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太子府內。

太子目光沉沉地盯着床榻,身上沾濕的禮服還未換下。

榻裏躺着一個皙白面容的少女,一只纖細的胳膊露出被面,手腕上是紮得不太整齊的綢布。

也不知他這一路是如何在她的手腕上顫上綢布的,系得匆忙但緊實,止住了原先的血痕。

前來的太醫顫顫巍巍地解下手上的綢布,看着上面的絲線紋路,不禁有些肉跳。

聽聞及笄禮的禮服乃是三十位繡女七天七夜趕制而成,最為精美、華貴,怎麽就這麽撕了呢?

還好,姑娘手上的血痕,并不很深。

太醫又看了看少女的面色,因流了血,所以臉色蒼白,再探額頭,似有發熱之症。

都不是什麽大問題。太醫心下稍安,又連忙禀道:“姑娘無礙,只是淋了雨有些發熱,服下幾貼藥便可痊愈。手腳上的傷并未傷及筋脈,擦上傷藥,也能很快康複。”

慕容儀的臉色稍微緩和,應了一聲。

太醫連忙又道:“姑娘只是比較疲憊才暫時未醒來,微臣先去寫好藥方命人煎藥,相信姑娘很快就能醒來。”

慕容儀一揮手,太醫連忙退下。

他走到床榻旁,臉色有些黯淡。外面又有人禀道:“殿下,鶴白公子求見。”

“禮部尚書求見。”

“陛下跟前的李公公求見。”

“皇後娘娘身邊的肖嬷嬷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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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有人上前禀報。慕容儀捏了捏額心,又看着沉睡的面龐,吩咐道:“備水沐浴。”

荷枝睡得昏昏沉沉,再醒來時,目光所觸是鴉青色的軟煙羅,再便是一個玄色的身影。

他正襟危坐于床榻側畔,手裏展開一張點金方箋,上面寥落着幾個字。

慕容儀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側頭看去,她果然已經醒來,正在看他手裏拿着的信箋,臉色平淡。他趁機問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麽?”

荷枝想要說話,卻重重地咳了兩聲,沒想到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慕容儀臉色一變,“嗓子怎麽了?”

方才她未曾醒來,從外面看也看不出她還有什麽問題。他又趕忙問:“可還有什麽地方不适?”

荷枝掙了掙手腕和腿腳,上面似乎纏着什麽,只感覺有些細微地疼痛。但她又動動手腕,才發覺上邊戴着的銅錢不見了。

即便是回了京,她還一直把銅錢串帶在身邊,但這次她居然沒有感覺到硬質的銅錢塊。

她立即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喉頸,指尖輕捏,但眼神卻略帶焦急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看懂。

慕容儀眼神一動,下意識順着她的手勢撫上她柔軟的頸項,輕按,“有人封住了你的聲音?!”

荷枝眨了眨眼。

“殿……”随着喉間一陣輕微的力道傳來,她忽然發現自己能再次說話,不禁瞪大了眼睛。

當初扶将那力氣疼的她都要昏過去了,沒想到殿下這樣一按就能好?

“可還有什麽不舒服?”

荷枝挪了挪身子,明明淋過了雨,但身上的衣裳還有頭發都整理的幹幹淨淨。只有先前一直戴着銅錢手串不在,心中有些不習慣,便問道:“我那銅錢串你可見到過?”

她的聲音明明細弱又低沉,聽上去應該是惹人憐惜的。但慕容儀莫名垂下了眼睫,淡聲道,“髒了,已替你收起來。”

荷枝松了口氣,安然地躺好。

慕容儀輕刮她的鼻尖,“你倒是心大。”

被人那樣捆在高臺上,又受刀傷,又受雨淋,可能小命都要不保。一經醒來,居然什麽也不過問。

荷枝頓了一下,才問道:“殿下方才手中拿的是什麽,信?”

“是你的訣別書。”慕容儀将信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早就知道,你那兄長不肯放人。”

荷枝滿頭霧水,剛伸手想要接過,又被他拿了回去。

“免得你學會寫。”慕容儀淡然地将書信塞回袖中,撫了撫袖口,正要起身。

他像是要走,荷枝一瞬間湧上不安,當即抓住他的衣袖,呼吸起伏不定。

慕容儀身形微頓,回身看她,才發覺她蹙着眉,看起來欲言又止。

然後袖角的手指滑下,她将手指收在被褥中,偏過腦袋,不看他。

餘光中只能看見他僵在原處不動,荷枝感覺臉頰上有些熱,便伸手想把被角拉過腦袋。

被角被人扯住,灼灼的目光落在臉龐。

“不想我走?”

