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
我以為我看到了幻覺。
雖然我沒有能夠在正面看見他的表情,但是我相信他此刻的面容一定很溫柔。你很難相信一個斬斷伏屍肉體時面不改色的孤傲男人,此時正謙遜地單膝跪下,對着一個緩緩行來的孩童伸出手掌。
你很難相信,除非你親眼所見。
那個小嬰兒從神荼的正前方慢慢走向他,在兩步開外停頓了一會兒,一臉好奇地咬着手指盯着他看。我心想,難得你能欣賞到他那不是冷冰冰的表情。
旁邊的龍sir念叨了一句“我的人生信條就是狂炫酷霸拽”,然後從包裏掏出什麽零件開始組裝。我悄聲問江小豬那個發着金光的小孩子是個什麽來頭,他搖了搖頭,也說沒有見過。這時那個孩子已經快撲到神荼懷裏了,我下意識地就想象了一下神荼像無數普通孩童的父親一樣,把那個孩子抱起來的場景。還沒感嘆這個場景過于溫馨,只看見一條黑色的長管就這麽淩空架在了石質平臺外面,往上輕輕擡起抖動了一下。同時伴随着的是一聲響徹山谷回蕩的嘹亮啼鳴,和管口冒出的徐徐青煙。
狙擊槍!
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看到神荼站起并轉過身來。兩塊平臺之間的直線距離恐怕有五十米,就算他面對着我們,我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我上前一步招手,大喊道:“神荼!”
他如意料之中沒有回答。瀉下的幾簇金橘色從他身側的方向照過來,逆着光,他的面孔看上去又壓深了幾分。
我心裏總覺得很不是滋味。雖然我不知道那個小孩子是個什麽來頭,就算那不是活人,也不應該就這麽不由分說地被奪取了性命。何況我很相信神荼的判斷,他那麽溫柔地準備抱起那個孩子,想來那也不會是什麽惡物。
神荼此時一個人站在石臺上,看上去分外孤單和冰冷。他似乎是想要說什麽,但是石臺上忽然就翻攪起了一渦狂暴氣流。我被沙子迷痛了眼,再加上狂風驟作,一下就翻倒在了地上。江小豬也被放倒了,大喊了一句“啥子情況麽這是”,我下意識地就覺得不妙。
石臺盡頭處忽然一道厚門隆隆降下,碎落的石塊震得整個跨崖石橋都颠搖了起來。是墓穴機關!我爬起來定睛一看,下一秒竟然從神荼身邊的深淵裏探出一只數樓高的金色巨掌,眨眼間,比人的體型還大的手心就朝他狠壓了下去。
“神荼!小心啊!”我注意到自己那時的喊聲帶着驚懼。他的反應是比我快的,轉身就跳向了峭壁上,揮臂攥住了垂下的藤條。我倒抽了一口冷氣,瞥了眼自己腳底下數百米的高崖,不敢想如果藤蔓斷裂,他一個失手會有什麽後果。
別在這個時候掉鏈子!我咬緊了牙關。
他速度奇快,一面瞬閃一面在山崖上的藤條之間轉移,但是那只巨手卻無視體型般靈活得可怕,轉眼間就已經跟在他的後背。我覺得自己從腿和腳上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我想動步子卻邁不開,只能用緊張到音色發抖地喊他的名字。來不及了!
他朝我們所在的地方蕩過來,我伸手要去拉他,可是那距離遠到讓我覺得絕望。那只佛手在這瞬息之間已經趕上了他的身影,從他面前一掌拍去,發力把他攔腰擒住,連他手裏數米長、手腕粗的藤蔓都連帶着連根拽出。我從沒想過當一個人極度為另一個人揪心的時候,自己會這麽難受。
他沒有向我們求救,只是瞬間幻化出他的彎刀驚蟄,狠狠刺進石臺的邊緣,劃出一道齊刀深的刻痕,這才勉強停止住了下墜的趨勢。“神荼!”我那時腦子裏一鍋熱糊就想着到他身邊去,龍sir一個狠手打在我胸口上才把我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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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憑你們,還是老實呆着吧!”龍sir飛身一拽藤條兩三下輕蕩過去,一拳拳落在佛手上,最後一力重擊綻出的金光把我的眼睛都刺得眯了起來。被打得吃痛的巨手終于松開了神荼的身體,但是我還完全不敢松氣,不如說反而心裏更緊促了。
神荼好像……失去意識了!
他握刀的手有些放松,一脫力險些直接墜落下去,幸得龍sir反應速度極快地撲過去抓住驚蟄,才懸懸地吊在了石臺旁邊。
情況轉變太快,危機卻始終沒有過去,我眼神慌張地尋找着能盡快趕去他身邊的辦法。江小豬也着急地對我喊“我們去幫忙”,只忽覺滾落了無數山體碎石。由于剛剛龍sir猛烈一擊而造成的山崩劇烈發生着,眼見一塊塊巨大的石頭就這麽朝我們狂降了下來,江小豬拉大嗓門吼一聲“走下面的出口”,把還擔心不下神荼的我硬是給招呼進了墓道裏。前腳剛離開洞口就聽見連續的哐當聲,我回頭一看,幾塊比我個頭還大的石塊已經把洞口堵了個結實,推也推不動。
江小豬看着我傻逼一樣地對着洞口嘶吼了一句“神荼你給我等着”,什麽也沒說,從包裏摸出終端,加緊步子就往墓道裏去了。我小跑幾步追上去,打亮兩個熒光棒,語氣急躁地問:“找到位置了嗎?最近的方向是哪裏?”
