出生,并沒有見過自己的這個哥哥,但府裏上下誰都知道這是長房的禁忌,所以也沒人敢提,薛晏榮也只從長姐薛音瑤的嘴裏聽說過一些——

薛晏全死于一場惡疾天花,那大概是人世間最可怕的病了,無論是宮中禦醫還是民間聖手,均都束手無策,但凡是家中有年幼的孩童者,不管身份地位,無不求神拜佛,以保平安,尤其每每到了春冬疾病肆虐高發之時,寺廟跟道觀裏的香客都是絡繹不絕的祈福人。

“你爹他承受不住打擊,生了一場大病,足足在床榻上躺了半年之久,總算是萬幸撿回了一條性命,只是從那以後身子更加大不如前了,整個人幹瘦枯槁的厲害,一日三餐都要捧着藥罐子,可就是這樣——

你父親依舊在替我跟你姐姐打算,可不論如何打算,家中都必須得要了一個男兒才行,好巧不巧那時你就來了,我跟你父親高興的一夜都沒有合眼,只盼着你是個男兒,可到頭來卻還是——”

鄭珺清的眼眸蒙上一層灰暗的混濁——

“我實在不忍心你父親的心願落空,這才跟李媽媽一同撒下了瞞天大謊,将你扮做了男兒,尋了個早産羸弱的由頭兒,将你送往廟宇撫養,可憐你父親到死都不知道真相,我有愧與他,更有愧于你——”

“母親千萬莫要這樣說,晏榮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鄭珺清搖了搖頭——

“我不是沒想過補救的辦法,你父親還在的時候,不願意納妾,為着子嗣的事情,我硬是塞了兩房姨娘給他,就想的有朝一日,能為你父親留下一條血脈,也為你尋得一條退路,可——

或許是我命裏注定無子,兩房姨娘竟一個兒子都沒能留下,到頭來兒算盡一切,卻還是滿盤皆輸,我心裏難受的厲害——”

鄭珺清說着,聲音又哽咽了起來——

“前些年,李媽媽還在,這些話我憋的難受了,還能與她說一說,可去年她也走了,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母親心裏難受,不用憋着,可以跟我說,我都聽着。”

薛晏榮握住鄭珺清的手,想讓自己給她一些安慰,可卻也無濟于事。

“先前,我本有了其他打算,想着你在關外,我們在關內,倘若你一輩子不回來,即便是換回了身份也能夠逍遙自在,可自打你姐姐入了宮後,這樣的打算,卻不能了——”

鄭珺清愁苦着面容,擡手撫在薛晏榮的臉頰上——

“不管是你還是你姐姐,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哪一個我都割舍不下。”

“母親,這些我都懂,不論是為您還是為姐姐,晏榮都是心甘情願的。”

“你是好孩子,這輩子為娘對不起你,下輩子咱們若還能做母女,再讓我這個當娘的償還罷。”

“母親,咱們生生世世都做母女。”

鄭珺清再一次紅了眼眶,捂着帕子抽噎道——

“這次回來,就別回去了,這府裏頭兒的事,你也該上上心了,好為以後早做打算。”

薛晏榮重重的點了點頭——

“兒子,知道了。”

鄭珺清長舒了一口氣,将臉上的淚痕揩去——

“行了,你一回來就先過來看我,還沒去見過你祖母呢,趕快過去瞧瞧,莫要讓她老人家等急了——”

說完卻不忘又添了句——

“還有——去給你父親跟祖父上香。”

薛晏榮站起身來——

“兒子知道了,兒子這就過去。”

剛往前邁了一步,卻又停下,朝着鄭珺清又彎了彎腰——

“對了,兒子給母親請了一尊藥師琉璃光如來,稍後就讓十初給您拿過來。”

“嗯,你有心了,不過別只記挂着你的母親,旁的也要用心,尤其是你祖母,千萬莫要讓人說了閑話去,你父親在世時最重孝道。”

薛晏榮又躬了躬身子——

“母親放心,兒子都記着呢。”

“嗯,那就好,快去罷。”

“是。”

見薛晏榮出來了,姚十初跟徐聿趕忙迎了過來——

“二爺,銀子已經照您的吩咐交給常管家了。”

“他怎麽說?”

“他說,要親自來謝過二爺呢。”

薛晏榮凝着眉眼,随後又道——

“你去把那尊藥師琉璃光如來送到佛堂,再說些好聽話兒,讓我娘寬慰寬慰,其餘的不要多說。”

“是,奴婢知道了。”

說完薛晏榮又指了指徐聿——

“咱們走罷,去給祖母請安。”

剛擡腳往前邁了一步,薛晏榮卻又收了回來,搖了下頭——

“算了,還是先去祠堂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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