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小河吸了吸鼻子,擡起手眼淚一抹,收起腳,一扭車把啓動電動車開了出去。我能感覺到小河很生氣,可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生氣。還是太年輕了,商業的事情,哪有什麽永遠的敵人。我從來都不記恨高禮格,如果連高禮格我都要記恨,我得多累。

可現在我心情也很糟糕,也不适合繼續和小河讨論這個了,甚至可能,我們都不再合适讨論這些。

小河在氣頭上,車還是穩穩地開回家了,把我送回家之後,他都不願意再看我一眼,拎着鑰匙就要出門。

“不要太晚。”我嘆了口氣,這時候叫他不要出門大概不僅尴尬,他還會更加生氣吧。

哪知道小河一聽,出門的腳步一頓,然後把門猛地一甩,撞了個轟響。

太年輕了,脾氣總是比較沉不住的。這點我能理解,就是小河平常太柔和了,這種反差一下子适應不過來。

我拖着腳把自己扔到沙發裏,一擡頭,被客廳的燈光,刺得眼睛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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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不知道為什麽,他要離開家裏了。大媽媽拉着他的手說,他爸爸來接他了,他可以回家了。狗子很茫然,他說這裏就是他的家,大媽媽捏了捏他,抹着眼角的眼淚,蹲下來跟他說,他得回他真正的家。

狗子聽明白了,他是要離開大媽媽,還要離開自己的弟弟妹妹姐姐哥哥二媽媽三媽媽四媽媽五媽媽六媽媽七媽媽大粑粑二粑粑三粑粑,他不要!他掙紮着一直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質問大媽媽他們為什麽不要他,然後被拖着上了小轎車。

狗子一向活潑開朗,是家裏、哦不,他一把被那個自稱是父親的訓斥,說那個叫福利院,不叫家,這個才叫家,那就叫福利院吧,他是福利院最受歡迎的孩子,夠活潑機靈,不排斥新來的兄弟姐妹,合群,雖然調皮經常挨罵,但他都知道媽媽們都很喜歡他的。小孩子都敏感,狗子能明顯地感覺到,自稱是他父親的那個人很不喜歡他,他不像大媽媽她們那樣捏捏他的手,摸摸他的頭,時不時抱着他搓臉,揪他的臉。自從來到這個“家”之後,父親介紹給他一個漂亮的阿姨,告訴他那個他要叫媽媽,她和大媽媽們很像,很溫柔,對他很好,狗子也很喜歡親近她,但是經常看的眼神,悲傷難過都溢了出來。後來狗子才知道,那個叫,繼母。

“真可愛,叫什麽名字呢?”媽媽和大媽媽他們一樣捏了捏自己的臉,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狗子以為是跟自己說話,像跟新朋友介紹自己那樣,也跟媽媽介紹自己,“我叫狗子!”

“胡說!什麽不正經的名字!”媽媽還沒說話,父親就訓斥道,“你姓殷,叫……殷赟,明白嗎?”

狗子哪裏被人這樣吼過,顫顫地不敢說話,大眼睛閃躲着,小手揪着衣角。

那個叫父親的家夥看狗子一點膽量都沒有,話也不會,不滿地厲聲呵斥,

“聽到沒!說話!膽子這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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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不敢不從,軟軟地小聲應着,“聽、聽到了。”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那個人說的是什麽字。名字的意思還是繼母後來告訴他的,她指着自己寫在紙上的名字告訴狗子,赟,文武貝,就是能幹大事的。

繼母看到小孩被吓到,摟進自己懷裏護着,摸着他肉嘟嘟的臉蛋,小聲抗壓霸權的丈夫,

“孩子還小呢……”

霸權丈夫正值壯年,年輕氣盛,對家長裏短甚是不屑,“殷家出了這樣的種,懦弱至此,你倒是還護着。”

“雅案……”繼母皺着眉頭,不贊同地看着殷雅案。

殷雅案不理會,接了個電話就走。殷家算是個書香世家,世代行醫,到了殷雅案爸爸這輩,算是開始落寞了,雖然不至于說是落魄,卻也難和過去相比了。到了殷雅案這一代,更是缺了書香門第的韻味,只是徒留“書香”的形式了。作為醫生,殷雅案本來就不着家,加上殷雅案風流倜傥,花名在外,更是終日不見人影。家裏一直只有繼母和狗子兩個人,後來狗子發現自己還有一個姐姐,姐姐比他大不了幾個月,之前沒看她是因為她小小年紀就被送去精英培養的學校,學各種禮儀以及各種所謂門第上的見識。

狗子天性愛鬧,殷雅案不在家本性就暴露出來了,好在繼母章溫和姐姐殷儒都是溫和包容的人,對狗子愛護有加,經常教狗子識字書畫欣賞,耳濡目染下,狗子這般皮潑猴也習得一些文人才會的消遣事物。