荷枝頓時撒開手,想直接往被子裏藏,沒想到被沿瞬時又往下一落。

神情全然被他捕捉,而他也靠的更近。

微燙的呼吸落在臉頰,荷枝故作不覺,閉上眼睛,“睡覺了。”

那呼吸依舊停留在附近,荷枝不由得攥緊雙手。

哪料想,額頭上貼上一只手,他輕輕道:“看來還是有些發熱的。”

荷枝頓時臉頰更紅,轉過身面前牆壁。

“你睡吧。”慕容儀若無其事地道,“這是我的寝殿,不會有人打攪你。”

荷枝頓時一驚,難道她直接睡在殿下的床榻上?雖然之前也不是沒有過,但是……

“我還有事情要處理,你先歇息。”

聲音不遠不近,荷枝面向牆壁,不知道他在做什麽。身後靜了一會兒,殿下大約是離開了。

荷枝偷偷轉身,卻吓了一跳,床沿處正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他抱着披風,眼含笑意,“等我回來。”

荷枝頓時抄起薄被,蓋過頭頂。

腳步聲漸漸遠去,屋中安靜片刻,荷枝這才從悶熱的被子中探出腦袋來,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高臺之上,雨點砸得人睜不開眼睛,荷枝渾身都在發涼。

那時她心中還在遺憾,活了十七年,也沒成過婚,若是此時有什麽好心人上來将她救下,她願意跟着那人一輩子。

等來等去,等到了一聲馬蹄。

是鶴白公子也好,是其他人也好,她都認命。

沒想到聽見一聲低沉的呼喊,是太子殿下。

那一刻,心中像是有什麽東西悄然落下,瞬間像是獲得了極大的安全感,明明身上還纏着鐵鏈,就像是已經獲救了一般。

後來她被抱上馬匹,不知不覺就睡着了,又被瞬間搖醒。

“不許睡。”那聲音中帶着不由分說地強硬。

“冷……”

荷枝瑟縮地,不由得朝他的胸膛更加靠近,但是他的衣裳也是濕的,冰冰涼涼。

随即她便感覺到有一件衣裳罩住自己,自己身上披着那件做工繁複的衣裳。暖呼呼的感覺傳來,荷枝在他的懷抱裏縮了縮,“殿下,睡一會兒……”

她的聲音很小,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這些回憶斷斷續續,有些不真實,但荷枝再也睡不着了。

她剛坐起身,外面便進來兩個宮女,端着木盤上前:“姑娘,殿下吩咐的藥已經煮好了。”

兩個宮女一人端着藥碗,另一個手捧着糖塊,一左一右地服侍荷枝喝藥。那藥雖然看着色濃,但不苦不燙,看來是很花了心思的。

才喝了藥,宮女又服侍她重新睡下,拉下紗帳:“姑娘請睡吧,奴婢們就在外面。”

荷枝又問了她們的名字,便安安心心地躺在床榻上入睡。

再醒來時,殿中橘色的光影黯淡,荷枝心中有些不安,便又招了兩個宮女來,問道:“我昨日回來時,是誰替我沐浴更衣?可知道之前的手上的銅錢串是收在哪裏?”

兩個宮女面面相觑,慌張地搖搖頭。

荷枝稍稍有些失望,“只有殿下知道嗎?”

“知道什麽?”

門外的聲音傳來,兩位宮女如蒙大赦,在太子面前行了一禮便趕忙退下。

荷枝垂下眼睫,裝模作樣地恭敬行禮:“見過殿下。”

慕容儀輕瞥她一眼,“舍得醒了?”

荷枝抿了抿唇瓣,垂下腦袋:“我該回去了。”

慕容儀負手背到身後,肅然道:“你原本就是東宮的人,想回哪兒去?”

荷枝絞着自己的手指,心緒莫名有些失落。

的确如她所說,有種無處可去之感。住在白府的那些時日,無論怎麽感覺,都只想是一個旅居的客人,并無安心之感。

她有些賭氣道:“回宜洛。”

慕容儀的臉色頓時緩和下來,朝她走去,“白家已經平反,雖然你兄長不能官複原職,但他也有為官的打算,你的身份也可重見天日,不留下來看看白家日後的狀況嗎?”

荷枝心中并無太大波瀾,這些對白家來說或許等太久了,而且即便她留在白家,又能做什麽呢?

見她出神,慕容儀更近一步,“或者,不想看看我将來能做什麽。”

他撚起她的鬓發,輕聲道:“再看看你能做什麽?”

“當初見你時,我便知道你不該是個普通的宮女。”慕容儀輕聲笑道,“果然如此。”

在東宮時做事滴水不漏,後來多次從他的人手中逃脫,到成為宜洛知名的女商,無論哪一件都足夠讓他驚訝,以至于發現她是白夫人的血脈也不再覺得奇怪。

荷枝被他誇獎得一陣耳熱,不由得偏過頭去,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好話嘛,誰不會說。

她自顧地撚着手指,聽他總結陳詞。

“所以,想聘請荷枝姑娘做我的太子妃。”

荷枝呆了一下,驟然擡眸,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漆黑的雙眸盛着溫和的笑意,他低聲發問:“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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