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她不知道在開口那一瞬間,對面的人就已經知道她是人。

通常山中的女鬼面色慘白,聲音凄厲,還帶着陣陣的抽泣。

面前的姑娘臉色的确很白,卻泛着紅潤,像是富貴人家櫃子裏擺放的精致瓷器。

少年下意識地去探她的手,被荷枝一下子躲開。

她眼底瞬間慌亂,這些人不怕鬼?

少年眼底含笑:“果然是個小丫頭。”

他往後大喊一聲:“你們安心取水,不是鬼——”

荷枝一擡眼眸,打量着面前的人。

他的身量比自己略高出一些,頭上戴着紅頭巾。整個人衣衫單薄,袖口挽起,露出壯實的小臂。

他們是今日看見的山匪。

在他身後,約莫有十幾個人。具體多少,天太黑了,荷枝看不清楚。

少年見她出神,長眉一挑:“怎麽,吓傻了。”

“我不認得你。”

荷枝一說完便轉身,被少年輕巧地攔住去路。

少年語氣中含着戲谑,“這不就認識了,你可以叫我……段哥哥。”

荷枝有些詫異地擡眼,一雙眼睛晶晶亮亮,叫人心思軟了半邊。她唇瓣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洩氣一般地轉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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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輕寒站到她的面前,直直地問道:“你嘆什麽氣。”

見小丫頭沒理他,段輕寒緩和顏色,轉而道:“你家在哪兒。”

荷枝繼續沒說話,轉而繞過他,卻反被他攥住手腕。

那掌心粗砺,磨得荷枝不太舒服。

晶亮的小眼睛氣呼呼地蹬着他的手,她像小兔子一樣,掙了掙沒掙開。

段輕寒笑眯眯地道,“你答我的話我就放手。”

“家在附近。”

荷枝立馬答道,手腕上的束縛一松,她連忙收回手,裝模作樣地撫摸吹氣來緩解疼痛,心中卻想着風清怎麽還沒出現。

段輕寒正要繼續說點什麽,身後有人喊他。

“老四——回了——”

段輕寒應了一聲,又轉過來笑嘻嘻地道:“附近十裏八裏的山頭我都熟的很,養不出像你這麽水靈的丫頭。”

他提着燈轉了個方向:“跟我走吧,丫頭。”

荷枝心中仔細權衡了一陣,終于慢吞吞地跟上。

段輕寒則十分滿意,她聽話,也能省去他的一番功夫。

荷枝故意走的很慢,沒等到風清回來,到等到了段輕寒的催促:“不走快點,我就牽你走了。”

荷枝只好悄悄将自己的帕子打成結,遺在原處。

那些取水的人紛紛回頭看着他們,段輕寒咧着牙笑道:“撿到個小丫頭帶回去。”

那些山匪上下打量她,荷枝有些不适,往少年身後躲。

這一行為無疑取悅了段輕寒,他把人撥到身後,繼而道:“這是老天送給我的小娘子。”

那些人都收回目光,有人笑着回道:“你這小子,你哥還沒讨到娘子,你到自己享上福了。”

話雖如此,他們再沒往荷枝身上看。

荷枝臉色發紅,自然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麽話。手心裏也沁出冷汗,這跟他們走一遭恐怕不妙。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在身上翻找能留作信號的東西,最終把頭上的珠釵拽了下來,拆成幾份,沿路扔在路邊。

還是沒見到風清。

荷枝一路記着來時的道路,終于在一片林子後看到了一處寬闊地空地,錯落着大大小小的房屋。

越是靠近山寨,她心中越是緊張,又聽到段輕寒與其他人搭話:“她能住哪裏?當然是我家。”

其他人對笑吟吟地讓他對女孩子疼惜一點。

段輕寒瞥了一眼丫頭,打着哈哈與其他人告別。

荷枝跟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打量這個寨子。

殿下想找到的山匪寨子,會不會就是在這裏?

