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中)
其後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只有江小豬和那個姓龍的人不時聯絡着任務情報,打算一面找王鬼曼童一面找老張和胖哥。然而我們都心知肚明,除非是他們倆撞大運被我們遇見,姓龍的是絕不會出手去救人的。
是夜,三個人在山谷裏一處淺灘上睡下。按照計劃,明天早晨日出的時候是行動的最好時間點,在此之前我們只需要休息。我把睡袋拉開,睜着眼看着天空。這裏工業化進程落後,沒有什麽大氣污染。漫天星辰閃爍,像是藍寶石上點鑲的碎鑽和锆石。
旁邊兩個人都沒了什麽動靜,應該是睡熟了。我起身小心地離開睡袋,提上包正準備走,背後忽然傳來一個很小的聲音:“你去哪裏?”
我心裏一驚,回頭看是睡在我隔壁的江小豬在出聲喊我。“你怎麽還沒睡?”我問。
江小豬看着我好笑:“那你怎麽還沒睡?”我沒吱聲,他就又問:“去找神荼吧?”
我不避諱地點了點頭。江小豬轉過頭去看了看他旁邊正翻身的那人,又回頭跟我說道:“快去吧,這邊有我幫你拖着。”
我一下有些感動。江小豬知道如果姓龍的發現我不見了,一定會對他大發雷霆,說不定還會對他兵刃相向,但是他還是主動說要擔下來。好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願意和朋友真心相待。
他突然有些意味深長地說:“安岩,我看出來你很擔心那個人了。你和他……?”我一愣,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江小豬看到我的表情也知道我不便回答,于是擺擺手,趕緊叫我離開。
“安岩,這是協會給你的新任務——把神荼安全帶回來!”江小豬看着我,悄聲給我打氣道。我點點頭,慢慢往姓龍的那邊靠過去。江小豬一臉驚詫,低聲問我是不是不要命了。我蹑手蹑腳地往他睡袋旁邊一摸,就把那個包拿了起來。姓龍的自命不凡,以為我和江小豬真的是縮手縮腳的新人,連防備都沒有地把裝備包就留在了睡袋外面。我沖江小豬比了一個大拇指,然後不作聲地離開了。
今晚月色很亮,讓我想到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也是有這麽圓的明月,像一盞遙挂雲端的冷光提燈。微白的月色照在山谷的溪流上,碎霜般的色澤就這麽朝着我身後,靜靜地一路淌去。我憑着記憶朝溪流上游走,突發奇想會不會驚蟄有認主的能力可以給我指引方向,于是翻開了姓龍的裝備包,卻失望地發現槍和刀都不在裏面。
我嘆了一口氣,又繼續向前走。對于怎麽能找到他,我一點方向都沒有,甚至可以說沒什麽信心。我只是覺得我必須要找,是死是活我需要一個确定的結果,否則我根本就不能安心入睡,或者認真做其他任何事情。
——你和他……?
我想起江小豬問我的這句話。我和他算是什麽關系,我自己也講不清楚。說是朋友,或者是單純的好兄弟,未免太顯搪塞了。我朋友不多,但也不算沒有,一起吹吹牛、吃吃飯、聊聊游戲的人我打開手機就能随便喊出一撥。
而他是不一樣的。
他從不會和我一起聊網絡八卦,也自然不會和我一起胡吃海喝。但是只要他站在我前方,就讓我有一種想要跟上去的沖動。
我想站在他身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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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今天他站在石橋上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那裏。不能讓他一個人面臨危險,至少讓我陪他。
我忽然有點站不住,蹲了下來。我的內心越來越七上八下,走了這麽長一段路還是什麽苗頭都沒有,我真的覺得我可能現在只是在做一件完全無意義的事情,僅僅是為了自我情感上的滿足。而那個人在十幾個小時以前,就已經一個人默然消失了。
