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艇,和超級名模約會?”休·霍華德喝完啤酒,捏扁鋁罐,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常山從來沒朝這個方向想過,他在學校,從來讀書都要得A+,進常春藤盟校是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華人勤奮好學的遺傳因子在他身上表現得非常充分,雖然維方德先生和蘇瑞從來沒有要求過他在學業上要有什麽傲人的成績,但他在雲實家受到的影響,讓他覺得不讀好書,上對不起父母下對不起子女。雖然他現在還沒有子女,但将來總會有的。

“你去學校,要坐幾年的板凳?”休·霍華德又問。

“至少七年。”常山說,說完自己都覺得可笑,兼無力。“如果繼續讀博士,還要再加兩三年。”

“那就是十年。”休·霍華德聽了直搖頭,“十年出來,你還要找房子,找工作,找個好女人結婚。十年後你的一切才剛開始。你要是留在這裏,十年後可以自己開運輸公司,每年去核桃溪渡假釣魚。”

“我有女朋友了,”常山辯解說:“有些事情可以并行做,不用做完一樣才做另一樣。”

休·霍華德大笑,“孩子,十年後你已經二十八歲了,已經進入中年了。你的頭發開始往後禿,你還要一邊養小娃娃一邊找工作,加班加到娃娃不認識你,老婆會埋怨你。因為她只能在家裏看娃娃,而你任何時候都幫不上她的忙。她整天哭泣,娃娃也整天哭,你會為了避免聽她們的哭聲而寧願留在公司加班。等你升了職以為熬出頭了,老婆卻會提出要跟你離婚,因為你忽視她太久了,她已經等得失去了耐心。然後,你會哀求她,兩個人去見婚姻心理輔導,把陳谷子爛芝麻的事都翻出來說給外人聽,比每年四月的最後交稅日還要浪費精神,付給婚姻心理輔導師的錢可以去兩次歐洲。你問我為什麽知道得這麽清楚?因為小比爾就是現成的例子。”

常山聽了默然無語。眼前這個老人說的話句句都是現實,讓他辯無可辯。

休·霍華德哈哈一笑,站起來對常山說:“走吧,孩子。”

“去哪裏?”

“去車輛管理局給你考一個貨車司機的駕駛準許證。你拿到這個派司,才可以去開運輸車。你的那個駕駛證是開不了貨車的。”

常山哦一聲,他覺得他跟不上休·霍華德,不管是思路還是行動。休·霍華德雖然是個胖子,行動卻一點都不慢。

休·霍華德關了門,和常山離開辦公室,門口就停着常山的舊福特車。休·霍華德說:“孩子,這是你的車?”常山點點頭,休·霍華德說:“那好,就坐你的車,我要看看你的駕駛技術,還有對車的保養。”

常山暗自吐了一下舌頭。他不算是個機械迷,但對這部老舊的車子還是很下過一番工夫。他目前所有的財富也就是這部車子了,兩個月後還要開了去哥大,長途駕駛,保養不好可要出大麻煩了。另外,這車是他十八歲生日時維方德先生送他的,他珍惜來自他們的每一分愛。

休·霍華德坐在這部車裏有點擠,常山發動了車,離合器發出運轉良好的聲音,很給常山面子。一直開到目的地,休·霍華德除了指路,就沒有說過話,到了才說,“不錯,很穩。超車果斷,剎車及時,換檔冷靜,是個好司機。不過開長途貨車還需要一把好力氣,你的身板太瘦小了,起碼要增重30磅,才扳得過大型貨車的方向盤。目前只能開中型貨車。”

常山得他一句贊揚,放了一顆懸了一路的心,卻聽他要自己增加30磅,仍不免驚懼。“我就算一天吃五頓,也不可能馬上長出30磅。”常山說。他那少量的可憐的錢,也不允許他放肆地大吃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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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霍華德聳聳肩,帶了他去車輛管理局申領表格。管理局的大樓裏一路上都是他的熟人,他嘻嘻哈哈地和人打招呼,在一個房間坐下來,對裏面的一個跟他一樣胖的男人說,“我侄子。這孩子可了不起,馬上要進常春藤聯盟。孩子,這是唐納德先生。”

唐納德先生哈哈笑着坐下,扔一疊表格給常山填,是說:“是到那裏去打橄榄球嗎?”兩個人大笑。唐納德先生對休·霍華德說:“你家什麽時候有新鮮血液加入了?要是二十年前,還可以算在你當年越戰時做的荒唐事上,眼前這麽個大兒子站在面前,可找不到你什麽時候有空去過東方。”聽到越戰兩個字,常山把眼睛從表格上擡起,驚奇地看了休·霍華德一眼,他不知道他是還是越戰老兵。