後來殷雅案因為風流韻事被捅到醫院鬧得上不得臺面,只能被上級遣回家休息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殷雅案倒是消停了不少,可人一消停也還是閑不住,就開始管起狗子的事情了,章溫那是真正的書香世家,潛移默化,主張無為而治,殷雅案就不一樣了,主張強行輸入,于是送狗子去各種補習班,進修班,欣賞班,禮儀班,班,班,班,還經常訓斥狗子不學無術,什麽也不會。但說到底,殷雅案也只是會附庸風雅,祖上的底蘊早就被狗吃了,話說回來,沒有這些裝比的本事,當年也不能娶得了章溫。

狗子自從來到殷家,總對殷雅案有着畏懼的心理,在他面前是不敢造次的,乖乖地去上課,乖乖地待在書房畫畫寫書法,乖乖地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吃,不敢大聲喧嘩更加不敢看電視,殷雅案回來就去問好倒水,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殷雅案。

當然狗子是不可能一直這麽壓抑的,狗子不是那種人,殷雅案出去風流的時候前腳一走,後腳狗子就開始鬧翻天起來,章溫總是柔柔地笑他潑皮,他沖着章溫甜甜一笑,跑過去吧唧一口賄賂章溫。

五年級的時候,狗子在畫室認識了一個叫溫一的小朋友,他總是不聽老師的,老師說畫什麽他偏不,總是在紙上畫女人,被老師罵過很多次,久而久之,畫室都知道有個小孩愛畫女人,于是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覺得他仿佛一個怪物。

狗子向來和誰都能合得來,他也不在意溫一總之被孤立,自己跑過去,問出自己的疑惑,

“溫一溫一,你怎麽都畫女人。”

溫一神氣地挺了挺胸,說道,“這是我媽!”

狗子翻了翻他的畫冊,都是同個女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擺着不同的姿勢,“好多衣服啊。”

狗子感慨道,因為除了自己的繼母,以前大媽媽他們總是穿那兩件衣服,和畫冊上是不能相比的。

溫一一聽,神氣的勁兒蔫了下去,他把畫冊從狗子手裏拿回來,摸了摸,說道,“我媽……以前就想要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就是舍不得買。我想給她,買很多很多衣服。”

狗子說,“那就買啊!買好多好多。”

“她死了。”

狗子已經是懂死亡的年紀了,不免跟着難過起來。

溫一倒是無所謂地笑了笑,小大人般攤攤手,“人總是會死的,就是遺憾沒能好好給她買衣服。以後,我要及時好好愛周圍的人。”

狗子不懂,“愛人就是買衣服嗎?”

溫一用力的點點頭,理所當然地說,“當然了啊!愛媽媽不就是給她買衣服嗎?!”

狗子更懵了,“什麽是愛呢?”

這下溫一也不明白了,又不想輸了氣勢,挺着胸說,“就是、就是對你好,給你東西吃,然後、然後抱抱你的,就是愛啊!”

狗子恍然大悟,“我超多愛的啊!我的大媽媽愛,二媽媽愛!三媽媽愛!四媽媽愛!五媽媽愛!六媽媽……六媽媽也愛!就是有點……她不給我吃糖的。”

溫一眼睛越瞪越大,“你、你爸爸真壞!”那麽多媽媽,他爸爸也是,所以他媽媽才會離家出走後來生病就病死了。

狗子奔回家,喘着氣跟章溫說,自己要愛大媽媽他們。章溫複雜地看了看小潑皮,把他抱了起來,摟在懷裏,拍了又拍。

狗子不知道這是安慰,只是很高興自己有很多愛,要章溫帶自己去見大媽媽他們。章溫本來就對小孩同情得緊,平常就慣着,而且她的性子柔和,心也軟,看着狗子一臉期待,最後還是偷偷帶着狗子回福利院看。

狗子重新看到福利院的親人們,高興得不知所以,抱着每個媽媽吧唧吧唧地親個不停,糊得自己和別人都滿臉的口水,也不罷休。以前和狗子玩得好的小朋友也都湊了上來,跟着一起打鬧,玩得不亦樂乎。

自從那之後,狗子三不五時就拉着章溫偷偷去福利院和大家一起玩耍,甚至後來自己都會坐車去玩

狗子和溫一的關系也越來越好,他逐漸知道溫一的那些畫裏的衣服叫服裝設計,知道這些衣服可以照着做出來的時候,又驚訝又高興,想着一定要給大家都做出漂亮的衣服穿。到了初中的時候,狗子總是買了很多有關這方面的書籍,了解這方面的知識,有時候拿着小剪刀就窩在家裏亂七八糟剪出來一些方塊不是方塊圓不是圓的碎布,弄得章溫收拾的時候哭笑不得。

但不久就被殷雅案發現了。狗子和溫一上課一樣,弄着小動作,被說了好多次,一開始章溫能幫着瞞,殷雅案本來就不關心這些事情自然也不知道,然而有一次殷雅案剛好在家,接到老師的投訴電話,當即就把狗子拉回來抽着軟鞭打了一頓,還扔掉了狗子的工具,把章溫一同訓斥。說什麽那些不入流的東西,不應該浪費狗子的時間。上了初中的狗子也到了叛逆期,愣是一個疼也不說,直愣愣地站着被打,然而一看大殷雅案去扒拉出他的東西要扔的時候,一個箭步沖上去奪了下來護在懷裏,殷雅案氣急敗壞,指着狗子大罵,

“殷赟!那些都是女人的玩意兒!你個男的湊什麽熱鬧!一點我們殷家的男子漢的氣概都沒有!你将來是不可能拿着這些東西玩的!你是要繼承殷家的衣缽,傳承我們的醫術的,現在擺弄這些不入流的,祖宗的顏面都被你敗壞了!”

