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慕容儀将她扶起,兩人貼近時,便發覺她的唇瓣有些蒼白,手掌之下的小臂帶着些寒氣。

他微微一滞,往後退開半步,便見她別開目光低聲道謝。

荷枝與他相隔一臂,拂了拂袖擺和手腕上的銅錢,臉上浮現溫和的笑意,“慕公子早。”

慕容儀朝她點頭,不語。

轉身之際,忽然聽到身後的一聲呼喊:“公子——”

重逢之後,她第一次叫住了他。

荷枝走上前去,煞有介事一般地朝樓上望,“昨日有人說公子所住的那窗沿漏水,我才想起來,那窗子似乎有些不太緊,想找人替公子修一修……”

聽柳娘說,這人不曾定具體要住到何日,白日裏形影無蹤,既不像客商,也不像來游玩的纨绔子弟,

荷枝歉笑道:“作為賠罪,免去公子三日房費,您看可以嗎?”

慕容儀看着她的眼睛,沒說話。

荷枝下意識地撫了撫手上的銅錢,繼續道:“您什麽時候有空,我同您上去看看……”

“現在。”

荷枝頓了一下,就見他負手而立,重複道:“現在可以。”

他立即轉身朝樓道走去,似乎是在帶路,忽然又轉過身來:“不走麽?”

“……好。”

荷枝點頭,但又下意識地回看,就見到柳娘局促地站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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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柳娘交換神色之後,荷枝跟上他。

如意樓還是荷枝更加熟悉,才走了幾階,便成了她在前為他開路。

此時樓裏已經有一些人,上樓時與她錯身而過,荷枝一面手提裙擺,另一面笑着同他寒暄。

“慕公子如今來宜洛有一段時間,可有什麽住不慣、吃不慣的地方麽?”

“沒有。”

簡短的兩字之後,他不再開口。

荷枝覺得他這人奇怪極了,有時感覺很好說話,有時又顯得冷冰冰。

到了三樓,從一排排雕花的門窗中經過,荷枝逐漸慢下腳步。

慕容儀大步走到門前,将門輕輕一推,示意她可以進。

再轉頭,便看見來自樓下的目光,被他發現之後又匆忙別開。

慕容儀輕勾唇角。

邁入門中,屋內陳設收于眼底。房間整潔如新,都不像有人住過的樣子。

荷枝瞥了一眼,心中有些驚訝。她快步走到窗邊,随手推了推窗子,故作遲疑道:“咦,好像沒問題……”

慕容儀平淡地道,“還有兩間窗子。”

一處茶室,一處卧房。

荷枝笑笑,察覺到他的不悅,她只想快速查看完所有的屋子,不要和他在同一屋子裏呆太久。

她穿過花門走入茶室,靠牆有一面木架,上面擺着些瓷瓶。整個屋子裏藏不了人,她只随意看了一眼窗子便走出來,“也不是這裏。”

只剩下卧房。

通常卧房裏都安置着幾個大櫃,的确最适合藏人。

慕容儀朝她擺袖:“請。”

到真有請她檢閱的意思。

卧房依舊幹幹淨淨,床榻鋪的齊齊整整,幾個雕花大櫃立在一旁,像兩個嚴肅的侍衛。

荷枝手推着窗,裝作不經意地瞟着,身後忽然想起一道聲音,吓她一跳。

“不如,櫃子也檢查檢查。”

荷枝轉身時身子一顫,慕公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她身後,距她不遠。

她反應過來他的話,不由得一驚,是叫他發現了?

的确,她明明與他沒說過兩句話。貿然說要檢查窗子,若是他心中有鬼,豈能不被察覺?

荷枝定定心神,想要拒絕,又覺得正是查看的時機。心中搖擺不定之際,沒料到他已走上前去,将櫃門一一打開。

雕花的大木櫃中,多數是空的,只整整齊齊地擺放着幾件衣服,顯露出這裏曾有人生活的痕跡。

他大大方方地展示,倒讓荷枝有些不好意思。

她臉色微微泛紅,抿着唇瓣道:“……公子,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看看窗子。”

慕容儀将櫃門一一關閉,“我在這裏住了将近十日,從不見窗子有什麽問題。況且這段時間一直沒有下雨,怎會漏水,可見姑娘是想來我的房間裏檢查什麽。”

沒想到他直接拆穿,荷枝有些挂不住笑容。

她正式地走到他面前,深深地行了一個禮,“恕我不能明言具體是什麽事,但此番是如意樓對不住公子。公子前段時間的住房費用,如意樓都給您免去。”

慕容儀漫不經心地撫着衣角,“我不差銀子。”

語氣平平的一句話,叫荷枝有些為難。

何況,雖然查過他屋子裏什麽都沒有,但柳娘那話總不是空穴來風,必然是看到了什麽。

荷枝深吸一口氣,擡頭看他,“那……公子想要什麽?”

