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殺死蝴蝶的人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阿洛伊斯挑釁的仰起頭，藏青色的眼睛裏露出鄙夷，“那本破賬簿裏沒我的名字又怎麽樣？站在眼前的人已經死了，虧你看起來挺聰明，沒想到能說出這種蠢話。”

威廉不氣不惱，若有所思的皺着眉頭，像在考慮非常嚴重的問題。一旁的格雷爾也翻出了自己的賬簿，一邊翻找一邊緊張的念着，“不可能~不可能！難不成威廉你的賬簿缺頁了？”

“那才是最不可能的事。”塞巴斯蒂安拄着下巴，懷疑的看着阿洛伊斯，“死神的賬簿上記載着所有活着的人，他們壽命，以及死因，沒有意外。”

“所以你想說什麽？我已經死了？”

“理論上來講是這樣的。”威廉肯定的答複，反光的鏡片讓人看不出他眼神中究竟有幾分真意。

“那是不可能的。”阿洛伊斯危險的笑了，作勢要把外套脫下，“不信的話要不要來摸摸看呢？體溫，心跳，呼吸，所有活着的證據。”

“別說傻話了，”夏爾顯然比起賬簿更信任自己的眼睛，“這麽活蹦亂跳的家夥，竟然說他已經死了，我可從來沒見過這麽啰嗦的屍體。”

“果然還是夏爾比較明白事理。”阿洛伊斯誇張的轉了一個圈，把外套順勢塞到了身後的克洛德手裏，“所以說我還活着，讓你失望了啊，克洛德。”

黑色的執事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貼在他身上的阿洛伊斯有着溫熱的吐息，襯衫下的身體雖然體溫偏低，但那是人類才有的溫度。金色的碎發服帖的順過臉頰，纖細的脖子暴露在空氣中，蒼白的皮膚下若隐若現的血色，這一切都是阿洛伊斯仍然活着的證據。

他怎麽可能覺得失望。

難得這次無趣的捕獵突然染上了新鮮可口的顏色，阿洛伊斯仍然活着，這才是最有趣的結果，這樣他才可以從他身上發覺更多他未曾注目的東西。掙紮的，歇斯底裏的，為了生存和願望，人類可以爆發出的無盡的‘情熱’。

可死神的賬簿是絕對的。

身為惡魔，克洛德和塞巴斯蒂安同樣知道許多身為人類永遠不可能知道的事。即使夏爾和阿洛伊斯對死神的賬簿不屑一顧，他和塞巴斯蒂安卻清楚的明白沒有被記錄意味着什麽。

不屬于這裏，不存在于這裏。

沒有死神可以取走他的性命，即使确實的生存着，他卻無法與這個世界真正的劃上任何聯系。阿洛伊斯·托蘭西是不存在的，至少對這個世界而言，确實如此。

契約失效了。

惡魔不能與不存在的人交換誓約。

察覺到另一位惡魔執事投來不解的視線，克洛德擡起頭，緩緩的将食指伸出豎起在薄唇前，一瞬間塞巴斯蒂安明顯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克洛德視而不見，對阿洛伊斯恭敬的欠身道，“老爺，天色不早，我們該回去了。”

活過了上千年，第一次遇上這麽有趣的事情，怎麽能與旁人分享。

阿洛伊斯像是從克洛德的眼神裏看出了什麽，短短的猶豫了一下，可礙于身後其他人詢問的視線，最後只得點頭，“……走吧。”

話音剛落，人就被整個打橫抱了起來。

“恕我失禮。”克洛德清冷的嗓音從頭頂傳來，阿洛伊斯剛想掙紮，對方就小聲的威脅道，“不想留在這被死神們糾纏，就乖乖的跟我回去。”

“……趁火打劫。”

不管心裏再咬牙切齒，這裏也只能先忍一忍了。阿洛伊斯老實的摟住了克洛德的脖子，執事輕盈的躍上屋頂，以人類遠遠不及的速度朝托蘭西宅前進。

“我們也走吧。”

夏爾冷冷的扔下這句話後轉身離開，塞巴斯蒂安立刻跟上，臨行前他回頭對威廉說道，“托蘭西的事情，如果查到什麽，請務必告知。”

威廉推了推眼鏡，“死神的事務，惡魔不必插手。”

“會的會的會的~無論是什麽我都願意告訴你哦！”格雷爾一把推開了前面的威廉，對着走遠了的塞巴斯蒂安不斷的飛吻，“在·我·的·床·上，溫柔的講給你聽哦塞巴斯醬~！”

三把銀質的餐刀瞬間插到了格雷爾臉上，威廉臉色漆黑的将餐刀逐一拔下，揪住格雷爾的衣領一瞬間消失在了夜色裏。

***

夜幕已深。

漢娜焦心的等在托蘭西宅的門前，老爺已經和克洛德離開了整整一天了，她一直都心神不寧。最近只要看不到老爺她就極度的不安，總覺得将要發生什麽大事，老爺卻總是不準她一同前往，只能等待對她而言已經成了一種煎熬。