休·霍華德笑罵說:“胡說,我這輩子也沒去過東方,更別說越戰了。別吓着孩子。”常山擡頭一笑,才知道兩個人是在開玩笑。兩個人聊了些熟人間的話題,什麽誰買樂透中了獎,不過才中了一注,還要和幾千人平分,到手才二十美元;什麽誰的老婆又跟人跑了,把工作扔了,飛車幾百英裏去追,在鳳凰城找到那對狗男女,把人家揍個半死,狗男報了警,這哥們自己倒進了局子……各種社會新聞路邊社消息,好聽得幾次都讓常山停了筆。成年人的生活真是豐富多彩,比起他的暑假打工生涯,有趣了不知多少。

“什麽時候我們再來摸幾圈牌,上次你贏了我們,我們還想着要扳回來。”最後休·霍華德說。

“好啊,我來打電話約他們,就這個周末,在我家,我太太回娘家去了。”唐納德先生說,“我準備啤酒。”

“我帶披薩來。”休·霍華德說,“孩子,填完了嗎?”

常山說好了,把表格還給唐納德先生。唐納德先生上上下下一張一張仔細看了一遍,“好,這孩子居然填得沒有一處需要修改的,不錯不錯,到底是要去去藤校的,和我們粗人不一樣。好,準備一下,下周來筆試和路考。”

休·霍華德拍拍他的肩,說謝謝了。唐納德說自己人,不客氣。兩人告辭而去,又坐常山的車,常山把休·霍華德送回運輸公司,再次道謝後才離開。這一天還長,他進城裏把車停在路邊,給雲實打個電話,說稍後去看她。

過了一周,常山的駕駛證發下來了,可以去休·霍華德的運輸公司上工。他辭了沃爾瑪的工作,還了工作服,趁還有空,把他住的房子的屋頂修完。這一陣一直沒有下雨,奧尼爾夫人家的草坪快枯死了,常山每天清晨上班前替她澆院子。也虧得沒有下雨,常山剛粉刷完的室內才沒有被毀。

現在他這間屋子頗為像樣了,牆壁是粉藍色,天花板上有三顆金色的星星。窗戶則是深一些的海軍藍,外牆是珍珠灰。地板用強力清潔劑加大力洗刷,終于露出了木紋,再用地板漆刷過。床前鋪了小塊地毯,那是從沃爾瑪大減價的花車上買的,只花九十九美分。床架子已經被收緊,不再有一翻身就會垮塌的危險。床墊被這一陣的太陽曬得香噴噴的,雲實悄悄從家裏偷出一條自己的舊床單借給常山鋪在床上。房間裏原來有一個放衣服的櫃子,雲實還給墊了抽屜紙。小得只能站一個人的小廚房被常山用洗滌劑洗得雪白,連同衛生間的瓷磚一起刷得亮眼,連漆黑的瓷磚縫都用牙刷刷出原來的勾縫劑的顏色。

這個房間,就像常山說的,即使将來租給新婚夫婦,都不嫌寒酸。奧尼爾夫人看他慢慢鼓搗,一天一天房子變得有模有樣,除了偶爾在常山加班晚歸的次日早上沖他嚷嚷兩句,說他回來時的車燈影響到她的睡眠,其他時間兩個人都相安無事。

雲實這天也休息,便上門來幫常山布置房間。

奧尼爾夫人在主屋的門廊下坐着,縫制她的手工作品。她參加了一個手縫小組,每周三下午和老姐妹們在一起,縫那些小布頭。平時就在自己家的門廊下坐着縫“祖母花園”的被子或“教堂窗戶”的壁飾。這時為了監視常山,已經坐了一下午,連午睡時間過了,都不肯進屋去。奧尼爾夫人的眼睛像鷹隼一樣緊緊盯着和她的主屋錯開三米緊靠着的車庫樓上。

在她那個位置,正好可以把車庫到二樓的樓梯和二樓的房門盡收眼底,但屋子內部的情況她就看不見了。主屋的牆角和二樓前面的走廊和門前一平方米的進處,形成了視線上的死角,即使常山把房門開着,她也只能望洋興嘆。

常山故意把門留一小條縫,雲實的笑聲不時傳出,引得奧尼爾夫人頻頻咒罵。下午太陽西射,她的門廊朝南,她坐在陰涼處曬不到太陽,但夏日酷熱的氣溫仍然烘烤着大地。奧尼爾夫人熱得喝了兩壺冰茶,也不能使自己降溫。

雲實并不知道常山在和奧尼爾夫人較勁,她鋪好床單躺在床上,一擡眼看見天花板上的星星,笑道:“肯揚,為什麽要在上面畫星星?你還是七歲嗎?”

