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無能
滿桌大魚大肉原封不動放涼了,油水在食物表面凝了白白一層,冰冷的燈光下,看起來油膩得難以下咽。
找上門的警察和市場口邊上那家賣鞭炮紙錢的老板,已經一塊兒走了。
年三十是最繁忙的時候,那老板賣了大半天貨,一點櫃臺後邊木匣子裏的錢,立馬發現對不上。又點了一遍貨物,發現足足差了兩三千塊。一年到頭就這幾天多賺點錢,這一天賣下來不僅沒賺還虧了,這怎麽可能。
忙的時候沒注意,這會兒一想,立馬就發現那個整上午都在店裏轉來轉去的小孩很可疑。和店裏另外幾個臨時工一對,十拿九穩确定了沒別人,就是他。
警察狠狠教訓了蔣彧和監護人齊弩良。但看在孩子未成年且不滿十六歲又是初犯,沒有把他抓起來。只警告他下不為例,再偷東西,未成年也得把他送去少管所。
齊弩良趕緊把下午蔣彧交給他那些零零正正的錢還給老板,被花掉的部分,他也把自己手上最後那點餘錢挪過來賠上了。
老板拿回了錢,見警察已經嚴厲教育了小偷,倒是沒有過多追究。
看着滿桌涼透的菜,這是他們最後一頓如此豐盛的晚餐,接下來連買青菜的錢也沒了,但齊弩良胸口被其他東西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
他想不通,蔣彧為什麽會去偷錢。他當然知道是因為沒錢過年,沒錢吃頓好的,但他不相信這孩子會這樣,蔣彧不是為了一口好吃的會去偷竊的人。要不然他流浪那些時候,每天餓肚子的兩年,從沒聽說他偷竊過。
一定還有別的緣由。
蔣彧狠低着頭,雙手放在膝蓋,緊抓着褲腿兒,他想,完了。
他知道齊弩良對他寄予了多高的希望,他也知道自己在齊弩良眼中是多優秀懂事。他這麽做也有自己的理由,比如不忍心看着齊弩良日複一日為了錢的事發愁,不想耽擱他腿的治療,更不願意兩人一起生活,自己只是花錢,一點貢獻也沒有……但無論如何偷竊是事實,再多理由做了就是做了。
他覺得只是迫于無奈做一次這種事,內心的煎熬還能接受,卻沒想過萬一事情敗露被齊弩良知道。
他會怎麽樣呢?會對自己徹底失望嗎?會覺得他那些付出不值得嗎?會不屑于和一個小偷在一起而一走了之嗎?
“哥……”蔣彧氣息不穩,聲音有些發顫,最後那個可能性讓他害怕極了,“……我錯了。”
齊弩良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陣,然後舉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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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挨打了。
若是打能消除齊弩良的怒氣,那就打吧。
巴掌落下來時,蔣彧閉緊了眼睛。清脆的一聲,聽得蔣彧肩膀都跟着抖了抖,卻什麽沒有落在他臉上。
蔣彧睜開眼睛,看見齊弩良的手剛剛離開他自己的臉,留下幾個通紅的手指印。
蔣彧驚呆了,咽了咽口水,張開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齊弩良給了自個一耳光,然後站起來,端了兩盤菜,轉身進了廚房。片刻後,他伸頭對蔣彧說:“你把剩下的菜端進來。”
那些年菜再一次冒着熱氣和香氣擺滿了桌,齊弩良把最後一碗熱好的湯端出來,也端來碗筷放到蔣彧手上:“吃吧。”
蔣彧捧着碗,第一回 在這樣一桌好菜跟前食不下咽。他拿着筷子,反複攪着米粒,緩慢地往嘴裏送,卻嘗不出來任何味道。
“多吃點,接下來要有段時間吃不到這些了。”
一個炸雞腿放到他碗裏,跟着是幾塊魚肚上的沒刺的肉,一夾肥瘦相間的回鍋肉,幾塊焦香的糖醋小排……直到他手裏的碗堆得像座小山。
“快吃,吃完我們上路邊放炮去。”
說完齊弩良自己先大口大口吃起來。
蔣彧捧着碗開始狠狠扒飯,無差別地往嘴裏塞魚和肉,兇狠的小獸一樣撕咬着雞腿……
然而眼淚卻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滾落,落進他的飯碗裏,落在他撕扯的雞腿上,溢進他的嘴裏,和着食物一起被他吞進肚裏。
蔣彧不知道齊弩良是否有責怪他,但他知道齊弩良已經原諒他了。
年初三,齊弩良從工地幹活的趙師傅口中得知,他們工地已經開工。趙師傅還偷偷告訴他,劉總這幾天偶爾會來工地,讓齊弩良來蹲他。
“小齊,我跟你說,到時候你撒潑打滾,把你那傷腿杵到他跟前,跟他說再沒錢治腿就廢了。最好帶上你家小孩,小孩在這種場合下最好用。
“要是這樣都不行,你就爬到塔吊上,威脅他不給錢你就跳下去。不是讓你真的跳,你就在那上邊呆着不下來,最好引來電視臺的記者,一說要上新聞,他保準就給了。”
齊弩良沉着臉聽他說完這些,沒別的可說,只道了聲謝。
“工地上這種時候多了,那些個狗日的,有的有錢都不給。但吃的是這碗飯,不幹這個也沒別的可幹,只有在讨薪上下點功夫。我有經驗,你聽我的,直接找姓劉的,別去跟姓黃的扯,他就是姓劉的狗腿子,跟他扯沒用。”
齊弩良挂掉電話,靠在小賣鋪的煙櫃邊上,苦着臉吸完最後一口煙,把煙蒂丢地上碾滅,轉頭去了鄧江華家。
鄧江華站在門前,一臉睡眼惺忪,那頭平日裏雞冠似的殺馬特發型,此時亂蓬蓬雞窩一樣堆在腦袋頂上。
他又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抽支煙發給齊弩良:“昨晚打牌打到淩晨,剛睡沒兩個小時……齊哥,你來找我是有啥事嗎?”
