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荷枝微愣。

眼見他說得誠懇真摯,歉意十足,她才明白過來,搖搖頭,“不必了,公子。”

無碑無墳,也只能找一處僻靜地地方燒些紙錢罷了。

他沒再多說。

荷枝下了樓才忽然發覺,之前在慕公子身上經常聞到木質香味,這次好像什麽也沒有聞到。

一見着柳娘,荷枝便晃晃手腕上的銅錢,示意她找到了。又将人拉到一旁,低聲道:“我看過了,房間裏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

柳娘臉色微變:“可……”

荷枝再度壓低聲音問,“那姑娘是誰,可有其他人認得?”

柳娘沉思了一會兒,忽然眼前一亮:“楊公子曾經與慕公子和那位姑娘一齊來過樓裏用飯,似乎他們都挺怕慕公子。”

荷枝回想起慕公子溫和的目光,心中愈發覺得怪異。她先安撫過柳娘,又來到楊府。

宜洛知名的公子哥楊飛文,這個人荷枝是熟悉的,每日生活從午後開始、出門玩樂、回家挨罵。

她在楊府外報上名諱,很快被人請進去,沒過多久便看到楊飛文出來。

楊飛文連是誰來都沒聽清,被人像木偶似的洗漱穿衣,出來時打了個哈欠,餘光一瞥來人,朦胧地睡意頓時消散:“段、段姑娘?”

荷枝朝他一笑,“打擾公子。”

“不打擾不打擾。”楊飛文連聲說,整個人頓時精神了,連忙将她請去花廳,又抓着小厮吩咐茶水果盤。

荷枝原本不打算多待,忙開門見山道:“我來是想問公子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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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飛文頓時嚴肅起來,回想了一下,近日不僅出門玩樂已比之前克制許多,更不存在什麽醉酒撒潑的行為,便正了正臉色:“姑娘請說。”

“有位慕公子,不知道您是否記得。”荷枝笑道,“之前有次您與慕公子來如意樓,後來樓裏小二尋着一個耳墜,不知道是不是屬于與公子同行的那位姑娘。不過我們怎麽也不知道那姑娘去向,只好來問公子。”

說着,她便打開了一個小木盒,裏面是一支碧綠耳墜。

楊飛文掃了一眼便笑道,“這肯定不是她的,依照她的性子,若是落了,必然要鬧上天去。”

“這樣。”荷枝僵笑一下,将木盒重新合上,轉而道,“那這位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我倒想認識一下,那姑娘是哪裏人?”

“霍姑娘當然……”楊飛文興致勃勃地談起,卻忽然住口。

荷枝聽見那幾個字也臉色微變,“……霍姑娘?”

楊飛文忽然想起太子警告的那番話,立即哽住了,他們的身份不可以說,名姓可以說麽?

他幹咳了一聲,“好像是吧?我也不記得,不過那位姑娘是跟随那公子來的,住在驿館裏吧。”

荷枝默了一會兒,朝他道別離開。

她又上驿館裏去找這位“霍姑娘”,将找失主的戲碼重演一遍,最後得到消息:霍姑娘回鄉去了。

荷枝心中的疑雲并未完全消散,但聽他們說的言之鑿鑿,也不好再懷疑。

她始終覺得驿館的這些人有哪裏不對,等上了馬車才想起,那些人的身姿都太板正,不像普通的驿卒,更像……太子侍衛。

像風清和風朗。

一想到這裏,荷枝便寒毛倒豎,不由得握緊手腕上的銅錢。

不過太子出訪怎麽可能悄無聲息,她到現在半點風聲都沒聽見,興許一切是她的多想。

還沒等荷枝回到如意樓,她去驿館的消息便到慕容儀這裏。

一瞬間所有猜想得證,慕容儀知道,如今她比之前那個善于藏拙的小宮女更加精明、會忍。

也更難接近。

回到如意樓已經很晚,荷枝下意識地朝三樓那間屋子望去。

朱色門扉緊閉,月白門紗垂落在門上,影影綽綽。

她剛蹙起眉,便聽柳娘道:“慕公子回驿館去了。”

荷枝一頓,“……他幾時走的。”

“今日下午。”柳娘神色微變,“慕公子說只是暫時離開,還會回來。”

希望突然落空,荷枝故作淡然:“知道了,屋子給他留着。”

不過,她才去過一次驿館,他就回去了?會不會知道她去打聽過。

荷枝幹脆不再多想,凡事等他回來再說。

接下來一連幾日,荷枝沒再見過那位公子。

中元節将近,荷枝只顧着将紙包袱準備好,寫上段輕寒的名諱。

她的字跡歪歪扭扭,一兩年過去,字跡還是如此潦草,希望段輕寒不要介意。

一大早,她手提着木盒來到思園,這是官府專門為燒包袱騰出來的一塊小園。因為大部分宜洛人都來自外鄉,只是在這裏做生意,并無墳茔和牌位可以紀念。

有人認出了她,為她騰出空地。

荷枝支上香,擺上酒碗,在火光中晃了一下神。

身邊的那人幫她撥了一下灰燼,防止她燒到衣裙,又問道,“段姑娘這是給誰燒的?”

