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春信和雪裏去過小萊在校外租的房子,自建民房,兩層小樓帶個前院,房東是一對年邁的老夫妻,房租很便宜,院子裏還可以養狗。

城市公寓是養不了比格的,它愛叫愛鬧,出門一趟家就沒了。

小萊租的套間,外間的小屋是聚寶盆一條狗住,它自己倒是醒事,狗窩狗碗一丁點牙印沒有,裏屋的卧室木門中間啃出來個人腦袋大的洞。

木門外還有一扇新安的鐵門,原先蒙了層紗擋蚊子,現在那塊綠網紗只剩一半挂在門頂上。

小萊在這裏住了有段時間,東西又多又雜,牆上挂了把吉他,牆角有架蓋格子布的電子琴,因此進出都得把鐵門關上。聚寶盆早已失去了進卧室的資格。

坐在床邊地毯上,三人簡單喝一點小酒,小萊說:“剛來家時候還是很乖的,它過得好了,心情好了才會拆家,房東奶奶每天都要牽它出去,它知道奶奶年紀大,從來不快跑。”

本來想說聚寶盆還可以看家,這片常有小賊翻牆越院,小萊想了想還是沒說。

“這麽乖嗎?”春信回頭去看那扇被咬穿的門。

“聚寶盆是實驗犬,我們一起去醫科大領養的,沒有人要它,也許就會被安樂死……”意識到說漏嘴,小萊抿抿嘴巴,有點尴尬地笑一下。

春信和雪裏本來想說服她幹脆搬到家裏住,蔣夢妍也說客房空着也是空着,但家裏地方太小了,不夠聚寶盆活動,如果鴨舌帽想找她,家裏确實也不方便。

去過小萊家做客,春信這個當姐姐的也想疼疼妹妹,但沒有姐姐的時候,小萊也把自己安排得很好,春信想不到該怎麽對她好,回去的路上,便試探着問雪裏:“我那卡裏,存了多少錢?”

辦卡的時候,春信說那些錢都是為了冬冬存的,全都是她的錢,讓她想怎麽花就怎麽花。雪裏一分沒動,現在聽她話裏這意思,是想把錢給小萊。

錢倒不是問題,可她怎麽能出爾反爾呢?

雪裏冷着臉不說話,公車上春信也不知道避避嫌,踮腳照着她下巴親了一下,嬌滴滴的,“我再給你存嘛。”

雪裏擡袖揩了揩下巴,還是不說話,春信隔着衣服捏她腰,“你嫌棄我?”

公車上人擠人,兩個人女孩子親近并不算惹眼,雪裏高高揚起下巴看窗外,春信不喜歡拉公車扶手,從來都是挎着她胳膊,這時候借剎車時的慣性,身子一歪就把自己送進她懷裏。

“幹嘛?”雪裏口氣很不爽的。

春信進去就不出來了,索性環住她的腰,“人家沒站穩嘛,又不是故意的。”

臨座老太太擡頭看她一眼,又渾不在意移開視線,春信更是變本加厲,“回家你想咋樣就咋樣,我都配合。”

雪裏終于笑了,“平時也是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那你想咋辦?”春信問。

“不是我想咋辦,你說這句話之前,沒想過小萊是否願意接受?也沒考慮過我的感受。這件事的重點不是在錢,是你的态度,你真的一點都不考慮我。”

撂下這句話,雪裏就不理她了,這次是真的不理了,任憑她怎麽撒嬌耍賴都沒有用。

回小區的路上,行走還是平常的速度,春信也惱她老是那樣兇巴巴說話,故意落後一截,在後面眼睛都快盯穿她背。

眼見雪裏越走越遠,也不回頭看她,也不等她,春信真生氣了,掉頭就走,回學校去。

姓雪的,別以為就你會生氣。

剛走到公交站臺,胳膊被人從後面拽住,雪裏口氣更兇,“真是翅膀硬了,現在有地方去了。”

兇!又兇!