齊弩良接了他的煙,靠在他家門廊的柱子上,讓他那條腿能夠歇歇。
“我想找你借件趁手的工具。”
鄧江華一眼瞥見了齊弩良打着石膏的腿,立馬明白他什麽意思,指指他的腿:“怎麽搞成這樣,誰弄的?”
“不是誰,我自個摔了。”
“哦,我還以為你找我要東西尋仇呢,但你這模樣拿啥也不頂事兒啊。”
“不是尋仇,是要賬,你這兒都有些什麽?”
鄧江華打着呵欠把他往屋裏領:“我這兒只有鋼管和彈簧刀,要砍刀什麽的話,你要等一會兒,我找人去給你弄。”
走進院子裏,齊弩良正瞅見一個老頭在劈過年的豬頭。
老頭也瞅了瞅齊弩良,問他孫子:“華仔,你又把誰往家領啊?”
“我朋友,別管了,宰你的豬頭去。”
“天天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帶……”
鄧江華拉了拉齊弩良的胳膊:“走,我爺老糊塗了,別理他。”
齊弩良沒動,他一眼就看上了老頭手裏正剁着豬頭那把斧頭。笨重的一坨黑鐵疙瘩,但邊緣那嵌入肉骨的斧口磨得锃亮。
“不是吧,這玩意兒一下必得出人命啊,大哥。”
齊弩良看了一眼一臉驚駭的鄧江華:“不是拿去砍人的,不跟你說了是要賬,就吓唬吓唬。”
“那你可得控制住自己,再生氣也不能把這玩意兒往人身上掄。”
不知道鄧江華出于什麽目的,非要和他一塊去。這小子有摩托車,齊弩良也沒攔他。
他坐在鄧江華的摩托車上,右腿不太方便地支出老遠,手裏的斧頭沉沉地墜着他的手臂,粗糙的木柄摩擦着他的手心,寒風刮在他臉上。
齊弩良原本不想這樣。
過去那些經歷給了他一種動物般的直覺,他知道比起在規則繁複的文明社會框架下,自己更擅長在規則更少、更信仰暴力的社會的另一面生活。因為比起應對別人的拳頭,揣測別人的思想、讀懂別人的潛臺詞、躲避別人暗中使下的絆子……後者對他來說更困難。
他早該像現在這樣,用一種強有力的方式,作為一個強者跟那些人提出要求。而不是用祈求和糾纏的方式,讓自己成為一個弱者。因為在任何地方,弱者都并不會因為弱而得到同情,反而只會因為弱被狠狠拿捏,受盡欺淩。
但他也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在裏邊八年,形形色色的犯人都告訴他,那地方就是這條路的終點。他不在乎再回去那個埋葬了他青春的地方,可是現在有蔣彧。那孩子秤砣一樣沉重地挂在他的心頭,讓他做事無法只考慮自己喜惡,他得考慮他們兩個人的生活。
但也是因為那孩子,如果生活非要逼一個人去走歪路,那這個人只能是他自己,決不能是蔣彧。
那孩子偷竊的緣由,齊弩良很快就想明白了,都是因為他——是他到了時間卻沒法就醫的腿,是他沒法隐藏的拮據的愁緒,是他面對生活竭盡全力卻仍然無能為力。
過去蔣彧遇到的最大困難無非餓一頓肚子,是齊弩良把生活的壓力帶給了他,迫使他做出這樣的事。
這不是那孩子的錯,是他齊弩良的錯。所以他給了自己一耳光,也是生活給了他一耳光,提醒他所有的失敗和無能。
如果兩個人一起向陽生長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那他才應該是那個落進肮髒的泥地裏,化作肥料的那個人。
作者有話說:
齊哥要發飙了[○?`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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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