常山坐在床前的小地毯上,下巴擱在床沿,也擡着頭看那三顆星,聽雲實這麽問,笑說:“是的,我永遠只有七歲,在嘉頓小學琳茜小姐的課堂上,等你出現。”

雲實笑起來,聲音像銀鈴般悅耳。“我也記得那天呢。我一直怕到了這邊的學校會聽不懂語言,跟不上課程,還怕這裏的白人男孩子會欺負我,又怕這裏的白人小姑娘會孤立我,我本來怕得不敢上學的。可是第一天你就在那裏,拉着我的手讓我坐在你身邊,還給我吃一粒太妃糖。我那時候換牙,媽媽不許我吃糖。我吃了那顆糖,就想,要和你做好朋友。”

“那顆糖是琳茜小姐獎勵我的,我沒舍得吃。”過了十年,常山才講出了他的秘密。如果維方德先生還活着,他不會把過去的每一點幸福都珍藏得清清楚楚,有的會随着時間忘記,有的會覺得有不太重要,而遺忘了。但是現在,他知道幸福會随時離去,每一次的午夜夢回,都讓他把前塵往事都回想一遍,每想一遍,都加深一分。

“琳茜小姐後來結婚離開這裏了,我們不能和她告別,太遺憾了。”雲實說。

常山也記得那位美麗的女士,他記得她的親和,和毫不吝惜的贊美,那讓他覺得自已一點都不比別人差,有了最早的自信心。“那我們什麽時候打聽一下,她在哪裏,看是不是可以北上的時候路過她的家,去拜訪她。”

雲實為這個主意叫好,“好呀。我去小學打聽,你下個星期就要去開貨車了,是嗎?”

“是的,這個工作賺錢比較多,會有三四天都在路上。我盡量在停下來吃飯的地方給你電話。要是沒有等到我的電話,你也不用擔心,我不會出事的。”常山跟她保證。

雲實翻個身趴在床上,看向坐在床前的常山,“我知道。”

雲實的頭發披散下來,垂在常山的眼前。常山抓住一把,在她的脖子上掃。雲實被他呵癢呵得直讨饒,又笑又逃。常山看她像是要笑個五分鐘的樣子,沖她做了個手勢,蹿到門邊,伸出頭去,朝奧尼爾夫人招了招手。

奧尼爾夫人的搖椅已經快懸空突出于門廊外了,她伸長了頭頸使勁往上看。猛然見門縫裏探出一個人頭來,倒把她吓了一跳。

“嗨,奧尼爾夫人,”常山笑說,“今天不午睡了嗎?還是我們吵着你了?我們馬上就走,隔三個街區有一個汽車電影院,我們一會兒去看電影。”

奧尼爾夫人哼了一聲,終于還是拿了水壺水杯,把針線布頭收進籃子裏,提着進去睡覺去了。

常山哈哈一笑,他非常享受和奧尼爾夫人鬥智的樂趣。

Chaptre 10 溫室

長途貨車司機的工作,比想像中還要辛苦一百倍。一列貨車有火車車廂那麽長,方向盤重到打不動。常山這才知道為什麽休·霍華德會叫他再長30磅,依他的身板,确實覺得吃力,開一段時間後就需要休息,但他咬牙堅持着。

和他搭檔開同一部貨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白人,比他高半個頭,卻至少要重100磅,脖子跟頭一樣粗,手臂伸出來足有常山的三倍還有多,一雙手更是又大又厚,像中國的武俠小說裏寫的,五指叉開,如一把破蒲扇。

休·霍華德把常山交給他,對常山說,這是湯米·瓊斯,你跟他開一部車。開貨車容易疲勞駕駛,一個人單獨上路是非常危險的。湯米經驗豐富,幹這一行有十年了,你跟着他,我才放心。又對湯米·瓊斯說,這孩子是個新手,從來沒開過貨車,你照看一下他。

“孩子,要不要帶個嬰兒圍嘴?”湯米·瓊斯拍拍常山的肩膀說,“這麽個女孩一樣的小孩子,也要開貨車?你年滿十八歲了嗎?”

“滿了,我有駕駛證和行業從業證。”常山忙說。

湯米·瓊斯哈哈大笑,休·霍華德說:“你可別吓着孩子,你剛幹這一行的時候,不比他大多少,臉上青春痘還沒消。”

“那我的肩膀至少也比他要寬一英尺,”湯米·瓊斯說。“你在學校沒打過橄榄球嗎?”

“我在學校打棒球,當擊球手。”常山實話實說,“我撞不過人家,橄榄球隊不收我。”

“看不出你還能擊球,你的胳膊不會被球撞脫臼?”湯米·瓊斯取笑他。

常山看他也只是在取笑,并沒有別的意思,也就只是笑着說:“我打斷過一根球棒。今年的中學聯賽我們得了第二名。”

湯米·瓊斯吹一聲口哨,“這倒看不出。是全州的聯賽還是全國的?”

