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歸家
雨還在下,細細密密,将角落那株芭蕉澆得左搖右晃。
慕雲月的心,也跟那株芭蕉一樣飄搖無助。
她不知道這人為何會突然失控,也不知他為何如此執着于昨夜的對話。
只清楚地看見,他淡漠的目光變得強勢而直接,伴随他身上冷冽的梅香,霸道地将她包裹。眼尾那顆柔和的淚痣,都被攪起幾分鋒芒。
像荒原上蓄勢待發的狼,而自己就是一只孱弱的兔子,入了他的視野,就再無處可逃。
這種感覺讓人絕望。
慕雲月瞳孔都開始震顫,美眸浮起一層水霧,凝在睫尖,宛如菡萏銜露,随時都會落下。
衛長庚抓在她細腕上的指尖微顫,冷肅的神色隐有松動。
慕雲月趁機掙開他的手,疾步後退,豈料絆到方才摔落的香爐,腳下踉跄。
衛長庚本能地上前扶她。
慕雲月卻扶着旁邊的廊柱,大喊:“別過來!”
衛長庚陡然停住,手已伸至半空,又握成拳,僵硬地收回來。
氣氛凝滞,唯雨水順着廊檐,刷下一排齊整白線,聲音震耳欲聾。
慕雲月還沒從剛剛的遭遇中緩過來,芙蓉嬌面上滿是驚惶。
纖白的手腕留了一圈紅印不說,雲鬓也微微散亂。
再待下去還不知會發生什麽,她草草行了個禮,道:“多謝林公子這段時日的照顧,雲月感激不盡,日後有機會,定好好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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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轉身,頭也不回地朝蒼葭跑去。
蒼葭被她的模樣吓到,圍着她追問:“姑娘,您怎麽了?”
慕雲月搖搖頭,什麽也沒說,只拉着她,一刻不停歇地往馬車方向去。
身後始終粘着兩道視線,她不敢回頭看,垂着腦袋悶頭走,只在拐彎的時候,借着餘光偷偷往回瞥。
那人還負手立在廊下。
身影挺拓,恍若利刃出鞘,先前的清冷淡漠都被收斂幹淨,只剩駭人的戾色。
這麽大的雨,都掩不住他周身凜冽的氣場。目光灼灼凝來,甚至要将漫天雨水都燃個幹淨。
慕雲月一陣心悸。
這人到底是誰?怎的對她如此關切?
從搭船、送藥,再到今日校場……他該不會一直都在跟蹤她吧?
還好他們只同行一小段路,否則還真不知會發生什麽。
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再讓她遇見,太吓人了。
雨一直下到黃昏才停。
汝陽侯府開始上燈,一盞盞朱紅燈火串聯成游龍,幽幽點亮這雨後迷迷滂滂的世界。
卻有一道驚愕的嗓門,兀地扯破侯府寂靜的夜。
“你說什麽?阿蕪把婁知許的手指頭給踩折了?”
正堂上首,慕鴻骞聽手下講完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整個人都懵了。
摸着胡子思忖良久,他狐疑問旁邊人:“該不會又是什麽苦肉計吧?這招她以前可用過,還奏效了。我當時就勸你別心軟,你偏不聽,現在好了吧,她故伎重演,咱們怎麽辦?”
丹陽郡主白眼翻上天,“侯爺,這是你自個兒家,不是盧龍邊城,沒人跟你打仗。還苦肉計?苦什麽肉計?跟自己女兒玩兵法,累不累?”
“嘿,哪是我要玩兵法,分明是那丫頭做事不講章法。她要麽就繼續鬧,要麽就回來乖乖認錯,現在整這一出,叫我怎麽收場?這不顯得我很……”
慕鴻骞環視周圍備好的各種家法,眼神複雜,最後一個粗鄙字眼,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可他不說,丹陽郡主替他說:“可不就是你蠢嗎?不僅蠢,還蠢鈍如豬。”
“早就跟你說過,阿蕪回京的船上有咱們的人。他們都遞消息回來說,阿蕪這段時日變化很大,已經不打算再嫁給那婁家小子,你偏不信。現在鬧笑話,不是你蠢,難道還是我蠢?”
邊說邊伸手去扯他臉,笑眯眯問:“臉疼不疼啊?”
“嘿,嘿,你輕點,輕點!”
慕鴻骞半斜着臉倒吸氣,不停拍她手,又不敢拍太用力,不僅臉疼,心也頗為疲憊,嘆息道:“我這不也是關心則亂嗎?”
武将的腦袋系在腰帶上,他也不例外。
這些年,他南征北戰,甚少有機會陪伴家人。
慕雲月出生的時候,他甚至還在和大渝精銳對峙,生死未蔔,一耽擱還就是兩年。
等回去見到她的時候,她都已經會喊娘,看見他卻還是一臉茫然,怯怯躲在母親懷裏,不敢出來,看得他心裏跟油煎一樣。
是以對這個女兒,他總是格外偏疼一些。
慕雲月有什麽需要,他都是能滿足,就盡量滿足。滿足不了,就變着法兒立功,讓陛下幫他滿足。
知道她瞧上婁知許,他心裏雖別扭,但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甚至私底下,他還找過婁知許。
那小子并非池中物,自己這個做上司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短短兩年時間,他不靠任何人,就從一個普通兵卒,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又豈會是凡俗?