遠處的樹蔭間閃出一抹純黑色的身影，一抹亮金一并劃過夜色，漢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老爺！”

克洛德來到門前，卻沒有将手上的少年放下，越過漢娜筆直的朝內室走去。他懷裏的阿洛伊斯臉色說不上太好，但總算看起來沒有受傷。漢娜焦急的跟了上去，神色比往常更加憂郁，藍紫色的編發有些散亂了，她卻毫不介意。

“老爺？您怎麽樣？”

阿洛伊斯皺着眉搖了搖頭，“沒事，有點累了。”

漢娜一直在看着阿洛伊斯?托蘭西，她知道這根本就不只是有點累了的樣子，一定是出了什麽事。她快步追到克洛德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警戒的看着一言不發的執事。

自從克洛德出現，漢娜不得不收斂了她的視線。因為這只惡魔不喜歡其他人盯着他的獵物，所幸漢娜并未試圖奪走阿洛伊斯的靈魂，克洛德也就默認了她的跟從，畢竟漢娜知道很多關于阿洛伊斯的事情，對他也算有所幫助。

可現在的克洛德看起來非常煩躁。

黑衣的執事臉上一如既往的毫無表情，漢安卻清楚的知道如果她再不讓開，克洛德一定會毫不客氣的‘請’她讓開。

她是勝不過克洛德的。

這只惡魔比她度過了更長的壽命，收集了更多的靈魂，擁有着壓倒性的力量。

不甘。

漢娜隐忍的低下頭，腳步未動。克洛德穩步從她身邊越過，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嫉妒。

多想從他手上搶下那個少年，是她先遇到了那個耀眼的人類，現在卻只能看着他被蛛網死死糾纏。

如果她更強大，強到可以碾碎那只惡魔，再一次奪回那張笑臉……

——Lvateinn的劍鞘，你有什麽願望？

如果她能撕裂那只惡魔，她就可以和阿洛伊斯……

——你的願望是？

漢娜突然回過神來。

如果克洛德不在了，然後她就可以和阿洛伊斯怎樣？

定下契約嗎？然後呢？

完成他的願望，然後呢……

搖了搖頭，漢娜轉身朝克洛德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這不是逃避。

她想要守護的心情，與契約無關。

***

“老爺，那個死神說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克洛德的聲音從不遠處的走廊裏傳了過來，漢娜放輕腳步。不能離得更近了，她試着從拐角處探出頭，遠處阿洛伊斯被克洛德按在牆上，看不清臉上到底是什麽表情。

“你還問我，”阿洛伊斯低着頭，“我怎麽可能知道死神的事。”

“不知道？”克洛德鉗住阿洛伊斯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來，藏青色的瞳仁一對上尖銳的琥珀金立刻閃過了明顯的動搖，“看起來可是非常清楚。老爺，你自己也說過騙不了我吧？”

“……”

“死神的事情你不清楚，并不代表我不清楚。你瞞不下去的。”克洛德的聲音越發清冷，“賬簿上沒有你的名字，‘你已經死了’，到底是什麽意思？”

拐角處的漢娜震驚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的老爺，已經死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阿洛伊斯無力的靠在牆上，事到如今他也知道瞞不過克洛德了，但是向殺人兇手解釋自己到底是怎麽死的，這種荒唐的事讓他忍不住脫力。

“那你現在、”

“如果你想問我為什麽現在還在這裏，”阿洛伊斯打斷了他，“我不知道。”

強迫着自己直視克洛德的眼睛，阿洛伊斯盡量清晰的說道，“我的确已經死了，或者說死過一次，不過不知道為什麽睜開眼就活過來了。”

“死過一次，”克洛德重複着他的話，若有所思，“我和你簽訂契約的時候你确實還活着，我不覺得有人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你，所以你死的時候是，”他擡頭看向阿洛伊斯，後者任命的點頭。

“沒錯，未來的事。”

“怎麽死的？”

阿洛伊斯自嘲的笑了笑，歪着頭看他，“……你覺得呢？”

看着阿洛伊斯湖水一般澄澈的眼睛，如果是往常克洛德是根本不會在意，可自從對阿洛伊斯的認知有了新的發現，自從他發現了阿洛伊斯掩飾在眼底的最純粹的那個願望，他就很難再忽視它了。

他想知道這個人類的執着究竟源自于什麽。

克洛德早就知道‘得到夏爾’并不是阿洛伊斯真正渴望的東西。或許曾有一時，阿洛伊斯真的把‘為盧卡複仇’當成了生存的意義，但那也只是一瞬。

回憶起阿洛伊斯望着聖母畫像時的背影，克洛德像是被羽毛輕戳着心，無法克制的好奇。

對了，這個膽小鬼似乎放下過‘狩獵惡魔’的狠話。

那時威風凜凜的撲到了自己身上，現在卻瑟縮的倚着牆。那天盛着焰火的那雙眸子現在不安的閃爍，表面上的風平浪靜，只不過是用來自欺欺人的伎倆。

——他害怕了。

即使阿洛伊斯再想隐瞞，克洛德也能輕而易舉的看穿，因為沒人比克洛德更清楚阿洛伊斯·托蘭西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用了兩年時間，來揣摩這位任性伯爵毫無理由的反複無常——以及他的脆弱。