與其他人分別後,荷枝沉默地跟着他,而段輕寒也覺得她似乎有些害羞,便不再言語。

“前面就是我家了。”他說。

荷枝沒有回答,卻在兩個人的腳步中聽到了第三個聲音,一陣女人的哭聲。

那聲音清澈稚嫩,一種熟悉感油然而生。

她的臉色白了白,不自覺地朝那處看去。

那間屋子裏點着燈,門是鎖着的,看樣子裏面關着什麽人。

“那是老三未來媳婦。”段輕寒回答,又朝荷枝保證道:“你放心,我跟老三不一樣,我疼媳婦。”

荷枝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間屋子裏,那聲音太過熟悉,甚至于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長山郡離這裏如此遠,一定不是她們。

段輕寒将荷枝帶到一座大屋子裏,裏面陳設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零散放着的衣服。

段輕寒微微臉紅,将提燈放置在桌上,把男人的衣服迅速收拾起到一旁,才看向荷枝。

荷枝沒找到地方可以下腳落座,只能略顯局促地站在一旁。

段輕寒朝她發間看了一眼,忽然有些奇怪地問道:“你頭上的釵子怎麽不見了。”

荷枝突然有些慌亂地在發髻上摸了摸:“……興許是掉了吧。”

段輕寒并未生疑,只問道:“掉在路上了麽?”

眼見小丫頭眼睛裏有些怯意,段輕寒道:“明日早起陪你去找,還得在卯時之前趕回來,寨子裏有人要成親。”

說到成親兩個字,段輕寒的眼睛微眯,像是盯着自己的獵物。過了一會兒,他展開笑意,将床榻鋪好,“看你這麽瘦瘦小小的,這邊也睡得下。”

荷枝警惕地問道,“那你睡在哪?”

“這是我家,我既然也睡在這裏。”

荷枝緊抿着唇瓣,沒說話。心中還是想着剛剛那個哭聲,不禁道:“你們這裏的人會欺負女人。”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不知是夜裏冷的,還是怕的。

段輕寒連忙道:“沒有沒有,怎麽會呢。”

荷枝咬着唇瓣追問:“那剛才的哭聲是怎麽回事。”

“那是、那是……”段輕寒的臉色白了一瞬,随後才道:“那是別人家的,我不知道。”

荷枝料想,或許他一時之間不會說實話,他們也知道他們做的事情并不光彩。

就在她垂下眸子的那刻,段輕寒哄道:“早點歇息吧,明日找完釵子,你同我一起去見大哥。”

荷枝僵在原地沒動,正在想什麽借口能糊弄過去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地敲門聲:“老四,老四!”

段輕寒立馬跳下床鋪,将荷枝拉扯到身後,再開了門。

來人是個戴着紅頭巾的大叔,刺啦啦的胡子挂在下巴上。

一見開門,大叔就看見老四身後躲着的女人,先是“啧”了一聲,才道:“老三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又哭又鬧,剛撞破了腦袋,你去看看。”

荷枝有些遲疑地看向少年,便見他點點頭,回到屋子裏背起一個小箱子,出門時一把拉住荷枝的手腕,“跟我走。”

那大叔什麽也沒說,只管帶路,荷枝跟在少年身後,眼見着這條路通向剛才聽見哭聲的屋子。

半開的大門中可以看到屋子裏站了不少人。

段輕寒撥開人群,荷枝跟在他身後,便看見屋子裏的桌椅燈盞都砸了一地,到處是星星點點的血跡,有些觸目驚心。

“老四,來!”

桌邊的男人翹着腿坐着,氣急敗壞道:“這娘們,別叫她死了。”

他剛說完話,便眯起眼睛,“老四,什麽時候搞到手的——”

不甚友善的目光襲來,荷枝往少年身後靠攏。

“我未來媳婦,她膽子小。”段輕寒笑着放下包,往屋裏那個發出細碎哭聲的女人走去。

荷枝也一并跟着,角落裏的女人手腳均被捆縛,讓荷枝心生恐懼。一見着女人身上暖橙色的裙擺和裙頭繁雜的如意,她更覺得不妙。

女人是背對着他們的,段輕寒想将人掰正,剛一碰到便遭到了女人的強烈抵抗。

荷枝道:“我來吧。”

段輕寒将手裏的巾子給她,荷枝将巾子蘸過水擰淨,走上前輕輕擦着女人滲了血的額角。

荷枝聽見女人的聲音稍稍緩和了一些,那雙眸子剛一轉過來,便瞪大了眼睛。

霎時間憤怒湧上心間,她張開口往伸來的那只手上重重一咬。

啊……荷枝的手徒然将巾子松開,巨大的疼痛讓整個小臂幾乎失去知覺,身邊已有人将她們倆分開。

段輕寒将荷枝的手爪了過來,便看見一排清晰的牙印,連忙找來巾子沾了冷水給她擦手。

“我沒事。”荷枝道,“我看到她……可能磕得有些重,恐怕得好好養上一陣子。”

荷枝心底的驚異絲毫不亞于霍起瑩,不知道為什麽她會在這裏。

她既然被抓來這裏,那麽殿下那邊一定會有所動作,只需要拖時間等人來救。

她有些失神地想起風清,又悄悄看了一眼屋子裏的人。

能讓侍衛李衛出事,難道寨子中有什麽高人?