我只是這麽一次悲觀假設,就覺得渾身力氣都抽沒了。我又開始哆嗦,就像我跪在石橋上又哭又喊那會兒一樣。蹲了好一會兒,站起來又往前走,只是雙腿有點打顫。現在是連自我滿足也沒有了,我只是機械地重複雙腿交叉前行的動作,連希望自己在下一處豁口看見什麽都忘記了一樣。
所以當我看見那個有點熟悉的輪廓,在前方淺灘上那麽安靜躺着的時候,我停下來愣了好一會兒。
我以為我看見了幻覺。
我手有點發冷,步履僵硬地走了過去,蹲下來,拍了拍那人的臉,沒有反應。我愣愣地看着他臉上和胸腹部的鮮血,又扒開他的外套,俯下身去聽心跳聲,聽了半天卻什麽也聽不到。伸手去按頸動脈,按了半天好像也按不到脈搏,這才想起去探他的鼻息。
很微弱。
很微弱,但是我感覺到他的呼吸了。
“……”
還好,你還活着。我張嘴準備喊他的名字,還沒出聲又是熱淚滾了下來。
我急忙把他沾血的T恤卷起,又翻出裝備包裏的急救藥包,把傷口周圍做了簡單的消毒處理,然後有些粗暴地給他的腰上纏了幾十圈紗布。我纏的時候手是哆嗦的,因為我看見傷口是一手寬的短刀的形狀。
驚蟄。
那張好看的臉現在正無意識地鎖着眉頭,讓我很想伸手去給他捋平。我一伸手卻看見他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說什麽話似的。我彎下腰去用耳朵貼着聽,只聽見他壓着喉嚨輕聲念着。
“留下……別走……”
我覺得我胸腔一下就炸了。
裝什麽裝,反正也沒人看見。就算是有人看見,那也就看見了,我不管了。
我把他的上半身輕輕托着擡起來,然後在他背後坐下,把他的身體圈在懷裏面,讓他背貼着我的胸和肚子,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這是我想幹很久的一件事情了,如今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居心也就敗露無疑。根本沒什麽好猶豫的,雖然我沒談過女朋友,可是我不是傻子。我伸手避開了他的刀傷,把他的腰攬住,然後把臉埋進他的頸窩,終于把那兩個字說了出來。
“……神荼。”
都被我占便宜占到這種地步了,還是沒有醒的趨勢,只是他現在在人肉墊子上好像睡得舒服一點了,呼吸也比剛才均勻。我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把環在他腰上的手收緊了一下,就這麽愣神瞪着不遠處的水面。
“你快點醒吧,醒了好去把你的驚蟄拿回來。怎麽能讓它毀在了別人手裏?”我輕聲呢喃着說。
小溪還是那麽閑适地流淌着,徐徐不急,步調慢吞吞到有幾分風雅。似錦緞一色鋪開的銀白色澤在水面上閃爍着,把一個如常靜谧的夜晚,點綴出多餘的優柔來。
“我也是這麽打算的。”耳畔傳來無比安靜的聲音。
我猛地一擡頭,他微微把臉頰側過來,輕貼在了我的顴骨上。我趕緊問他道:“你感覺怎麽樣?”
“你壓到我的傷口了。”他輕聲抱怨。我低頭一看,趕緊把自己的手臂從他腰際拿開,連聲說道:“對不起。”免不了心裏又是一陣剜了肉似的痛。
“沒關系,腹部的刀傷不算嚴重。”他撩開衣服下擺,伸手仔細摩挲了一下,“血已經止住了,謝謝。”
“別的地方呢?”
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回答道:“雖然落地之前有外力相助,沒有把脊椎摔斷,但是腿骨全部骨折了。”他試着動了一下腿,然後搖搖頭說:“我恐怕站不起來。”
我差一點眼底的淚水就再次湧了上來。“你能撐住自己坐着嗎?我到前面去蹲着,你爬到我背上來。”我此時的表情肯定是一副軟弱的樣子,背對着他也就不會被他看見了。
他忽然打斷我說:“等一下。”我只好不動,就這麽偏頭打量着他的側臉。過于皎潔的月光落在他比月光還白透的皮膚上,我看見他輕阖着眼睛假寐。
也不知多少時間過去,他終于睜開眼睛,我也把視線別開去看旁邊的亂石灘。“那你把手給撐好了,我先把裝備包挂上來。”他點了下頭算是同意,我就放開了手臂,站起身來。突然一下懷抱空掉,腹部的涼氣讓我縮了一下肚皮。
我把輕飄飄的包挂在了神荼肩膀上,看他背着個軍備包,感嘆兩句面皮好就是搭什麽都好看,連迷彩這麽霸氣爺們兒的配飾都能當時尚風駕馭。而後我很沒形象地撅着屁股蹲在他跟前,他的聲音帶着幾分好笑從後背傳來:“你下次也可以試試。”
“居然笑?怎麽不先看看自己是給霸氣的誰救的啊?”
