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節

原點，他說好吧。一個想放手，一個不挽留。情，起于少年懵懂朝朝暮暮，歸于初經風霜陌路殊途。

賈士珍放下手機，頭重的擡不起來。好半天才恍恍惚惚地起身，抱着胳膊，慢慢挪向樓梯間，一步一步走下樓，飄過大廳和院前廣場，沿着馬路晃了十幾分鐘，到一塊快成熟的麥田前，坐在地頭，閉上眼睛，久久靜默。

初夏的日頭毫無遮掩地打在她身上，大地和麥田也挾裹着熱浪卷來，這是久處冰窖中的賈士珍，第一次感受到溫度，而且是炙熱的溫度。

為什麽總不是太熱就是太冷，什麽時候才能溫暖如春。

春！賈士珍恍惚想起江南的春，臨水的小山和園林裏，綠植青翠欲滴，花兒各色嬌豔，便是過了花期随風凋零，那滿地花毯也美得令人心醉。

鳳凰是沒有春天的，陽春三月還有零下的溫度，剛剛脫了寒衣，太陽又炙熱灼人了。更恐怖的是，鳳凰沒有花，沒有梅花櫻花木蘭，桃花迎春也沒有，甚至荒野裏連野花都看不見，大概是不能結糧食的植物都被勤勞的鳳凰縣人民當做無用之物鏟除了。鳳凰也沒有水，雖有黃河過境，但黃河太威嚴了，高不可攀，沒有随處可見、可以互動玩耍的小溪，也沒有纏綿的煙雨，僅有的綠植上總是灰撲撲的，看起來比現在的賈士珍還要可憐。

這大概是片天棄之地吧！而她則是天棄之地的天棄之人。

賈士珍趴在膝蓋上，陷入混沌。

夜裏的醫院相對安靜些，但康複科都是常住戶，一到飯點反而嘈雜得更厲害。人們總是那麽容易受到刺激而情緒失控——吃這還是吃那，衣服沒有及時洗，襪子找不到另一只，鞋帶太緊，有個人出現又離開等等。

人們似乎時刻都在煩惱中，即便是睡夢中也難得安穩。佛說這世界有六道，人道還在畜生、惡鬼和地獄之上，可她怎麽覺得這人間千奇百怪的苦比地獄還多。

賈士珍一進門，胡春梅就抱怨上了：“出去一下午，吭都不吭一聲。”

賈士珍心情低落，不想說話：“身體不舒服，讓我睡會兒。”側身躺在陪護床上。

胡春梅急躁地踢了一下陪護床，說：“要睡回家睡去。”

賈士珍拉夏涼被蒙住頭：“明天就回去，不用你趕。”

胡春梅還在嘟囔賈士珍不幹活之類的話，賈存國罵道：“娘的，整天就知道叨叨叨，她都說了不舒服，你還囔囔，非得大晚上把孩子趕走啊！”

胡春梅立馬閉嘴了。

Advertisement

被子下面，賈士珍驚詫地睜開眼睛，爸爸竟然替她說話！這就像鳳凰縣的春雨一樣稀有。

不，在以前并不罕見。

那時候爸爸很疼她們，在她們需要的時候，從沒有缺失過。一時間，賈士珍恍惚了，自從爸爸摔傷後，她的記憶好像被什麽阻斷了，從來沒有回想過以前的事情。這會兒，記憶暢通了，她的人生好像又連貫起來——

她閉上眼睛，眼角緩緩流下淚來。

賈存國說：“珍珍可能感冒了，你去找護士借個溫度計，量量，看她發燒不。要是發燒就趕緊拿藥……”

胡春梅也沒有叨叨，很快拿來了溫度計。

賈士珍明知道自己沒有感冒，還是用了溫度計。人間終究要比地獄更美好，生活中的苦是人自己制造的，人完全可以轉苦為樂。

生而為人，要是沒點控制自己生活的能力，還不如去做狗。

一時間，賈士珍充滿了力量和鬥志。

017行貨感

第二日一大早，賈愛芬來看望賈存國。寒暄幾句後，大家開始敞開心扉，坦誠交流。

“這一天天的，看不出來有啥長進啊！這康複有用嗎？就是騙錢的吧。要我說，還是出院吧，省下錢給世輝上學娶媳婦不比扔這裏強。”

賈士珍的心狠狠地縮了一下，她最讨厭別人說康複治療沒用，她還是無法完完全全接受爸爸就這樣截癱了的事實，這是爸爸最後的救命浮木了。

胡春梅說：“也有用，就是不明顯，大夫說，時間長了就能看出效果了。”

賈愛芬撇撇嘴，說：“大夫想把你留在醫院裏，賺你的錢，當然這麽說了。要是時間長了，沒效果呢？錢花給他們了，還能退給你？”