段輕寒給她擦好手,對待霍起瑩便不再客氣,三兩下把人轉過面來。不過霍起瑩不再掙紮,只瞪着面前的人。

她在這裏多久了?一直被綁着麽?

荷枝一時失神,連旁邊人的話都沒聽見。

“媳婦,箱子遞一下。”

荷枝後知後覺地将他的箱子搬過來,面對霍起瑩惡狠狠的目光,她只作不覺。

段輕寒剛從箱子裏取出洇好的草藥,便聽霍起瑩大聲喊叫起來,全屋子都能聽見。

“你們這群賤民!賤人!”

段輕寒下手一重便弄得人嗷嗷直叫,聽得荷枝心驚肉跳,他輕笑了一下,“不會罵人還是老實閉嘴,否則也是自己吃苦頭。”

她真正閉了嘴,只是不住地流淚。

段輕寒不喜歡女人哭,只是把帕子随便往她臉上擦了擦,便早早地收拾好箱子,轉頭道:“婚事緩緩,不急一時。”

“他娘的,老子都等好幾天了。”桌邊的男子道,又歪過頭看着老四身後的女人。

段輕寒意識到身後人的瑟縮,随即站到她身前,朝人笑道:“她得跟我回去了。”

周圍的人投來豔羨的目光,段輕寒就在這目光裏牽起了荷枝的手,眼見她沒有拒絕,不由得心下愉悅。

出了那間屋子,段輕寒的手依舊沒有放開。

荷枝知道方才是權宜之計,但現在沒什麽人再看,眼見還松不開,不禁蹙起眉。

面前這個人和剛剛屋子裏那些人不同,稍微溫和一些,是不是有什麽辦法能說服他?

正想着,忽然聽見一陣奇異的鳥鳴,她頓時心中一驚。

這聲音,與之前在風清那裏聽到的極其相似,是他來了。

只是下一瞬,又出現了新的鳥鳴聲,荷枝的臉色頓時僵了僵。

段輕寒回過頭來看她,“怎麽了?”

荷枝僵着臉色,捂住小腹皺起眉頭,對面的人一下就慌了神,将荷枝的手腕一轉,嘟囔道:“好像沒什麽事……”

她沒料想他會把脈,只得繼續裝下去,咬着唇瓣道:“沒事,我緩一會兒就好。”

“方才那女人咬你你也說沒事。”段輕寒朝她靠近,目光落在她的小腹,又想起什麽,抿唇道:“我家就在前面不遠,背你回去。”

“不用……”

可不能回去。

荷枝現在在外面多呆一會兒,就是希望風清若站在高處能看見她,若是回去了,他更不知道她們在哪裏。

她握住他的手臂,繼續編道:“我之前那個釵子是母親留給我的,以前疼的時候攥一攥就會好,現在……借你的手用一用。”

段輕寒又遲疑地往她脈搏上摸了摸,“不是月事,難道還有什麽……”

荷枝急道,“這麽小氣,手借我用用都不肯。”

段輕寒自然是願意的,索性笑笑,又往她的發髻上瞥,不知在想什麽。

忽然,遠處有人大喊一聲:“起火了——”

寨子裏忽然哄鬧起來,乒鈴乓啷一陣響動,段輕寒也臉色微變,取下頭上的紅巾綁在荷枝的手腕處,對荷枝道:“我去幫忙,你在這裏等我。”

荷枝蹙着眉點點頭。

待他走遠,荷枝便理了理衣角,下一瞬身後落下一陣風,她轉頭欣喜道:“風清!”

風清回手握緊刀鞘,一手将她攬過,跳上屋檐,“這裏有人能懂暗語,是宮裏出來的。”

這話一出,荷枝恍然大悟,又連忙道:“霍小姐被抓過來了,身上還有傷,先去救她。”

這下她才發現自己身在高處,不禁一陣眩暈,她拉着一旁的刀鞘,定了定神,在衆多相似的屋子裏尋找。

“在那裏。”

荷枝一手指去,風清這才注意到她手上綁的紅巾。

“這個先不管。”荷枝扶着那刀鞘,“你先送我下去,我沒事,但霍小姐那邊情況危急。”

風清沉思片刻,點點頭,兩人下到無人處。

他瞬間消失在視野,荷枝松了一口氣。

下一刻,一把冰涼的劍抵她的劍上,她低頭時,還看見那明晃晃的劍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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