“你就會兇我!你不會好好說話啊,你氣性大得很,人家那樣哄你,你還一個人沖到前面去!”

“明明是你故意落後!”

雪裏拉着她袖子,春信扭來扭去掙,耍小脾氣,雪裏幹脆扯了她胳膊夾住往回拖。

她腳下一步沒停,還伸出手指頭點,“你放開我,不然我喊了!”

雪裏頭都不回:“你喊啊。”

春信攏唇,仰天大喊:“非禮了,強女幹了!”

雪裏只覺一股熱血直往腦門沖,咬緊後槽牙,想罵她兩句又說不過口,想封她嘴又怕做實了罪名。

路人都指着她們笑,沒有一個人上來救她,春信好絕望,“這是什麽樣的世道,這是什麽樣的人間,有沒有好漢來救救我……”

她自己把自己給逗樂了,一路走一路嘎嘎樂,瞧見小區大門了,又板張臉,“壞人!”

雪裏沒說錯,她現在能去的地方可多了,宿舍,工作室,小萊家,哪處不能呆?狡兔三窟呢,真走了雪裏找都得費勁找上半天。

确實那話說出來的時候沒過腦子,光想着幫小萊,沒考慮雪裏,是春信低估了自己。

“但是,你兇我,還是你不對!”

雪裏懶得跟她計較,進了小區大門,手臂環住她脖子,把人押進電梯,哪也別想去。

雪裏的手很有力氣,控制着合适的力道不弄疼她,春信摸到她手背上鼓起的關節,感覺到她的力量,她從後面抱過來時身體的熱度。被雪裏完全包裹着,不知道怎麽,心忽然就亂了。

雪裏真的很喜歡她呢,生氣也舍不得放她走,從來不會弄疼她,在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春信轉身挂在她脖子上,兩腿盤上她的腰。

空空的走廊把所有的聲音都放大了,每一扇緊閉的門都随時會打開,雪裏托住她往家走,耳垂被她含在嘴裏,三五米的路程,從脖子紅到臉,後背起了一層薄汗,全身都要被這股濕熱融化。

卧室門被用力甩上,身體随即陷入柔軟的床榻,春信仰面看着天花板,餘光看見雪裏抄起床頭櫃上的空調遙控器,“滴滴”連續響,随即運作的電流聲起,風很快就吹到臉上,身上不知是冷還是害怕,起了層雞皮疙瘩。

雪裏的頭發掃過脖頸和心口,有點癢癢的,春信渾身都發起抖來,牙齒咯咯打架,是獵物在面對天敵時瀕死前的恐懼戰栗。

她看見雪裏分開雙膝跪在身側,十指快速将長發攏成一把,左手勾住右手手腕的黑色皮筋往手心一拉,一套,兩三下就紮好了馬尾。

她俯身而來,若玉山之将傾。

雪裏迅猛而強勢的制裁、發落,是盛夏黃昏時突來的暴雨,又是三月早春一遍遍游過樹梢的風,吹開了遍野的山桃花。她既霸道,又溫柔,絕對掌控,也小心呵護。

不辯對錯,春信都是服氣的,這世上只有雪裏能治得了她。外人面前她裝得再好,心裏都是不服氣的,不定怎麽罵人家。

她沒有比現在更乖更軟的時候,累得連手指也不願動一下,雪裏忙前忙後,該擦的人,該洗的東西,該收拾的紙團,到處都少不了她勞碌。

“姓雪的……”身上已被擦洗得幹爽,被子裏熱烘烘,春信舒服地伸展手腳,沒有下半句,打個哈欠睡覺了。

很難說她不是故意吵架,兇巴巴的雪裏每次都惹人尖叫。

最後卡裏的錢還是一分沒動,雪裏用獎學金給聚寶盆買了一個月量的狗糧和零食寄過去。

小萊打電話問,雪裏盤腿坐在床上,手機開了外放,說:“是媽媽讓買的,說孩子太可憐都餓得吃沙發了,以後每個月都要給買糧買零食,就辛苦你扛一扛快遞了。”

春信趴在一邊豎着耳朵聽,雪裏狠戳一下她腦門,把她戳得歪倒在床上,她又嘿咻嘿咻爬過來,一點也不計較地抱着人家胳膊。

小萊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最後說:“周末有空,我來給你們炒辣子雞。”

“好啊好啊,我愛吃辣子雞啊!”春信高興得直拍手,“還有絲瓜肉丸湯!”