我們倆大致商量了一下之後的計劃,之後他趴在我背上的時候就照常安靜了,閑聊也是有一搭沒一搭。我慚愧沒受過體能訓練,平時也不愛運動,連背個瘦子都費勁,走個幾十米就感覺到他在往底下滑,不得不停下來把他往背上托一托。
“我太重了。”他帶着歉意說道。
“你少胡說了,”我道,“一摸皮包骨頭,根本就是小時候沒喂夠飯。”
這當然是一句戲言,我以為他會調侃回來,但神荼卻遲遲沒有回音。“怎麽了?”我偏着頭,疑惑道,“突然不接話了。”
“我小時候頑皮好動,母親追着我跑才肯乖乖吃飯。”他說,聲調意外輕柔,“真懷念。”
“現在長大了還是好動,不過不用父母追着喂飯了,真夠省心的。”我樂了。
他不說話,等我又向前走了幾步才道:“他們已經不在了。”後面一句聲音很輕,不過我還是聽見了,他說:“都走了,一個也沒有留下。”
腳底踩着碎石頭的咯吱聲消失,我一下就停了腳步。神荼這樣的人,最缺的不是對于過去無力的安慰,或者揭開傷疤的歉意,而是能在将來和他生死與共的信賴感。我微微側首,想了一會兒才對他說道:“我不會走的。”
“……什麽?”
我深吸一口氣,對他道:“剛剛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無意識地說‘留下別走’。”
我努力偏過頭去,還是沒辦法看見他的眼睛,只好盯着他的鼻尖說:“不管你以前失去過什麽,家人、朋友、同伴……甚至愛情,”我頓了一下,“以後你至少有我,我不會留下你一個人只身犯險。”末了又趕緊加上一句,“這一次讓人陷害了除外,下不為例。”
晚風應該是沒有聲音的,但在這一刻,我覺得我可能有生以來第一次聽見了,那種極其細微、比針尖落地還要微弱的空氣湧流聲。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神荼說着,低聲喊了我的名字,“安岩。”
媽的。我心裏暗罵。其實我真不想說髒話,但我真受不了他這種語氣,明明是要說什麽卻又忍着不說,扭扭捏捏地像個姑娘。“要講快講,趁我還有耐心沒把你從背上丢下去!”我呈口舌之快,語氣極沖地說了出去。
我承認,我是心虛了。
神荼的音色是很幹淨的男音,而他如果刻意用那種壓低了聲線的嗓子說話,簡直就是帶了磁極一樣,把整個腦回路都能吸過去。我怕他接下來用這種聲音要說的是帶刀子的話,那我可能要不了姓龍的或者別的什麽怪物來犯,馬上就在這裏潰防投降了。
他把挂在我肩上的手曲起來,形成一個扣住我胸口的姿勢,然後語氣帶着無奈地說:“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輕易承諾,還不如最初就不給我希望。既然你已經說出口了,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記得不要食言。”
我在石子兒灘上踩到一個硌腳的石頭,身影歪了兩下。我咽了下唾沫,問:“那你這就算是接受了?”
他用清冷的聲音掃清我心中的一切忐忑和陰霾:“我接受了。”
我心裏一下就毛了,不是發火的毛,而是突然間心裏唰唰長了一大片雞窩草似的發毛。我聽見自己聲音有點抖地出口,問話的內容還不明不白:“哪種程度的接受?”
神荼的聲音卻異常清晰地穿過那一片亂草傳過來。他呼出一口氣,然後說道:“新的家人。”
我真走不動了,像是被天雷劈傻了一樣地在原地,呆若木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剛剛問的是什麽意思,神荼卻給了我最想聽也最意料之外的回答。“新的家人……?”我對着遠方虛空眨了幾下眼睛,确認了一遍我沒有聽錯。
“是家人,”神荼肯定地說道,語氣堅韌而果斷,“不是同伴,不是兄弟,也不是朋友或知己。”他把下巴擱在我肩頭,頓了一下說:“是将要和我了結餘生的家人。”
剛剛那幾分鐘,好像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我拐彎抹角地給喜歡的人告白,他不光明白了,而且接受了。
“神荼,這不是我夢裏吧?你掐我脖子一下,或者照臉打。”我扭頭對他說。
“我的傷口被壓得很疼,你沒有做夢。”神荼淡淡地說,“你不相信我也喜歡你嗎。”
聽到後面那句,我臉皮一下就燒起來了。我生硬地“哦”了一聲,然後加緊步子朝營地走回去。照之前說好的計劃,回到營地之後我們就設法拿回驚蟄,再把江小豬完好無缺地保出來,就算是完成任務。“你的傷只有忍着點兒了,”我咬咬牙說,“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帶你回去。”
“這麽遠的路都忍過來了,不差這幾分鐘,”他用手指了指前方,“我看見篝火的煙了。”
我順着他手的方向一看,點點頭,壓低嗓子說:“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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