狗子聽到自己喜歡的東西被如此貶低,硬着脖子就是剛,“這些東西哪裏不入流了!”

殷雅案口不擇言,脫口而出,“你這低俗的樣子跟你那個媽一樣,沒見識!”

這是狗子第一次從殷雅案的嘴巴裏聽到自己親媽,已經初中的狗子自然是知道章溫不是自己的生母,自然是好奇過的,但是每次問起章溫,章溫都避而不談,久而久之,也就不去問了。狗子咬着下唇,惡狠狠地盯着殷雅案,他是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怎麽樣,但看到溫一這麽愛自己的媽媽,他除了羨慕就是羨慕,他根本沒見過自己的媽媽,現在第一次聽到,居然是如此诋毀,眼神都跟着兇了起來。

殷雅案過去就是一巴掌招呼,罵道,“看什麽看!你現在吃我的,住我的,你以為你那個媽就有做什麽嗎?她一生下你就把你扔到福利院跑了!現在誰在養着你?!是我!不是她!”

狗子捂着臉,震驚于殷雅案說的話。一邊的章溫聽着,急哭了,忙上去攔着殷雅案,“雅案,不要再說了,孩子還小,這些說來幹什麽。”

狗子卻不依着章溫了事的态度,瞪着眼問殷雅案,“你說什麽?扔……扔了我?”

殷雅案到底是知道自己氣過頭說過了,不應狗子,狗子不依不饒起來,“不可能的,我媽怎麽可能扔我!”

狗子扯着殷雅案的西裝,要他說話。殷雅案也是煩躁,一把甩開狗子,“你媽怎麽不能?她就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想着生了你我能娶她……你在她那沒了用就是個累贅,能不扔?你現在也回來了,又沒什麽損失……”

“殷雅案!”章溫難得怒了起來,“孩子才多大!你至于跟孩子掙個輸贏?!”

殷雅案知道自己确實做得不對,看了眼一眼失魂落魄的狗子,煩躁得不行,拿了鑰匙擡腿就出門,丢下一句“今晚不回來”就走了。

“赟赟,你聽媽媽說,你爸胡說的,你不要聽他的。”章溫心疼地上前擁着小孩,拇指輕輕拂去他的眼淚。

“他……他為什麽還要我回來……”狗子喃喃道。

章溫也不回答,在一旁撫着狗子,一下一下,想要狗子平靜下來。

自從那次之後,狗子在外面玩得越發地瘋,在家裏卻越發地沉默。他忍不住怪起章溫,章溫明明什麽都知道,但什麽都不告訴自己,自己再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拉着她撒嬌傾訴。反正他也越來越不着家,能出去玩就絕不在家呆着,反正他的朋友也不少,多得很,他慢慢玩,一個一個玩。實在找不到人玩,就自己搭車去福利院,和福利院的孩子們玩,畫畫,做漂亮的衣服給他們。回到家就栽進房間,弄自己的設計。

殷雅案礙于上次的事情,不好再對狗子的事情做管教,只能私底下對着章溫發脾氣,要章溫多管管,不要忘了為啥要他回來。

殷雅案的風流事,多得管都管不住,章溫是傳統的女人,以丈夫為天,也無力無心反抗,除了照顧好狗子和殷儒,已經沒有其他的願望了。

上了高中之後,狗子幹脆就待在學校了,基本不回家。好在一直以來的好友溫一總是在身邊,兩人有同個夢想,同個愛好,自然是聊得很來。狗子興趣也廣,交友也廣,早早地就學會喝酒,帶着三兩朋友就是吞下一斤的酒,尴尬的是有時候還能在酒吧看到殷雅案摟着女人,這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他早就知道殷雅案的事,算算自己和殷儒的出生日期,估計就是章溫懷着殷儒的時候殷雅案搞出了自己的,那些跟這個比都不算什麽破事了。狗子也不想惹麻煩,看到殷雅案還是會躲一躲的。

後來自然而然地和大家喝酒,戀愛,上床,女友換了一個又一個,甚至還被男孩子表白了,自己想着也無所謂地答應了,擁抱親吻滾床一氣呵成。

有時候狗子一個人縮在角落喝酒抽煙的時候,盯着那一排排的酒瓶想,他骨子裏流着殷雅案的風流血,洗是洗不掉的,也就這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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