小萊說:“好,再煮個湯。”

這事讓雪裏辦得漂亮,還混到一頓辣子雞,可把春信給美壞了。

和小萊畢竟不是從小一起長大,想對她好,又不顯得生分像在施舍她,給聚寶盆買糧是最好的辦法。那大耳朵花狗可能吃了,相信這下小萊能輕松不少。

春信是被全家人寵着長大的,現在她有妹妹了,也能寵寵妹妹,可真不錯。

雪裏“哼”一聲,“就你是她姐姐,我不能是了?”

“你是你是你當然是!你怎麽怎麽厲害呢?”春信兩手托下巴,眨巴眼,“我好崇拜你,好愛你,啾咪啾咪!”

春信爬過來抱住她,四肢并用地鎖住她,雪裏靠在床頭,手搭在她背上,輕輕嘆了口氣,已經被她哄順了。

書桌旁邊那面空白的牆上有一副畫,是春信畫給她的,這樣躺下的時候一眼就能看到。

畫上是兩個女孩手牽手奔跑在綠地,白色裙擺像翩飛的蝴蝶,草毯上細碎野花混雜其間,遠處起伏的山丘上蒼木成林,天空湛藍,雪山頂在太陽底下泛着金。

相比工作室那幅大氣、厚重的《騎士》,這幅《明天》确實更适合挂在家裏,配色清爽明麗,畫中景是如此令人向往,那是春信和雪裏的明天。

雪裏心中突然有個想法,還不太成熟,還有一點害羞。

大二下學期,高中時期的班長組織了一次同學聚會,雪裏問春信去不去,她本來想找借口不去的,聽說有人請客,光帶張嘴去就行,可恥的心動了。

現在這個年紀的同學聚會其實就是相親大會,再過十年,就是吹牛大會了。

飯桌上大家都在懷念這懷念那,還有人起哄撮合這個撮合那個,為接下來的的重頭戲預熱。

雪裏在群裏聽說了,高中時期班裏挺轟動的一對,叫啥名她早忘了,只記得兩人是因為男生去國外念書分手的,現在男生放假回來,想重拾舊愛,拜托班長保媒拉纖,這才有今天這頓白來的晚飯。

五星級大酒店的飯,為這頓飯春信連中午飯都沒吃,能容百人的小廳裏響起舒緩鋼琴曲,同學們起哄“在一起在一起”的時候,春信屁股還牢牢粘在凳子上,幸福得眯眼睛,“真不愧是五星級酒店的廚子,太好吃了!”

春信真心實意希望這對小情侶能重歸于好,只是不太習慣參與這樣的熱鬧。

隔着攢動的人頭,她們能看見女生一張羞得通紅的臉,還有眼眶裏閃爍的淚花,男生單膝跪地,手捧玫瑰,期待而忐忑,同學們呼喊的聲音越來越高,快要掀翻屋頂。

場中人是何心情雪裏并不關心,她從來不玩這種虛假的形式浪漫,她不希望春信被公式化定義,在面對一整個後備箱的玫瑰花時,明明早有預料還是要裝作感動地捂嘴瞪眼,哽咽着說我願意。

但此時,借人群爆發的熱烈歡呼聲,借這份或真或假的失而複得的喜悅,雪裏怎麽想都覺得不應該浪費。

剝好的蝦被早就大大張開嘴巴等食的春信叼走,雪裏抽了張紙巾擦手,像在家提醒她別老吃肉不吃菜一樣,軟綿綿沒什麽威懾力,口氣輕松随意的,“要不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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