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春信是有計劃地偷飯。

她早就準備了塑料袋,把飯碗裏的飯趕一半到袋子裏,在院子裏磨蹭會兒,假裝吃完了,再進屋去添,如此往複三次,給雪裏的飯便偷好了。

等到飯後爺爺奶奶開始看電視,沒人注意到她,才偷偷溜出來給雪裏送去。

“涼了,你要熱熱嗎?你家有鍋嗎?”

雪裏把袋子放進碗裏,找了勺子就站在窗口舀着吃,“不涼,我不會用鍋。”

春信“嘿嘿”笑,“我家的飯好吃不?”

老人味覺退化,菜重油,辣還鹹。雪裏更小的時候也是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倒是不覺得,就是辣。

她猛喝水,狂搖頭,“好吃的。”

春信高興得手舞足蹈,“我下次還給你偷!”

說“偷”的時候刻意壓低聲音,覺得又刺激又好玩,雙手握拳原地蹦跶兩下。

雪裏咧着嘴傻呵呵笑。

她真可愛。

春信說:“你媽媽要九點鐘以後才回來,你要等她回來啊,你早就餓癟了。”

雪裏吃完把塑料袋藏在垃圾桶最下面,上面用紙蓋着。

她用紙巾矜持抹抹嘴巴,“你怎麽知道我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春信小腰一叉,“我住你家樓下,當然知道啦!”

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小小聲聊天。

春信問:“你以前不在榕縣啊,你爸爸呢?”

雪裏說:“我從康城來的,我爸爸在別的地方上班。”

“康城在哪裏?”

“在……康城,很遠,我是坐飛機來的。”

“哇塞!你坐過飛機!飛機長啥樣?”

“……很大,有兩個翅膀。”

春信開始在院子裏轉圈,彎下腰,雙手平直後舉,假裝自己是飛機。

雪裏微笑着,心情很好。

突然,她直起腰,臉上笑意盡斂,雪裏也跟着睜大眼睛。

——怎麽了怎麽了?

春信用手指了個方向,然後開始小聲背拼音,“啊喔呃,咦嗚迂……”

雪裏慢慢、輕輕地關上窗,果然很快聽見春信奶奶的聲音。

“小癞癞,還不滾回來睡覺!”

那天晚上媽媽很晚才回來,雪裏一直在卧室等她,把面包和牛奶藏在床底下,假裝吃過了。

媽媽向她道歉,還給了她兩塊錢,小雪裏那時候其實跟她不太熟。她們分開的時候,她還沒記事。

在二十九歲這年回到媽媽的二十九歲,心境已經大不同。

童年時讓她印象深刻的事大多來自春信,媽媽一年到頭都在上班,家長會常常缺席,過年過節相聚時,母女兩人說的話,還不如樓下春信奶奶偶爾碰面時的托付。

雪裏依稀記得,那天她跟媽媽吵架,摔了杯子,還哭了,第二天腫着眼睛去上學。

但現在,直到媽媽給她掖了被角,關燈帶上門出去,她也沒掉一滴眼淚。

長大工作後才知道媽媽有多不容易,在她無數次含淚望着她,說道‘媽媽只有你了’的時候,不應該那樣任性冷漠的斥責她。

還有春信……

她确實做了很多錯事,無法挽回的錯事。

眼睛漸漸能适應黑暗後,躺在床上,雪裏試着從被子裏伸出手。

既然有機會重來,她不想只做無能的旁觀者。

她伸出手,試圖抓住什麽,這是多少次夢中對春信的挽留。

下一刻她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毫不猶豫跳下床,打開卧室門走出去,跟剛洗完澡擦着頭發從衛生間走出來的媽媽撞了個滿懷。

“哎呦!”

“上廁所。”

……

蹲在廁所裏,雪裏兩手抱膝,郁悶想起自己現在沒車沒房,渾身家當只有兩塊錢,帶尹春信離家出走上社會新聞的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蹲坑沒超過五分鐘就聽見媽媽在外面問要不要紙,雪裏只好提上褲子出去。

媽媽體貼問:“沒拉出來啊?”

雪裏搖頭,去飲水機倒了兩杯水,放在餐桌上,拉開椅子,“請坐。”

然後她自己爬到對面去,拿出跟當事人簽署委托書前的溝通架勢,指背習慣性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鏡。

“蔣夢妍女士——”

蔣夢妍頭發還滴着水,看見自己年僅九歲的女兒穿一身卡通睡衣坐在餐桌前,臉蛋圓圓像剛出鍋的饅頭,卻眉頭微蹙萬分嚴肅,雙手合十平放在桌面,猶如電視裏身經百戰的談判專家。

“冬冬,你還在怪媽媽嗎。”

蔣夢妍在桌邊坐下,心中不由感慨孩子真是長大了,幾年不見,明明還是一年級的小學生呢,看起來比她這個大人還成熟。

樓下有汽車壓過水泥路的聲響,還有從樓下院子傳來的蛐蛐聲,短暫的寂靜裏,雪裏腦子裏轉過了許多念頭。

“媽媽,我不怪你,現在挺好的。”

說完這句話,她跳下椅子轉身進了房間。

鑽進暖烘烘的被窩裏,雪裏睜眼茫然盯着黑暗中的某處,她還沒想好。

尹春信小時候過得很苦,但至少在尹奶奶去世前,她一直活得好好的。她大多數時候其實并不需要別人的幫助,自己就能想通很多事,自己能安頓好自己。

她一直很堅強。

那通電話之後,她是什麽樣子的?雪裏不敢去想那張絕望、布滿淚痕的臉。

如果,她又搞砸了怎麽辦。

二十九歲的蔣夢妍與出軌的丈夫離婚後獨自帶着女兒生活,每天加班到九點,回家還得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哄孩子。

