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掉馬

寧碩的車在側面撞上出租車的大燈,車身問題不大,大燈與車前方裂開了一道縫隙,出租車倒是碎了一塊。

計迦楠直到被帶上車了,才漸漸回過神來。

目光往後視鏡看,那輛出租車橫七豎八梗在路中間,司機倒在地上扶着手呻.吟。

原來剛剛那幾聲悶哼是他打人了。

計迦楠扭頭看駕駛座。

長街無人,他開得也不快,幢幢建築的影子以一種緩慢的速度透過車玻璃照進來,不規則的一片片掃過男人的上半身。

他硬朗的眉毛,高挺的鼻子,薄唇,鎖骨,都淺淺飄過薄薄一層剪影,利落分明的五官在這層晦暗不明中有些像曾經的海邊,看似遙遠卻透着無邊的安全感。

他扭頭看來:“怎麽了?不怕了,我在呢。”

計迦楠勉強牽起一抹笑:“寧總怎麽知道我在那車上?還出事了?”

她聲音還有些弱,含着一道淺淺的鼻音。

寧碩內心輕嘆口氣,說:“在超市看到你了,後來見車子開得亂七八糟,就估計不好。”

“我也發現你了,”她小聲喃喃,“但是出來時沒看到,還想打招呼來着。”

“我在車裏。”

“噢~”她了然地點點頭,又問,“那你是和我同路嗎?”

寧碩“嗯”了聲。

計迦楠:“那我要怎麽謝寧總啊?”

他淺淺一笑,沒說話,目光落在她微微腫起的額頭。車內橘黃色的燈敷開在女孩子雪白的額上,把那聳起的小包照得更加明顯。

車子在紅燈口停下,寧碩揚揚下巴指了指她的頭:“疼不疼?”

計迦楠轉頭去拉下遮光板,湊近鏡子看了看她的額頭:“……哦,腫了嗎?”她擡手拿手心輕按了按,喃喃,“……我說怎麽那麽麻木,扯得我眼睛疼。”

寧碩斂了斂眉頭,轉頭看車外,随即啓動車子過了路口開去一家藥房。

計迦楠一直在看自己的臉,怕破相了,剛剛從座椅摔下去時腦袋砸到了前座的後背,她腦袋當時就眼冒金星,膝蓋也疼。

她阖下遮光板,摸了摸自己的膝蓋。

寧碩把車子停下,邊熄火邊問她腿是不是也受傷了,他順便給她買藥。

計迦楠一個仰頭,才看到前面是家燈火通明的藥房。

她拉起長及小腿肚的毛裙,露出一節白得泛光的小腿,以及破了皮的膝蓋。

寧碩看了眼,不知不覺把眉頭微擰。

計迦楠看着男人阖上車門踏上了藥房門口的臺階,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澄亮的大藥房裏。

人不見了,她卻依然心安。

閉眼休息了會兒,車門再次打開,一陣寒氣伴着男人身上淡淡的冷香飄來,鑽入肺腑時覺得身心都一涼,但就是讓人沒來由地放松。

計迦楠轉頭看去。

寧碩阖上車門,把買來的東西一一拆開,先拿了消腫的藥出來,棉簽伸起來到她面前。

本來還想看看是她對着鏡子自己來,還是他來……但寧碩還沒開口,眼前已經乖巧地湊過來一個小腦袋。

寧碩一頓,腦海裏閃過多年前的一面,小迦楠受了傷被他帶去醫院,包紮時護士手沒個輕重,她一直瑟瑟發抖,小眉頭皺成一片,他就接過了棉簽,跟她說,哥哥來,不疼,那會兒她也是很乖又很安心地自動把身子往他那兒湊去。

再看了眼眼前略顯熟悉的精致小臉,寧碩意味深長地淺淺勾起薄唇,把棉簽小心擦過她的額頭。

頭上沒破皮,擦起來冰冰涼涼的很舒服,計迦楠能感覺到男人手法很輕,很娴熟地就着那個傷處打轉,每一處都仔細地擦過了藥。

不愧是家裏有醫院的。

剛擦完,風一吹,女孩子的發絲往臉上貼,寧碩下意識伸手挽住,再往後別到她耳朵後。

計迦楠清晰地感覺到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掌心下的那一層皮膚貼上了她的側臉,帶着點柔軟的溫熱。

