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還黑着,春信已經起床了,最近開始降溫,家裏燒起煤爐火。
煤爐火中間是個鐵皮大圓桶,上面是方形的桌面,很大,吃飯寫作業都在桌上。
晚上睡前用和水的稀煤渣蓋在上面,早晨起床後用很粗的火鈎從圓盤中間的孔洞穿下去,把烘烤成餅的煤渣打碎,這樣火就會慢慢旺起來。
只要維護得好,火一整個冬天都不會滅,家裏關閉好門窗,到處都是暖烘烘的。
火上溫了一鍋水,春信舀水刷牙洗臉,穿上厚厚的棉衣跟爺爺奶奶一起出去鍛煉。
爺爺有自己的搭伴,幾個年齡相仿的戴着撮箕帽的老頭已經在路口等了。
奶奶是不和他們一起的。
“那幫糟老頭讨嫌得很。”
春信和奶奶出門時遇見隔壁的汪老師,他少年時失去雙手,練習用腳寫字,順利讀完了大專,現在管理子弟校廣播站,任四到六年級的社會課老師。
以前他住在二棟的四樓,聽說有一次用腳拿鑰匙開門時不慎從樓梯摔倒,才搬到春信家隔壁。
他有個跟春信同歲的兒子,和老婆在一樓後院蓋了間平房開補習班,補習班一天管兩頓飯,外加輔導作業。
經尹校長介紹,很多像雪裏這種家庭的家長都把孩子送過來,中午放學在汪老師家的補習班吃飯,寫作業,晚上大人來接。
“汪老師好!”春信大聲喊。
這個和藹的中年男人常年披一件灰色西裝,雙肩下的袖子空蕩蕩。
他很招小孩喜歡,說話的時候會微微彎下腰,沖她笑一下,“春信,你看,啓明星。”
“啓明星?什麽啓明星。”春信茫然四顧。
汪老師揚揚下巴,“在月亮旁邊,最近最亮的那顆星星,看見了嗎?”
“哇塞!好大,好亮!這顆星星怎麽這麽亮啊,奶奶,星星好亮!”
天空是一塊巨大的深藍色絨布,其中零星點綴着大小不一的寶石。彎彎的月牙邊,有一顆最亮的星星,那是啓明星,只在日出前三小時左右出現。
在孩子眼裏,它珍貴、神奇、特別,它怎麽能那麽亮呢。
“你見過啓明星嗎,我今天見到了哦,又大又亮!”上學路上,春信跟雪裏說起早上的事。
“沒有。”
關于啓明星,從前常聽她說起,這麽多年了,一次也沒看見過。
“我真希望你也能看到,真的太亮了!”
雪裏很久沒說話。
“小企鵝,美滋滋,旅游穿件黑褂子,出門忘了系扣子,漏出白白大肚子……”
稚嫩童聲飄出窗外,飄過落葉的梧桐樹梢,早讀課上,雪裏在抽屜裏翻開記事本。
——在尹春信死後的第十年,我二十九歲生日前夜,我回到二十年前的榕縣,見到了年僅八歲的尹春信。
——我想給她不一樣的人生,但我沒有權利這麽做,這不是無能的借口。
——這或許是,那我應該怎麽做?
到底應該怎麽做,在她還沒有整理羅列好必須要做的事時,記憶開始衰退,每天忘記的事越來越多,打碎的玻璃鏡面無法再拼湊出完整。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回到過去,時間在茫然的思索中荒廢。
這天晚上,雪裏向蔣夢妍提出一個建議。
“媽媽,如果你老是不在家的話,不如把我送到春信家吧,就像汪老師家那些小孩一樣,在她家吃飯寫作業,晚上再回家睡覺。”
蔣夢妍不是沒想過這茬,計劃明年升職後就幫她安排的。
“可為什麽是春信家呢?汪老師家不好嗎?他是老師,還可以輔導你的作業,他家有很多學生……聽說教你們美術的朱老師,也準備開補習班了。”
雪裏心下好笑,我還需要輔導?只要你肯安排,我明年就能參加高考!
“因為春信爺爺做的飯特別好吃,有一次你回來晚了,是春信給我偷飯吃的,跟……爺爺做的飯是一個味道,反正我就想吃。”
這話半真半假,媽媽是個講道理的大人,當然她也有執拗的時候,雪裏心裏盤算,這事得盡快安排,因為她剛來榕縣,此前母女倆分別時間長達六年。
媽媽對她還愧疚着呢。
“不能夠吧?”蔣夢妍卻沒那麽好糊弄,“我先不管尹春信怎麽給你偷的飯,你爺爺家最喜歡吃鹹得能齁死人的鹹菜夾馍馍,尹家是地地道道榕縣人,這邊好酸辣口,能是一個味兒嗎?”
