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讨人歡心
春日午後的太陽毒起來,竟然也有了點夏天的味道。
齊弩良買了兩個冰淇淋,和蔣彧在街邊吃。在一顆大樹下,他蹲着在圍欄上,蔣彧坐着。孩子的黑色棉服已經換成了清爽的運動服外套。他拿着冰激淩,舍不得吃完一樣小口舔。齊弩良幾口咬完,抽上一支煙。
抽一口,便看一眼蔣彧,他覺得神奇。
“你怎麽知道老板會賣給你?”
融化的冰淇淋沾到了小孩的嘴唇,他伸出舌尖舔舔,一副很随意的樣子:“這片的服裝店都這樣,只有廣場那邊商場裏的衣服不講價,還賣得貴。”
“是嘛。”齊弩良狠狠吸了一口煙,“你這麽會砍價,以前帶你一塊兒,怎麽不幫我砍?”
“不是所有都能砍。”
“之前帶你買衣服鞋子你也沒砍。”
蔣彧只專心致志地舔着冰激淩,不說話了。
的确,第一回 齊弩良給他買衣服被敲了竹杠,還就在他眼皮底下。
那時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只覺得是個陌生人。對他也采用了和對其他陌生人一樣的态度——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現在不一樣了,齊弩良掙的錢有一多半都花在了他身上,幫他省錢,也是幫自己省錢。
“對了,開學挺長一段時間了,你在學校怎麽樣?”
“沒怎麽樣。”
“上課能聽懂不?”
蔣彧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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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學們處得怎麽樣?”齊弩良想起自己上學的時候,雖然成績不怎麽樣,但是調皮搗蛋的孩子頭,“你比他們都高,是不是你們班的老大?”
蔣彧搖頭。
“這麽大優勢都沒混成老大,你不太行啊。”
蔣彧對他這話置若罔聞,吃完冰激淩,嗦了嗦手指頭。
“還吃嗎,再給你買個?”
“不要了。”今天午飯吃得挺好,吃完還喝了可樂,現在又吃了一個冰激淩,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已經很過分。
“那你回學校吧。”
齊弩良把他領到公交站等車。
蔣彧突然說:“上個星期數學課做了個随堂小測試,我得了滿分。”
“滿分?”
“就是一百分。”孩子說着有點不好意思,“只是個小測試。”
齊弩良突然兩手揪着蔣彧面頰,把他臉擡起來,高興道:“不錯啊你小子,還能得滿分……不是騙我的吧?”
蔣彧口齒不清道:“晚上可以給你看……”
齊弩良松開手,嘿嘿笑:“行,我相信你,不愧是你媽媽的兒子,真聰明。”
公交車來了,他把蔣彧送上車,還問他想吃什麽,晚上回家獎勵他。
蔣彧趴在公交車髒兮兮的窗口往回看,齊弩良也正看着他,見他回頭就笑着和他招手。直到車子轉角,人不見了,蔣彧才從車窗撤回身子。
不過一個小測試,拿個滿分有這麽開心?
在蔣彧自己看來,這根本不值一提。跟齊弩良說這個,只是為了表明對方花錢送他去學校,要求他在學校好好學習,他做到了而已,沒有浪費那樣辛苦掙的一份錢。
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對于齊弩良來說,卻是意義非常。
不管是慰藉死去的姚慧蘭——當年她那樣渴望讀書,渴望上高中、上大學,肯定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直念下去,還是為了這小子自己以後的人生,好好學習都是擺脫這一切唯一的出路,也是齊弩良對他唯一的奢望。
說是奢望,是他知道把書念好是件多麽困難的事情。而在他這樣一個學習差勁的人眼裏,這件事就顯得越加難以做到。
把這樣困難的事抛給一個孩子,而自己除了把他送進學校之外,再無助益,怎麽看都像是給了他一個不可完成的任務。
他卻做到了。
蔣彧的這點小小的“做到”,給了齊弩良一點小小的“希望”。
他的人生有很多絕望時刻——
幼年被母親抛棄。
童年在父親時常的暴打中度過。
少年锒铛入獄,刑期十年。
好不容易努力減刑,眼看快熬完刑期,又聽到姚慧蘭病逝的消息。
然而也有很多燃起希望的時刻——
童年時被鄰居女孩關心愛護。
在監獄裏,想着出獄和姚慧蘭結婚成為他所有的動力和執念。
以及,現在。
若說蔣彧對他的需要成為他活着的動力。那這孩子會有出息、會有個好的未來,則成了他好好地、拼盡全力活下去的全部意義。
姚慧蘭僅僅三十出頭就戛然而止的人生,和他二十多歲就已經沒有了未來的人生,這一切都無可改變。但在蔣彧身上,他看到了一點新的可能性,一點打破這種由貧窮和愚昧編織的詛咒的希望。
人最怕的并非困難和痛苦,而是毫無希望。一旦有了希望,生活中一切的困難都變得可以被克服,一切痛苦都可以被忍受。
回到餐館時,食客早沒了,員工也都吃過了飯。但是前邊的服務員大姐心疼他,給他留了一大碗。
齊弩良快速扒完飯,開始打掃後廚。這個在在工作中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少有地哼起了不成曲的小調。
“有啥喜事兒,這麽開心?”