“你被殺掉的時候，”他放輕了鉗制着少年的手，“我也在？”

束縛被放松了，阿洛伊斯重新低下了頭，“……嗯。”

看着埋首沉默的少年，克洛德回憶着他最近所有的反常舉動，心裏逐漸成形了的想法漸漸變為确定。他輕聲詢問，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是‘我’殺了你。”

被他禁锢着的少年微弱的顫抖了一下，無力的點了點頭。

克洛德緊追不舍的問題讓他不可避免的回憶起了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天的阿洛伊斯跪坐在地上，緊緊的抱着克洛德的腿，像乞讨一般央求他留下。

——只有你，才是我永遠的highness。

說出這句話時的心情被重新喚醒，帶着被殺死的記憶一起。真心，愛意，都随着那時被這只惡魔狠狠捏碎的心髒一起沉寂了下去，不再跳動。

卻還在。

而恨意也在。

克洛德屈膝，矮下身子去看阿洛伊斯試圖隐藏的表情。不出意料，藏青色的眸子裏聚集了一層水汽，阿洛伊斯卻死死的咬着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崩潰。

不知不覺之間，這個離開他就什麽也做不到的阿洛伊斯·托蘭西學會了背着他煩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哭泣，在沒有他在的地方蜷起身子，在一片漆黑裏獨自盯着唯一的光。

“那不是我。”克洛德說，“至少不是‘現在的’這個。”

阿洛伊斯愣愣的看着他，随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一時松懈，眼眶裏聚集了的水汽毫無預兆的滴落下來，他用手捂住嘴，扭過臉別扭的點頭。

看着他微微聳動的肩膀，克洛德無聲的皺起了眉頭。

是另一個克洛德·弗斯達斯教會了他這種傲慢的哭泣方式。

他本應向自己伸出的手現在緊緊地攥着拳頭，本應該呼喊他名字的嘴唇被咬得不見血色。

他‘懦弱’的契約者現在無聲的別過頭，‘強硬’的抗拒着他，連眼淚都不想再讓他看到。

有另一個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改變了屬于他的那個靈魂。

“嘁、”這種認知讓克洛德煩躁的咂舌，他抓住阿洛伊斯的手腕，一如往常般說着刻薄的話語，“你還想站在這哭到什麽時候？我最讨厭除了哭以外一無是處的人類。”

“我也讨厭、”阿洛伊斯一邊胡亂的摸着眼淚鼻涕，一邊不認輸的罵了回去，“死面癱。”

克洛德冷冷的掃了他一眼，阿洛伊斯則不認輸的瞪了回去。牆壁上的燭臺默默的搖曳着橙黃色的燈火，阿洛伊斯覺得那火光讓他幾乎就要閉上眼睛，但他仍然倔強的咬着嘴唇，不甘示弱。

先敗下陣來的人竟然會是克洛德。

他扶額放棄似的從阿洛伊斯面前退開，“……算了，今天就讓你哭吧。”

“不用你說我也、”阿洛伊斯抽了抽鼻子，突然‘哇’的一下放聲大哭起來。克洛德明顯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嫌棄似的抽出了一塊白色的方巾按到他的臉上，沒想到阿洛伊斯一把甩開了他的手，自己把方巾扯了下來，一邊擦一邊哭一邊往自己的卧室裏走。

克洛德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剛才還傲慢的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眼淚，現在卻一轉眼變成了這麽豪放的哭法。活了這麽久克洛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哭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卻還是一臉倔強的家夥。他滿臉複雜的推了推眼鏡，最後還是無言的跟了上去。

現在還不晚。克洛德心想。

自從殺掉了阿洛伊斯開始，‘未來的克洛德’就失去了和他平等競争的資格。是‘他’把阿洛伊斯送來了這裏，送到了他面前。那無聊的契約失效了反倒更好，這樣就徹底剪斷了阿洛伊斯和‘未來的克洛德’之間的所有聯系。

從現在開始這個阿洛伊斯就是屬于他的。

這個靈魂只能由他一個人支配，任何其他人都不行，就算是什麽‘未來的自己’。

兩人一前一後逐漸走遠，躲在拐角處的漢娜整個人癱坐到了地上，覺得渾身都失去了力氣。

她的老爺死掉了。

未來的克洛德，殺掉了她的老爺。

漢娜止不住的幹嘔，頭痛欲裂，意識卻格外清晰。

不能再讓他接近老爺了。

——Lvateinn的劍鞘，你有什麽願望？

必須把他除掉。

——你的願望是？

克洛德·弗斯達斯。

再‘那一天’到來之前，必須把他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