就知道沒那麽容易,雪裏低頭,睫毛緩緩扇動兩下,“所以這樣一個小小要求媽媽都不能滿足我。”
“唉——”蔣夢妍頭疼,她可真是被狠狠拿捏住了。
雪裏持續平A輸出,“汪老師家小孩太多,我不喜歡,我一個人在家,也不喜歡。我喜歡和春信待在一起。”
看得出來,這倆小孩玩得好,每天上學放學都一起。
蔣夢妍深吸了一口氣,确實女兒剛接回來,還新鮮,願意慣着,時間一長肯定就麻了,哪兒能她說什麽就是什麽。
雪裏不愛矯情,也不會撒嬌黏人,小時候跟爺爺奶奶在北方,一說想媽媽,奶奶就訓她,讓她別整天哼哼唧唧,煩人。
時間一長,她就不愛說話了,來了榕縣跟媽媽住,媽媽說話總是喜歡“呀”、“呢”、“嗎”,雪裏都想跟她說別整天哼哼唧唧的,都多大人了。
現在她還是不會撒嬌,套個小孩身子也拉不下老臉。
這時候樓下突然響起哭聲,雪裏一下坐直身體,豎起耳朵。
仔細聽了會兒,好像不是春信,是在汪老師家補習的學生,摔倒了還是怎麽着。
她靠回椅背,放松身體,蔣夢妍盯着她看了會兒,問:“冬冬,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你去了春信家,她就不挨打了?”
尹家人打孩子才不管背不背人呢,雪裏想得更深一點,尹家就尹爺爺一個人的退休金生活,春信沒人管,尹奶奶養小孩摳搜摳搜的,她如果因為春信借住尹家,尹奶奶才舍得把錢花在春信身上。
春信姑姑是校長,尹家說窮也不算窮,只是尹奶奶舍不得把錢花在春信身上。
老太太有什麽顧慮?雪裏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看到春信受苦。
這件事最終還是定下來了,周六晚上,蔣夢妍出去買水果,雪裏推開窗,春信蹲在院子牆角撅着屁股不知道幹什麽。
雪裏喊:“春春!”
她回頭,扔了手裏的東西跑到窗根底下,“冬冬!”
“你做什麽。”
春信樂颠颠的,“水淹螞蟻洞!”
雪裏:“……你,我待會兒去你家,你快別玩了,去洗洗手。”
她頭發有點長了,蓋眼睛,手背往額頭上糊了一把,眼睛咕溜溜轉一圈,很機敏的樣子,小小聲說:“我奶不讓。”
雪裏安靜兩秒,被可愛到了,“我跟我媽一起,有好吃的,快去洗手!”
“真噠?”
“真的。”
半小時後,蔣夢妍帶了箱水果,牽着雪裏敲響了尹家大門。
尹爺爺來開的門,雪裏探頭,看見春信正坐在小板凳上看電視。
她眼睛瞬間亮了,騰一下站起來喊人,“蔣阿姨!冬冬!”
雙方問過好,蔣夢妍大致說明來意,尹奶奶把兩個小孩叫到春信的卧室,關上門。
春信高興得一把抱住她,“冬冬!”饞樣沒藏住,“有什麽好吃的?”
雪裏在她床邊坐下,褲兜裏抓了一把巧克力出來,“專門給你買的。”
春信撕開糖紙,“黑乎乎的。”湊到鼻子底下聞,“我好像見過,過年時候,我大姑姑拿來過,我奶說小孩不能吃。”
雪裏失笑,“她騙你的,很好吃,你試試看。”
在床邊晃悠着小短腿,春信小小咬了一口,舌尖舔舔牙關,驚喜瞪大眼睛。
還是舍不得吃,小小口品嘗,轉念又想到什麽,從抽屜裏找到一本很舊的成語詞典,“這個給你。”
上輩子她指定沒送過這玩意兒,但雪裏一看就知道,這是她媽那個年代的東西,詞典紙頁泛黃,封皮都沒了。
春信家很多老古董,比如那個火鈎子,從她八歲,打到十七歲。
“你快翻開看。”
詞典裏夾了很多花,被紙張吸收了水分,重力擠壓成薄薄的一片,有的還新鮮着,尚未失去顏色,有的已經泛黃。
“花花全部送給你。”春信把詞典拿過去,翻到最後一頁,“這個是茉莉花,白白的,香香的。這個花花已經死了,沒有了,這是最後一朵了。”
她捏起那片花,放在手心裏,湊到雪裏鼻尖,“你聞聞。”
有很舊的書本味,淺淺茉莉的香味,植物的淡淡苦味,還有春信手心裏的巧克力味。
“香不香?”
“香。”
雪裏抱着詞典,“全部送給我了嗎?”
春信說:“只是花花,書你明天要還我,不然我奶要打我的。”
雪裏:“……好。”
大人們的事情不知道怎麽談得怎麽樣了,趁着春信吃糖果,雪裏輕輕打開門鎖往外看。
這件事其實并不容易,人是很複雜的生物,尤其是春信奶奶。
她其實自尊心很強,春信穿表姐的舊衣服,用表姐的舊書,尹奶奶都接受,但錢財上,她不會接受平白無故的施舍。
聽不見聲音,但雪裏看到尹奶奶搖頭了,蔣夢妍注意到門縫裏偷看的雪裏,平靜移開視線。
過了會兒,春信毛茸茸的小腦袋湊過來,手指摳着門框,“冬冬,你媽媽怎麽哭了。”
雪裏忍不住笑,這當然是戰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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