“唱什麽歌,大聲點給大夥兒也聽聽啊。”
大姐們嘻嘻哈哈開他玩笑。齊弩良不太好意思地閉了嘴,更麻利地幹起了活兒。
“小齊,剛來找你那小孩是誰啊?”
“不會是你兒子吧?怪不得姐給你介紹對象你不要。”
“不能,小齊怎麽能有這麽大的兒子。”
“我侄子……我姐的兒子。”不知道這幫一條街上誰家貓下了幾個崽子都知道的姐們兒,最後會給他傳成啥樣,齊弩良趕緊解釋道。
“你姐呢?”
“去世了。”
“孩子才這麽點就去世了啊,當媽的該多難過,多舍不得啊……”同是當媽的大姐,感同身受地難過起來,“孩子也可憐……”
旁邊的人戳戳她,示意她齊弩良那不太好的臉色,不要再繼續說。
“那他爸呢?都說有了後媽就有後爸,該不會當爹的又娶了後媽,小孩才跟着你?”
說到那個男人,齊弩良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繼而又想到蔣彧,心裏更是滋味兒難明,硬邦邦地,只說了三個字:“早死了。”
“爹媽都沒了啊,那這孩子也太可憐了。”
“這不還有小齊嘛,我看小齊把他照顧挺好的。”大姐安慰道,“沒事的,姐是過來人,現在難點,孩子大點就好了。你看現在對他好,他會肯定都會記着的,長大也會對你好。”
長大。
不知道蔣彧長大了會是啥樣,但肯定不會跟自己一樣,也肯定比自己有出息。
這晚回家,蔣彧還沒睡,正趴在桌上寫作業。
“今天作業這麽多,還沒寫完?”
他也不說話,默默翻開書包,把白天說的測試單翻給他看。果然全是紅勾,沒有一處錯誤。齊弩良還發現,這小子一手字寫得端端正正,難免就多看了兩眼。然後發現除了數字,什麽也看不懂。他心裏納悶,小學四年級的題目都這麽難了?
這時蔣彧從廚房裏給他端出一碗面條,往他面前一擱,什麽也沒說,坐回原位,繼續寫作業。
齊弩良瞟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麽,挑開已經有結成坨的挂面,呼哧呼哧吃起來。
想起飯館裏大姐說的話,看來用不着長大,這會兒就已經很貼心了。
“對了,店裏的阿姨給了我一些她兒子穿小的衣服,你看看有你能穿的沒有。”自個有孩子的熱心的女人們總是聽不得孤兒這種事,有人中午就跑回家裏,收了一堆吃的穿的,給齊弩良拿來。
見蔣彧沒搭腔,怕傷害到了孩子的自尊心,他又說:“要是不樂意穿別人穿過的,我明天就拿去還了,這又沒什麽。”
“沒有不樂意。”說着蔣彧收拾了作業,把那一大包囊括了四季的衣服拎進了房間。
人進去就沒再出來,齊弩良猜他正在試衣服,吃完面條也沒有進去打擾,坐在桌子前吸煙,朝屋裏喊:“還有些餅幹面包之類的零食,你明天帶去學校吃。”
自此以後,一到周末蔣彧就會去餐館找他。
撿撿店裏的紙盒空瓶,忙不過來的時候幫忙收拾碗筷什麽的。老板見他幫忙,就讓他也在店裏吃飯,偶爾送點零食小吃。
蔣彧不僅勤快懂事,和這些人混熟後,他還十分嘴甜,每天“伯伯嬸嬸叔叔阿姨”挂在嘴邊。沒幾天就和餐館裏的人混熟了,連主廚的禿頭都從鍋裏給他撈雞腿兒吃,更不用說前邊那幾個服務員。再也不需要齊弩良花錢,只有蔣彧一來餐館,他就零嘴不斷。就是不來,大姐們都會買上點心零食,讓他帶回家給孩子。
齊弩良簡直驚呆了,這小子像是變了個人。一改往日惜字如金不好好說話的樣子,變得活潑又開朗,并毫不費力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歡。
然而回到家裏,他又沒什麽話了。
很快齊弩良就明白過來,這小子是知道讨人歡心有好處才變得那麽嘴甜。合着不用讨自己歡心,自己也會對他好,他就還是那副愛答不理。
這小兔崽子!
春天很快過去,天氣熱起來時,蔣彧也考完了半期考試。兩門課,雙百分,據說是他們年級第一,只不過有好幾個雙百的學生,也有好幾個第一。
為了獎勵他,齊弩良帶他去吃了烤肉。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日子緊巴點,小孩的事情根本一點也用不着齊弩良操心,這孩子反而給他很多慰藉。
齊弩良以為一切都會這麽順利地過下去,直到接到學校的電話,讓他趕緊去一趟。
作者有話說:
小蔣生活在外邊,特別是流浪的兩年見多了人情冷暖,小小年紀已經是個人精。齊哥恰恰相反,小時候在村裏,接着蹲了八年大牢,接觸的人和事都比較單一,所以還保持着鄉下人的淳樸,是一根筋的男媽媽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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