荷枝朝他道謝,也并未設防:“朋友……很好的朋友,段輕寒。”

就算荷枝不通詩詞,也覺得他的名字很美。可惜生前人稱老四,死也寂寂無名。

除了她,恐怕再沒人知道這個名字。

餘光一瞥,身後突然出現一個墨色身影,荷枝心中一驚,後知後覺道:“慕公子?”

“心中過意不去,想着姑娘會來此處,所以也冒昧前來。”

他手中拿着一份無名的紙包袱,又取出墨盒,問道:“他的名字怎麽寫?”

傳聞,只有在包袱上寫好名諱,這些包袱才能真正送到他們的手中。

荷枝心頭微動。

他随身攜帶筆墨,已在鼻尖蘸好墨汁,回望着她,神情認真嚴肅,似乎真的在等她說出名諱。

荷枝回看自己寫的那一份已經燒掉了,不禁紅了紅臉頰,示意他伸手。

慕容儀照做。

溫潤的指尖觸及掌心,在他的手掌緩緩寫下幾個大字。

慕容儀定定地看着她紅潤的臉頰,她的神色專注而認真,沒留意兩個人的距離已悄然拉近。

荷枝寫完後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眼睛,雙頰不由得發熱:“好、好了。”

慕容儀點頭,轉而在紙張上書寫段輕寒的名字,他原本就是來确認這個身份的,因而下筆時毫不遲疑。

荷枝湊過去看,便見落筆穩重莊嚴,字跡堅實有力,橫生美感,比她自己之前寫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一寫完,慕公子便收了紙筆,毫不猶豫地将紙包袱點着,一瞬間,荷枝竟覺得那字跡燒掉有些可惜。

兩個人挨着衣袍蹲下,火光映在臉上。

身邊忽然又伸出一道袖子,荷枝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看向遞過來的帕子。

對方指了指自己的額間,荷枝順着摸上去,摸到一手細汗。

她有些狼狽地自己掏出帕子擦了擦,就聽見他問道:“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荷枝嘆道,“我在想他。”

實際上,她與段輕寒相處只有幾日,兩年過去,每每都要将那幾日的事情在頭腦中回想,才能防止那點零星的片段不會忘的一幹二淨。

然而就算是這樣,她也記不清段輕寒的模樣了。

慕容儀的臉色一沉,看着她失神的面容,心中暗生不悅。

段輕寒這個人與她相處不過幾日,怎麽能被她這樣放在心尖。

他攥緊了手中袖子,卻沒有貿然打攪。

良久,最後一片灰燼燒完,荷枝向他答謝。

兩人一齊走出思園,慕容儀試探性地問道:“想必你的這位朋友與你交情很深,你對他這樣看重。”

荷枝剛要回答,又怕對方追問,最終只是搖搖頭。

慕容儀不再追問,将她送上馬車。

上了馬車,她發覺有些疲倦,擡頭喊車夫駕馬穩當些,靠在車廂上迷迷糊糊地入睡。

恍惚之間,她又回到了思園,只是這下周遭空無一人。

地上的紙包袱燒了一角,她低頭一看,上面赫然是她自己的名字。

胸口像是中了一箭,紅褐的血跡在衣襟上蔓延出一朵紅花。

她一睜眼,忽然感覺頭上一陣巨疼。

“荷枝……”

久違的聲音傳來,荷枝連應也不敢應。

狹長的街道上,荷枝的馬車如常一般行駛,遠處忽然跑來一匹烈馬。

慕容儀的馬車就跟在她的馬車之後,手中彈出一顆暗器,迫使那烈馬改道,但沒想到荷枝的馬車躲避不及,撞翻在地。

他倉皇上前,從歪倒的車廂中将人撈出,抱上馬車。

荷枝睜眼時入目青灰紗帳,周遭十分陌生,便一骨碌從床榻上爬起,才感覺身上不少地方泛着疼。

不過稍一動彈,視線便落到不遠處的男人身上,呼吸驟然一滞。

男人手裏握着書卷,察覺到她的呼吸變化,轉過頭來,神情微訝:“醒了?”

他的表情和緩起來,半是打趣半是調笑:“似乎有時候,你很怕我。”

荷枝還在愣愣地回想前因後果,聽他這樣一說,連忙否認:“沒有。”

慕容儀将桌上的藥碗端給她,一面說道:“街上出了點小狀況,車夫沒事,你撞到腦袋暈了過去。現在還疼麽?”

荷枝幹幹地笑了一下,她覺得自己可能更多的是睡着了。

“不疼。”

話雖如此,她還是把藥悉數喝完,才問:“我這是在哪裏?”

慕容儀神色微變,答道:“因為離驿館比較近,所以将你帶來我的住處,還請姑娘不要怪罪。”

驿館?荷枝突然想起,驿館一向只有為官的人才能居住,不禁問道:“公子可是在朝為官?”

他忘了,她對這個一向極其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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