二十九歲的雪裏仍是獨身,每天渾渾噩噩,對所有事情都提不起興趣,生病發燒只能哭唧唧打電話叫媽媽。

哪怕是現在,她有什麽事還是得求助媽媽。

人長大之後并不是無所不能,只有媽媽才是。

在尹春信離開後的十年裏,她自私沉浸在哀愁中,何曾想過,媽媽也會因為她難過。

接到警察電話後的第一時間是打電話給媽媽,她們同時趕往派出所,她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高聲尖叫,只覺得世界都崩塌了。

聯系不到春信的家人,媽媽放下工作一個人跑前跑後,在電話裏斥罵尹家人,在警察的幫助下辦理火化相關事宜,購買墓地,還得分神出來照顧她。

可憐的春信沒有媽媽。媽媽說:“我是你們兩個人的媽媽。”

媽媽也沒有了春信,雖然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也在真切的難過。

她酩酊大醉時,痛哭流涕時,媽媽是雙倍的疼痛。

掀開被子,雪裏再次沖出房間,抱住還在發愣的蔣夢妍。

“媽媽,我愛你。”

正常上班族九點打卡,小學生七點四十五就要到校開始早讀。

雪裏被媽媽拖起來穿衣服的時候,已經認定這是老天爺對她的懲罰。

幸好有春信。

“噔噔噔噔!看!這是什麽!”

塑料瓶裏有一只很大的蟋蟀,黑褐色,觸角很長,翅膀油亮,腿部有倒刺。

雪裏晃晃瓶子,發現瓶身有幾個極細的,燙出來的小洞。

“這是我奶奶用火鈎燒紅給我燙的,這樣裏面的蟲子就不會被悶死了。”春信把瓶子塞進她書包一側的網兜裏,“這個送給你,我還有兩個,這個死了我再給你捉。”

“你什麽時候捉的?”

“今天早上!我奶奶帶我去鍛煉,回家以後,我在花盆下面捉的。”她迫不及待傳授經驗,“手要超級快,花盆擡起來,一下蒙住,不然它們就跑掉了。”

“鍛煉?”雪裏一臉迷茫。

“對啊,我之前生病了,我奶奶說我差點死了,每天六點鐘就叫我起床去鍛煉。”

心口一陣小小的刺痛,走在清晨的陽光裏,雪裏恍惚擡頭,看見一片刺眼的、瓦藍的天。

在她離開之後,擡頭所見的天空常常是灰色的。

當然也有晴朗的日子,但就像蝴蝶,像蜻蜓,人長大之後不會再被這些可愛的小生命所吸引。

網絡上很流行的一種說法是:有的人用童年的幸福去治愈一生,而有的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雪裏認為自己是這其中的前者。

春信總是很有活力,下課她們一起去花壇裏挖草根喂蟋蟀。

二年級的小學生莫名其妙開始流行挖一種紅色草根的野草,說是有包治百病的功效,挖來洗幹淨收藏在文具盒裏。

雪裏獲得了這具年幼身體的控制權,卻控制不住自己挖草根的手……

春信蹲在一邊,二年級的王小敏同學看過來,“哼”了一聲,“你們不要白費力氣啦!這裏的草根早就被我們挖完了。”

等到王小敏同學走遠後,春信才神神秘秘給雪裏指了個方向——是教學樓後面的一座小山包。

被挖掉一半的小山包,九月末依舊是一片野蠻生長的濃翠,再往後是長長的、一堵石頭砌的圍牆。

圍牆之外有許多的墳包,那裏就不是153地質隊的地盤了。

神秘的小山包,是只有膽大的高年級學生才敢涉足的地方。

雪裏說:“那邊好多墳欸。”

春信說:“我才不怕。”

幸好挖草根的熱度很快就過去了,課間游戲開始流行敲磚頭。

在學校操場旁有片坎,順石階往下,某天角落裏突然多了堆紅磚。

具體怎麽玩呢,就是用灰色的較為結實的水泥磚,把紅磚敲碎,再一點一點研磨成粉。

“叩叩叩叩叩——”

“梆綁綁綁綁——”

每日課間時分,坎邊樹蔭下,一排紅紅綠綠的小學生都蹲在這裏敲磚。

春信也是其中一員,對于感興趣的事,她向來會竭力做到最好。把碎磚敲打成粉末這個過程其實很有趣,而且很考驗技術。

雪裏是不參與這項游戲的,大多數時候她都在看着她玩耍,這也是一種享受。

她給春信帶來一種厚重的芒果汁玻璃瓶,把磨好的磚粉裝進去,以五毛錢一瓶的高價賣給了二年一班的王小敏同學。

“我每天都要去敲磚!”吃着小辣狗,春信高興極了。

周五是重陽節,當日吃過晚飯,蔣夢妍難得不加班,跟春信的校長姑姑尹願平還有六棟四樓的馬老師在樓下閑聊。

一家擡條板凳出來,就坐在窗根下的水泥地上談天說地,走的時候擡着各自的板凳回去,孩子們在這條路上瘋跑,和自己要好的夥伴玩耍。

春信抓到一只竹節蟲,興致勃勃舉着來找雪裏。

蹲在地上肢解竹節蟲時,雪裏聽見春信奶奶說,想找點廢磚頭翻修一下後院的花壇。

尹校長擡手一指,“學校操場後面那個坎坎下面有,明天周六不上課,去搬兩塊來。”

雪裏和春信擡頭對視一眼,沒吱聲。

第二天,春信奶奶果然帶着春信去搬磚了。

結果當然是什麽也沒找到,磚頭早就被她們敲光啦!變成粉末,變成衣襟和袖口上的污漬,變成小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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