她撩撩眼皮,看了眼頭頂傷口,又往前瞥去,恰好撞入男人深不見底的眸子。

最近第一次這麽近的距離瞧他的臉,皮膚真是好得挑不出一絲瑕疵,山根處那顆痣往右眼傾了一分,不正不經的卻好看到像錦上添花,再搭上他那雙丹鳳眼,真真就是一個……妖孽。

“寧總。”她忽然出聲。

女孩子的嗓音本就很軟,此刻被吓到後說話沒什麽力氣,加上靠得近可能又刻意放低,一時間好像只有氣息聲飄了出去,就營造出了一種,勾引人的味道。

寧碩微頓,又繼續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在收拾擦額頭的藥,準備給她換擦膝蓋的。

計迦楠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此刻會制造出什麽誤會,她繼續慢悠悠的,一字一句說:“我聽說,男人山根處有痣……”

他再次一頓,沒想過她剛剛是在看他的臉:“怎麽?發財痣?”

計迦楠噗嗤一笑,肩頭聳動:“你……”她真是很樂,“你還缺錢嗎?”

“這東西,多多益善,是吧?”寧碩朝她挑眉,撞入女孩子水光搖曳的狐貍眸中,看她笑起來了,他心松了些,不過兩秒後又默默不動聲色避開那對勾人攝魄的瞳孔。

計迦楠被他這正兒八經的樣子勾笑了,以至于眼睛一直彎着沒收起來,笑了會兒,氣息定下來了,才說:“不是……”

寧碩:“不會是破財的吧?”

“……”

她低下頭笑,“你怎麽那麽執着這個啊?你這也沒破啊。”

“錢嘛,誰能不執着?”他擰開一瓶消炎藥。

計迦楠手肘撐在中控臺儲物箱,身子往他那兒傾靠,氣息依然如游絲,淡若無痕:“我是聽說,在這一塊兒有痣的男人,很花心。”

“……”

寧碩拆棉簽的手停滞在空中。

計迦楠說完莫名有些臉紅,偷偷瞄他,見他在出神,她又腦子一熱忍不住說:“真的,還可能不止一個老婆。”

“……”他終于唇角深深一抽,撩起了眼皮,瞳孔裏盡是無奈的笑。

計迦楠定定和他對望,聽他說:“怎麽計總,覺得我很花心?”

計迦楠立刻明哲保身撇清責任:“這我哪兒知道,也沒和寧總談過。”

“……”

他深深望着她,腦海裏正要回想以前的小姑娘是什麽樣的,好像沒這麽能說會道。

還沒想完,就聽到輕飄飄的一句嗓音鑽入耳朵,說:“這你應該問自己呀,寧總,花不花你自己總該清楚吧?”

“我不清楚。”

“啊?”

他手裏捏着棉簽和消炎藥,一本正經對她說:“我還沒談過,不知道談的時候花不花,腳踏兩只船不,劈腿不,離婚不,有多少老……”

“停停。”計迦楠腦子嗡嗡的,滿臉緋紅地微微瞪他,“你幹嘛?”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這不是計總問我的嗎?”

“我……”

計迦楠閉嘴了,小聲呢喃:“我沒有。”

寧碩沒再理她,低下頭去準備給她上藥。

計迦楠的腿和他隔着座位,不太方便,他出聲說:“擡一點。”