對方的眼神淡淡地從她身上掃過,不由得讓荷枝整個心都懸起。那目光自上而下移動,最終停留在她煙紫色的袖口。

“我想要你手腕上的那串銅錢。”

他的語氣平靜而淡漠,但視線又極認真。

“公子……”

荷枝往後一退,下意識地向腕間摸去,摸了兩下,什麽也沒摸到,空空如也。

她臉色白了白,不顧有人在,便翻找她的袖子。

不見了,那枚銅錢不見了。段輕寒留給她的銅錢不見了。

到哪去了?

對方也發覺她的神情變化,不禁問道:“怎麽,今日沒帶出來?”

荷枝恍若沒聽見他這句話,仔細回想着,似乎上樓之前還曾經摸過腕的那枚銅錢。她後知後覺地搖搖頭,有些失神地略過他:“抱歉,公子。”

她走出卧房,視線在地上搜刮,便見着柳娘迎面走來,同她道:“我手腕上的那枚銅錢不見了,你幫我看看。”

柳娘先是呆了一下,而後也說好。

不過是丢了一枚銅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丢了什麽極其貴重的首飾。

慕容儀将兩個人的對話聽在心中。果然,如他所料,這個銅錢絕非一般地重要。小小一枚銅線丢失能讓她忘記手頭的事。

他漠然站在欄杆邊,看她一路找到下樓去,一路上遇到人搭話也心不在焉的,還有人一道幫忙在各個角落裏找尋。

終于,她站在一樓,有些茫然地擡頭向上望。

慕容儀早先一步收回目光,看向他處。餘光中那抹煙紫色的身影快速穿過樓階、長廊,來到他身邊。

“公子……”她極力克制着言語中的喘息,“我那枚銅錢可能掉在您的屋子裏了,可否讓我再進去找一找?”

慕容儀緩緩地轉過身來,冷淡道:“不過是一枚銅錢,還有找的必要麽?”

“那枚銅錢對我很重要,是我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留給我的。”荷枝加重語氣,着急道:“還請公子幫幫我。”

她還在想用什麽方法說服他,便見他已離開視線。

一擡頭,他已站在房門口,背影颀長,再度推開門扇,“進來吧,我幫你找。”

荷枝顧不得前面懷疑他的事,只希望那枚銅錢真的在這裏,并且能很快找到。

她随他一并進屋,先是在茶室裏逡巡。茶室中陳設簡單,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荷枝又在大廳中轉了轉,弓着身子不放過任何一處。

忽然感覺肩上有人輕拍,她一回頭,便看見慕公子眼含笑意,在她面前緩緩攤開手心:“是這個麽?”

荷枝定睛一看,那枚銅錢上有幾處标記的黑,是永久了磨損出來的,與她手上的一模一樣。

“繩子也在這裏。”慕容儀又擡起另一只手,撚着兩根紅繩遞到她面前,假裝随口問道:“是早上同你一起用飯的那位朋友送的麽?”

荷枝一一接過銅錢和紅繩,當即便串起來,也答他的話:“不是,他……過世了。”

慕容儀僵了一下,随即回想起來。

雲英,被送回了澹州。白渺兮,扔回尚京。姑且加上風清,他也被派去澹州。

他想不出還有誰。是她這幾年遇到的麽?

荷枝将銅錢串戴在手上,朝他歉笑道:“因為是朋友遺物,恕我不能相贈,公子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我。”

“是我考慮不周。”慕容儀微微欠身,也露出一點歉意,解釋道,“我原以為是哪位高人相贈,可以辟邪生運之物,在下唐突了。”

見他這樣客氣禮貌,先前對于他的懷疑消減了不少,又忙不疊請他起來,“若公子想要什麽福運之物,再過半個月便是廟會,宜洛會有很多小玩意兒。”

“廟會?”

荷枝解釋道,“過幾日是中元節。過完中元節便是廟會,屆時很多商會、鋪子都會參加。”

她興致勃勃地說着,慕容儀認真聽着,不時應和地輕笑,等她說完,又适時地插話:“我初次來此地,原本便想好好游玩一番,奈何人生地不熟的。若姑娘有空,可否介紹一二适合游玩之地,感激不盡。”

沒要求她帶路,只是請她介紹,荷枝再沒防備,同他提及了很多地方,又介紹宜洛的一些吃食。

其實早在初來宜洛的那幾日,楊大人便派了自己的兒子楊飛文為太子帶路,将宜洛走了個遍。

如今他嘴角勾着和煦的笑容,認真地聽她說話。

末了,她要離開,慕容儀也不挽留,只是在她出門之後重新将她喊住。

“過幾日是中元節,我……可否與你一道緬懷你那位朋友。”

慕容儀的語氣極盡誠懇,甚至眉毛微蹙,似乎還在為方才的唐突深感抱歉。

他的手攥在袖子中,無人發覺他此時正摩挲着手背,心中還在謀劃。

就算是個死人,他也要弄清楚具體是誰,為何在她心中有這樣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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