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學校發成績單了,小孩巴掌大的一個紅本本,上面詳細記錄了各科成績,還有班主任老師認真寫下的評語。
這時候的春信還是很乖的,不用監督也願意好好學習,各科成績基本在90分以上。
奶奶戴上老花鏡,捏着小紅本本,坐在窗前逐條分析。
雪裏和春信每天都在一起,比較是在所難免的,如果雪裏成績比春信好,春信就得挨說,反之,奶奶當然不會說雪裏成績不好,而是責怪春信帶壞她。
幸好兩個人成績單上的數字相差不多,奶奶沒說什麽。
不過……
“活潑好動……哼,就是調皮嘛,調皮得很,是不是上課喜歡搞小動作?”
“善于表達,肯定是愛說話!上課愛說話!”
“一個很有個性的小姑娘?”
這可不得了,小孩太有個性可不是什麽好事。
成績單上那數字多好看啊,高高興興回家,莫名其妙挨了一通說,春信不服氣,大聲争辯,又被扣上個愛頂嘴的帽子。
雪裏想說話,春信已經大叫起來,“明明是你們亂講!”
“什麽你們你們的,你跟大人這樣說話?一點禮貌都不講。”
奶奶扯着她胳膊過去,抄起煤爐火邊挂的鐵鈎,捏起她手指頭狠狠抽了兩下。
雪裏想去搶,春信猛地抽回手跑了,大人的罵聲還在繼續,春信一下跑到後院,蹲在牆角捂住耳朵。
在這裏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被打過的手心紅紅燙燙,貼在臉頰,暖一暖冰涼涼的鼻頭。
“我恨死了!”
“春春。”雪裏蹲在她身邊。
她擡起頭,已經淚流滿面,“冬冬,我好煩,好煩!我根本沒有愛講話!”
她上課畫畫,玩蟲子,玩樹葉草根,偷吃東西……更過分也只是跟雪裏傳紙條,根本就很少說話嘛!
“嗯,他們都是亂講的,你最棒了,他們根本不了解你,我知道你是最棒的,老師寫的都是誇你的話。”
“那爺爺奶奶為什麽要那樣說我?”
雪裏嘆息,“……怕你驕傲吧。”
“我根本沒有驕傲。”
雪裏都不知道怎麽安慰了,小孩跟大人是講不了道理的。
“我們來玩這個。”
春信已經找到轉移注意力的辦法,院裏水溝邊的牆壁上爬了好多小釘螺,她一個一個揪下來,已經收集了一大罐。
之後雪裏找到機會,帶着春信回家,讓媽媽看她們的成績單。
蔣夢妍一頓猛誇,一人獎勵了兩塊錢,春信不要,蔣夢妍把錢給了雪裏,“你幫妹妹保管,到時候去買零食吃。”
她這才高興了,道了謝,靠着雪裏黏糊糊撒嬌,“你要好好幫我保管哦——”
“嗯,過年我帶你去買須須花放。”
家裏開始腌臘肉了,蔣夢妍拿錢拜托尹奶奶幫她買一些,肉放在大木盆裏,撒上調料腌制,爺爺要上山砍柴,準備了半瓶酒放在桌上。
酒裝在飲料瓶子裏,春信看見了,兩眼放光湊上去,“脈動嗷!”
哪裏來的脈動啊,是冬冬買的嗎?
她擰開瓶蓋猛喝一大口,喝完咂咂嘴,端起茶杯漱口。
“太難喝了吧!”脈動也太難喝了!
雪裏坐在床邊寫寒假作業,春信臉蛋紅紅地靠過來,“嘿嘿,冬冬。”
她趴在床上,手指摳着涼席,劉海有個很明顯的缺口,是自己用剪刀剪的。
她臉蛋貼在涼席上,腦袋一下一下拱過來,眼睛水霧朦胧,嘴唇嘟嘟的,手指調皮去戳雪裏的鉛筆,不讓她寫字。
雪裏伸手去摸她的臉,感覺她有點不對勁,湊近了聞,“你偷喝爺爺的酒了?”
“我喝的脈動,你跟你講,好難喝,你不要喝。”
雪裏知道那個,那裏面是爺爺打的散裝高粱酒。
“冬冬,你真好。”春信抓着她手指,“你的媽媽,要是我的媽媽就好了。”
她蹬了鞋子爬到床上去,小聲抽泣:“我也想要媽媽,”
“我為什麽沒有媽媽,也許媽媽會疼我,不會打我。”
臉埋進枕頭裏,春信悲傷地哭泣。
雪裏扔了筆爬上床去,躺在她身邊,像撫摸一只可憐的淋雨小貓,一下下順着她的背,“我的媽媽就是你的媽媽,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春信只是一遍遍重複,“我想要媽媽。”
第二天爺爺帶着她們進山去,在153隊後山的更遠更深的大山裏,有個無兒無女的瘸老頭,一個人住在自己搭建的木頭房子裏。
聽說他也曾是有過妻子兒女的,妻子已經病逝,兒子在村裏有一棟兩層的自建房,門前有個大院子。
這世上太多無奈的事,有小孩子哭着想要爸爸媽媽,也有被抛棄獨居深山的年邁老人。
瘸老頭聲稱木頭房子背靠的兩座大山都是他的,只需要給他送去半瓶酒,就能砍下一些松樹的枝丫拖回去熏臘肉。
也許他是騙人的,但他想要的不過是半瓶酒而已,他會把砍來的枝丫親自送到人家門口去。
穿過一排又一排的家屬樓,翻過垮塌的圍牆,走一截下山路,再穿過環城公路,繼續往深山進發,走上個把小時就到了瘸老頭的山林。
同去的還有撮箕帽老頭幫的另外三個爺爺,四個大人,兩個小孩,排成一條縱隊在蒼綠的松林間穿行。
林間小路落了一層厚厚的、紅褐色的松針,踩上去軟軟的。微雨稍止的清晨,偶聞遙遠清脆鳥鳴,鼻尖的空氣清潤潮濕,幽暗的松林裏,大家都沒有說話,享受這難得的靜谧時光。
行至開闊處,哪怕只有短短兩三米,春信也要跑上來與雪裏并肩而行,手牽着手,直到山路實在不允許并排,迫不得已分開。
山裏真安靜啊,走過這片松林,又入一片竹林,地面仍是幹爽柔軟的,竹林“飒飒”呼吸着。
不知不覺,已經走出很遠,落了雨,大家紛紛戴上帽子,隊伍突然停下來,爺爺們回頭,春信忐忑起來,以為自己做了什麽錯事。
“來。”
一雙又一雙手接力遞來一根樹枝,枝上密密匝匝墜着紅色的小小的果實。
是火荊,是這時節山上常見的野果,黃豆大小,味道像蘋果,因此也得名野蘋果,但口感偏澀。
“你爺爺給你去老上面摘的。”
“紅得很嘞!”
“難得看到這麽紅的。”
“天氣冷就紅。”
短暫停留,隊伍繼續往前,春信舉着這串野蘋果,跟雪裏分着吃,比誰的籽吐得遠。也許明年春天,這一路都會長出許多的野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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