“慌撒子慌嘛!你現在慌你也救不了他!”江小豬飛速刮動着高棉王墓的地圖,打住了我煩躁的問話,隔着鏡片使勁把我瞪着,“安岩你冷靜點!”由于是龍sir帶的路,我們倆只是一路胡侃鬼曼童,根本就沒有好好調查過此處的信息,現在完全是趕鴨子上架手忙腳亂的狀況。再加上我腦子根本清醒不了,唯一能記起的就是最後定格的那個他挂在懸崖邊上的畫面,只要稍微一想就血氣上湧。
“安岩,打好熒光棒!”江小豬一聲咋呼,“走這邊!”
江小豬對于看地形圖輕車熟路,我們在墓裏轉了幾個彎,就跑到了一處有亮光的盡頭。洞口處一個身影正蹲在地上,我壓抑不住語氣裏的興奮喘着氣喊道:“龍……龍sir!神荼呢?”
龍sir擺弄着他的背包,好像是沒聽見我說的話。我看着他拆着狙擊槍部件,呼吸還是不穩地道:“神荼他人呢?”
他擡眼掃了一下我的臉,說:“是你們啊。來晚了。”
我給懵了一下。“什麽晚了?”話一出口突然腦神經啪地電了一下,頓時感覺天雷一劈就這麽劈到了天靈蓋上,震得腦仁嗡嗡發疼,“你不會說他……”
龍sir不答,又去理他的包,我看着裏面唰地眼睛一直:“他的刀怎麽在你手上?!”他用力一拉把包合上,站起身來俯看着我,吐出兩個字說:“充公。”
“你還給我!”我眼睛一紅,怒火一下就騰了起來。他看着我一臉輕蔑:“聽不懂what I said?協會規定,獵人死後一切裝備歸協會公庫所有,新人回去多讀一下rule吧。”他拍拍我的肩膀擡腿正要走,我狠狠揮下他的手,攥起他的領子把他一把拽到我跟前。“你那時候一槍崩了那個小孩,是故意的吧?!”語氣帶惡,到我自己都覺得可怕的地步,“最後口口聲聲說是去救他,其實是趁機把他打暈對嗎!”
他卻完全沒被我的氣勢吓着,表情玩味地看着我說:“那本來就是ghost,不是我動手,他也會kill it的。”
我深吸一口氣,用我用過最冷的口氣說:“龍金毛我告訴你,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不會這麽簡單讓你好過。”
我咬着牙。就算我句句在理,就算我怒不可遏,除了一支水槍之外什麽也不會使用的我在他眼裏也就是一個毫無戰力的弱雞,根本形成不了威脅。他啪地一聲把我攥住他領子的手打開,眼神帶毒地說:“Nice try,不過新人,你最好還是遵守規定,老老實實地稱呼我一聲龍sir,然後跟着我把這次任務完成。否則回總部之後,我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麽。”說着,他一聲冷哼,“死心吧,他已經失手墜崖了。”然後毫不遲疑地,從呆愕的江小豬旁邊走了過去。
我二話不說,轉身就朝洞口外跑了過去。這是當時吊着他的那一座石橋。
我跑到石橋中間,蹲下來一處一處地看,終于在邊緣上發現了一處極深的劃痕,與印象中的黑刀差不多的寬度。我擡手去摸,觸感是普通岩石的粗糙硌手和冰涼。我反複摸着那劃痕,感覺就像是有人一刀割在我心上留下的痕跡。
我想起那一雙冷漠的眼睛,這時才終于覺得無邊的心慌漫湧了上來。那雙眼睛如果不見了,睜不開了,如果我之後再也都看不見它們偶爾帶的笑意,剩餘的半輩子我都別想舒好心過。
“你沒死。”我說,“你肯定沒有死。”我在僥幸。之前414的時候就是墜崖,我們都沒有死,這一次他一定也死不了。
這還沒開始呢,我還沒歷經萬千磨難看遍山水,我還沒成為協會最牛逼的一票大神之一,還沒跟你炫耀夠我的努力和小聰明,還沒認真讀過你給我的馗道入門書籍。
你怎麽就……?
“……”
我張嘴,喉嚨裏卻沒有聲音出來,幹啞得吐不出那兩個字,仿佛一說出來就真的會像脆玻璃一樣碎了。我伸手把眼鏡給摘下來,因為我怕我看清楚手邊那一塊痕跡,會控制不了緊張和壓力帶來的胃痙攣。我手邊的岩石上有一排星星點點的紅色,我沾了一點在手指上,指尖一片冰涼的濕潤。想也知道,是他的血,竟然還未幹涸。
你到底被怎麽了,你在哪裏?
我往山谷底下看去,深淵處的黑暗帶着點山谷特有的霧氣,把我的意志吸入吞沒。
我從沒覺得這麽無力絕望過。那時他的溫柔就在我的眼睛底下被人擊毀,而後他又被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襲。他垂首昏厥、挂在石橋邊上的場景又在腦子裏重放了一遍,我終于是沒忍住,趴在地上開始幹嘔,嘔得內髒都快被壓碎了吐出來。眼淚也順勢被逼出來了,噼噼啪啪全落在了他的血跡上,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抖得不像話。
我沖着底下的黑暗咆哮。山谷給了我回聲,但是是我自己的,不是他的。
“崩潰”,當切身體會到這個詞的詞義,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想再來一遍這樣的感覺。我就這麽流着淚對着山崖底下喊,一直喊到胸骨因為用力過度而刺痛了,嗓子已經無法發出連續的音調,終于沒有力氣再喊為止。
江小豬一直都在遠處站着,看着我絕望失控,沒有上前攔我。待我終于抹幹淨臉上的淚漬,走回墓道,一臉麻木地看着他,他終于才開口說:“我們走吧,再不走就跟不上他了。”
我頓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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