若不是開國侯府敗落得早,憑他的本事,眼下絕不會只是一個七品把總。
橫豎他們慕家也不需要靠兒女姻親來鞏固地位,如果那小子當真有心,又肯對阿蕪好,他也不是不能将女兒交給他。
可那天,自己主動開口提出這事後,那小子居然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了,還說什麽:“慕姑娘燦若明珠,當擇一有緣人,是在下不配。”
可眼裏赤/裸裸的輕蔑,又分明不是這麽一回事。
當着他的面,就敢羞辱他的寶貝女兒,這如何忍得?
他當場就發作了,将那姓婁的痛斥一頓,又借着這樁丢馬之事,讓他滾去校場罰跪,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什麽時候再來回他的話。
誰知那姓婁的脾氣這麽硬,寧可頂着一身傷,在寒風中跪到昏厥,也不肯低頭。
呵,還真把自己當一碟子菜了!
他慕鴻骞的女兒,汝陽侯府的掌上明珠,難道還非他不可了?
笑話!
慕鴻骞磨了磨槽牙,拍案而起。
“不成!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家法還是要伺候着,否則她不長記性。姑且先等她回來,看她如何解釋,若是不能解釋清楚,我就……”
“爹爹!娘親!我回來了。”
門外傳來脆生生的呼喚,慕鴻骞還沒回過味來,空蕩蕩的懷抱便迎來一團溫軟。
小姑娘在他懷裏仰起腦袋,湊近的雙眼分外璀璨,像色澤濃郁的黑曜石,明亮到快要燃燒。
慕鴻骞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瞬間就被這雙漂亮的眼睛截住,只剩“阿巴阿巴”的份。
丹陽郡主掩着團扇笑得眼角挂淚,朝他挑眉,“若是不能解釋清楚,就怎樣?”
慕鴻骞老臉一熱,氣咻咻瞪去一眼,板起臉,想作勢發作,立一立自己的家主威風。
可瞧見慕雲月眸底半含的水光,他心又揪了起來。
手在袖底握了又握,到底是沒舍得推開她,只撫上她腦袋,柔聲寬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的手,是典型的武人之手。
指腹虎口都覆滿厚厚的繭,即使撫在發上,沒觸及肌膚,也不甚舒服。
慕雲月心裏卻莫名溫暖。
适才進門前,她就已經打聽過,父親還在氣頭上,怕是不會輕易饒過她。她這才用椒水給自己熏出一泡淚,想以退為進。
可眼下見他這般溫柔,再想想前世慕家的慘淡收場,慕雲月鼻尖便忍不住泛酸。
原本強擠出來的淚珠,不知不覺就有了真實的溫度。
“爹爹……放心,女兒以後一定……一定聽您和娘親的話,再不到處惹是生非了。”
她小手揪住慕鴻骞衣襟,淚珠“啪嗒啪嗒”,哭得接不上來氣。
慕鴻骞襟口很快濕了大片,一顆心像是泡在鹵水裏,又酸又脹。
幾十年的沙場鐵骨,竟也濕了眼眶,笨拙地幫她擦着眼睛,自己卻哭得比她還厲害。
“阿蕪莫哭了,一點小事,不至于的。不就是個婁知許嗎?有什麽的?爹這就讓人打斷他的腿,讓他給你磕頭道歉,管你叫祖宗!”
“混說什麽呢。”
丹陽郡主起身過來,戳他腦門,“都一把年紀了,還沒個正形兒,傳出去不怕人笑話?”
“我疼我女兒,天經地義,哪個敢笑話我?”
慕鴻骞不屑一嗤,另一只手也抱住慕雲月,比劃了下,“哪個敢笑話,我就打斷他的腿,讓他也管阿蕪叫祖宗!”
慕雲月被他逗樂,“噗嗤”笑出聲。
慕鴻骞見她兩眼彎彎,總算松了口氣,大手輕拍她後背,語重心長道:“阿蕪能自個兒想清楚,爹和娘就放心了。你是爹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爹娘如何舍得讓你受委屈?”
“你放心,爹保證給你找個比婁知許更厲害的夫婿,把你寵到天上去,讓那姓婁的後悔都沒地方哭去!”
丹陽郡主鄙夷地拿團扇拍他,卻難得沒回怼,只撫着慕雲月的臉,幫她抹淚。動作輕柔,仿佛她是世間最珍貴的精瓷。
幽蘭暗香自她袖間迎來,滿滿都是家的味道。
慕雲月不禁哽咽。
有多少年沒見到這一幕,連她自己都快記不清。重生這麽久,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真情實感地覺得,自己是真的回來了。
早間的驚惶和浮躁,也都在這一點橘光中煙消雲散。
“對了,外祖母和舅舅給你們準備了好些禮物,我這就去拿。”
慕雲月吸吸鼻子,擡手招呼蒹葭,還沒出聲,就聽門口飄來一道歡愉的聲音:
“姐姐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屏兒都不知這日子該怎麽熬了。”
慕雲月臉上笑容頓時僵住,所有喜色都在一瞬間冷卻殆盡。
作者有話說:
女主掉馬進度:50%
綜合大家意見,書名不改了,就叫《奉旨逃婚》。
至于《叫朕如何不想她》,就留着開一個強取豪奪的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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