賈存國拍着床罵起來：“你是生怕我能好吧！你就不能想我點好。”他比賈士珍更害怕別人說康複治療沒用。

賈愛芬乖乖閉嘴，可她只要醒着就不能三分鐘不說話，七八秒之後又開始叨叨：“說起來，珍珍也不小了，既然回了老家，也該考慮考慮了。”考慮什麽，自然是所謂的“人生大事”了。

賈士珍心中咯噔一下。

就聽賈愛芬說：“跟我在一個廠子裏幹活的，她家兒子在檀淵自己當老板，可有出息了。閨女的事已經處理了，老兩口都身體好好的，很能賺錢，光有人賺錢沒人花錢，比你們好過多了。”賈愛芬說的廠子，就是代加工衣服的小廠子，有幾十臺縫紉機的樣子。

賈士珍不知道她口中的“老板”的什麽級別的，如今中國最不缺老板，畢竟去小賣部買瓶水，也會叫人家“老板”。

至于比他們家過得好，這個賈士珍是相信的。就家裏這情況，還能比誰差呢。前些天遞了貧困戶申請，村裏、鄉裏正在審理，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成了大大最牽挂的人了。

那又怎樣呢？不知從何而來的傲氣讓賈士珍依舊對賈愛芬所言不以為意。

胡春梅是個沒腦子的，對着自家人的時候急躁又唠叨，對着外人的時候慫軟至極，無論別人說什麽，她都會說“是是是，行行行。”

今天也不例外：“行行。”

賈士珍擡頭，一臉冷漠地問：“媽媽，爸爸這樣的，考慮這些真的合适嗎？”

賈愛芬老臉上的皺紋像蚯蚓一樣扭曲，說：“你爸爸反正都這樣了，不能因為他，就不給你處理事吧。”

賈士珍心中劇痛，她最煩別人說爸爸好不了一類的話。而且，她的事情，不需要別人去處理，父母也不行。

偏偏胡春梅還跟着附和：“是是，我也說這事呢，珍珍不小了，該處理事了。”

賈士珍用殺人的眼神剜了胡春梅一眼，可人家沒看她。賈士珍有氣撒不出，心裏窩了一個疙瘩，堵得呼吸困難：“該給爸爸包蠟了，我去拿。”

這邊病人多醫生護士少，包蠟都是病人家屬自己弄，胡春梅笨手笨腳弄不好，每次都是賈士珍上。

賈士珍在樓道裏轉了好幾個圈，才慢悠悠地拿了兩袋蠟回來。二姑姑已經走了，病房裏夾雜着賈存國的哭罵聲和胡春梅的哭鬧聲。

賈存國說：“我成了這樣，離不開孩子，你這麽急着讓孩子出門，是不是盼着我死！”出門，在特定語境指女兒出嫁。

胡春梅說：“你要一輩子好不了，還不讓珍珍出門了？”

賈存國說：“老二還沒出門呢，珍珍用你操心嗎？”

再三用“作為一個人，你要控制自己的生活，要控制自己的生活，先控制自己的脾氣”提醒自己不要爆發，賈士珍才忍住暴躁的脾氣，陰沉着臉，将蠟放在凳子上。

胡春梅說：“不管咋樣，人家她二姑姑是好意，你不能把人罵走啊。”

爸爸把二姑姑怼走了？賈士珍心中欣喜異常，決定今天親自給爸爸包蠟。

翻出防水布墊在褥子上，又将蠟袋包在爸爸膝關節。

賈存國哭罵：“還沒我高，大專畢業，開個小門店，就這東西，也敢跟我們珍珍說。不就是看着我不行了，咱家賴呆了，就看不起我們。要是為了我耽誤珍珍的事，我還不勝死了去。”賴呆就是落魄。

胡春梅說：“大專咋了，能賺錢就行。珍珍瞎上個好大學，還不是屁用不中。”

賈士珍重重地踢了一下凳子，胡春梅寒顫了一聲，拿混沌無神的大眼瞪着賈士珍：“你幹啥！”

賈士珍憋出來一個幹笑：“腳上都是蠟，踢掉它。爸爸現在包蠟，不用你伺候，咱商量一下棒子怎麽套種的事。”棒子就是玉米。

以往，鳳凰縣的玉米是套種在麥田裏的，不能用機械，只能拿鐵鍁打個坑，放進種子，再用腳驅土埋上。非常慢，非常累，非常耗費人力和時間。現在賈存國不能幹了，需要商量一下怎麽辦。

兩人走到樓道裏，賈士珍狠狠地剜了胡春梅幾眼，一腳踹在胡春梅身邊的欄杆上，鑽心的痛讓她臉都扭曲了。

胡春梅吓得忙躲開，大嗓門咋咋呼呼：“你幹嘛！死妮子！你是不是想打我呢！”

賈士珍滿眼殺氣，低聲暴戾地說：“你再咋呼！讓人以為你被閨女打了一頓，看誰丢不起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