她就把受傷的左膝蓋往上擡起,靠在中控臺,又伸手撩起裙擺。

女孩子五指做着粉色碎鑽美甲,這會兒輕輕搭在白嫩的細腿上,輕輕撩着裙子,動作沒來由有種難以形容的……

寧碩眼觀鼻鼻觀心,阖下眸給她擦藥。

計迦楠幾乎在棉簽貼上皮膚的一刻就深深抽了口氣。

這聲音比她剛剛說話的還要重不少,看得出是疼出靈魂去了。

寧碩一下沒再動,捏着棉簽的手掌直起來,拿掌心下那一塊溫軟的皮膚輕輕抵在她膝上傷口的旁邊輕揉,緩解她的疼痛。

計迦楠在他的動作裏緩解了一些,眨了眨跳動的眼皮,輕吐口氣。

“很疼?”寧碩撩起眼皮看她。

計迦楠抿抿唇,眼神閃了閃說不出聲,只淡淡點了下腦袋。

寧碩緩緩阖下眸,動作越發地輕,沾多了點消炎藥,輕塗上去,棉簽不敢在那兒傷口上移動。

計迦楠咬着唇閉眼,完全不敢動。

最後給她包上一層紗布,寧碩把東西收拾好放後座,轉回身時見到女孩子恰好拿手擦了擦眼角。

寧碩眯了眯眼,馬上偏頭去看她的臉。

計迦楠動作頓住,悠悠地和他你看我我看你。

女孩子眼眶泛紅,眸中水光流動。

寧碩啓唇,聲音又低又柔:“疼哭了?”

“……”

她馬上搖頭。

寧碩:“這不是哭了?”

計迦楠:“你當沒看見就好了。”

“……”

他失笑,搖搖頭偏開臉。

計迦楠吸了下鼻子:“寧總能不能順便送我回去?”

寧碩沒有回答,而是回頭看了看她,問:“還害怕嗎?”

計迦楠下意識擰眉,嘟囔了句“恐怖”。

盯着那張蹙眉的小臉,寧碩輕籲口氣,抽了張紙巾遞給她,語氣放得格外輕軟:“不怕了,我在呢。下次不要晚上一個人出門打車。”

計迦楠啞着聲斷斷續續地說:“我在這待了兩年,感覺舊金山治安,比南加州還好的呀。”

寧碩怔住……

緩了緩,他目光深不見底地深深睨她,語氣含笑,帶着些許驚喜地試探:“計總,不是一直在這生活的?”

計迦楠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之前在南加,研究生才考來的。”

寧碩眼簾微動,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目光一寸寸地仔細研磨着眼前的半張臉,半晌才悠悠點點頭。

難怪,吓成這樣。

計迦楠扭頭不解地看回去時,就撞入了男人滿是溫柔和無奈的笑。

她一陣困惑,但是也沒精力去揣測,兀自去接他重新遞來的紙。

拿過的那一刻,低頭時腳微動,拉扯到了膝蓋,計迦楠眼中當即就滾落一顆眼淚在寧碩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背上。

眼淚滾燙,砸在手背上,連着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寧碩眼珠停滞轉動,看了眼手背上濺開的大片淚花,再擡起眼皮去看她的時候,她一把将紙按在了他手背上。

寧碩:“……”

他深吸口氣,再次去抽了張紙,這次沒遞給她,自己伸手過去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水,順着出聲說:“不怕了,沒事啊,我在呢,不怕。”

計迦楠都沒聽出來這話、這語氣過分地熟悉,她只顧着扭開臉,覺得丢臉丢到家了。

寧碩輕手按住在她被吓後有些發軟的身子:“別動……”

計迦楠還是覺得別扭至極,低着頭不好意思和他面對面。

男人看着她這小模樣,終于沒好氣地笑說:“又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計迦楠沒聽清,彼時路上有車子高速飚過,車輪擦過路面發出的那種極限的摩擦聲讓她下意識縮了縮身子,就疏忽了寧碩的聲音。

等那幾輛在飙車的黑車開遠了,她才恍恍惚惚地擡頭問他:“寧總說什麽?”

剛出聲就發現他把手攬在了她身後,大抵是剛剛為了讓她不害怕。計迦楠微頓,悄悄臉紅起來。

寧碩坦然地收回手,但對上女孩子一雙眼,卻笑不出來了。

這哭起來的樣子,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樣,一雙狐貍眸子像被海浪淹沒,紅彤彤的眼眶我見猶憐。

真的……是他惦念了那麽多年的小迦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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