“是全縣的。”常山笑說。

“我說嘛,如果真像你吹的這麽好,你可以靠進大學打球得到助學金,而不是來開貨車了。”湯米·瓊斯和休·霍華德放聲大笑,常山也只好他們笑。

這麽大笑一通後,湯米·瓊斯算是接納他了,休·霍華德放心地走了。

常山對湯米·瓊斯說:“以後就麻煩你了,我會好好幹的。”

“好說,好說。”湯米·瓊斯說,“開長途貨車沒個同伴不行,我此前的那個夥計的老婆受不了他總是不在家,跟人跑了,他把老婆那情人揍了一頓,自己也被抓進監獄去了。故意傷害罪。他進去了,我就落了單,正要找一個搭檔。做我們這行,老婆受不了孤單跟人跑是經常的事,看得多了。喂,你有女朋友嗎?她知道你來幹這個嗎?”

常山笑笑不回答。湯米·瓊斯拍拍他肩膀說:“那就是有。好好享受你們的年青時光吧,等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就只剩下一個內容了,上床。”看常山別開臉,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覺得十分有趣,叫了起來,“喲,不會還是個雛吧?”再看常山的表情,更是樂得大笑,“原來真的是。想我是在十三歲有的第一次,到現在,上過的妞的名字,可以從字母A數到字母Z。這世上居然還有十八歲的處男,還給我碰到了,真是稀奇。”

常山被他說得滿面通紅。兩個人輪流開着超長貨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一路聽着鄉村音樂。湯米·瓊斯說他喜歡貓王的歌,說從前還去拉斯維加斯參加過“誰更像貓王”的比賽,雖然沒有被選中,但是那套白色的貓王演出服還挂在他的衣櫥裏,偶爾參加一下哪個朋友的生日派對和結婚儀式,他仍然可以扮上貓王,去演唱一曲。說完就唱了貓王的名曲《Heartbreak Hotel》。湯米·瓊斯的嗓子不錯,這首貓王的名曲常山也會唱,兩個人一路說着唱着,奔馳在中西部遼闊的大地上。

夏天的太陽透過駕駛室的玻璃直直地曬在常山的臉上和握着方向盤的手臂上,不多幾天,就把他曬得黑如非洲裔兄弟。一天開下來,晚上躺在汽車旅館裏,渾身肌肉酸漲,洗澡時手臂上舉都吃力,吃飯時叉子直抖。

湯米·瓊斯對他的情況幸災樂禍得直笑,說等下次上路就好了,新手都這樣。他每晚上床前都要喝四罐冰啤酒,看電視裏的棒球轉播,第二天又生龍活虎地上路。常山做不到,他一到旅館,就只想睡覺,最好連澡都不用洗。

第一趟跑下來,只花了三天時間,但收入卻比在沃爾瑪幹四天多掙了好些。照這個樣子幹到開學,他完全可以租得起房吃得起飯。只是原先想的先去一個月找房找工作,好等雲實去的許諾不能遵守了。

在家休息的兩天,常山去雲實家看她,把他的情況講給她聽。為了避免讓奧尼爾夫人勞神監視他們,常山覺得有必要體貼一下老人,就不招她盯梢了。和雲實的約會,都放在了雲實家。雲實在家照顧凱爾,出門一次不方便,總要帶一大包的嬰兒用品。

常山一去,雲實就暫時解放了,她可以把凱爾讓常山看着,自己做點私事。常山一手抱着凱爾,一邊在雲實的鋼琴上用單手彈琴,逗凱爾玩。他彈的是《小星星》,嘴裏還唱着一閃一閃亮晶晶,眼睛看着凱爾笑。唱完一遍,凱爾樂得手舞足蹈,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他的眼睛是藍色,連眼白都是淡藍的。”常山說:“我覺得白人嬰兒是嬰兒裏最漂亮的,比我們黃種人漂亮。成年以後,又差了點。他們的孩子十三四的時候臉上都是雀斑,我們的臉上就少。像你就一粒雀斑都沒有。”

雲實聽了一笑,“肯揚,你的心情比前一陣好多了呀,看來開貨車對你有好處。”常山這次來,又是說又是笑,又是唱歌又是彈琴,還肯說閑話,誇她臉上沒雀斑,看來是從喪父之痛和被養母抛棄的傷心中走了出來。“不過你黑得凱爾都快認不出來了。”

常山撓撓凱爾的小胸口,逗他咯咯笑,說:“怎麽認不出?一眼就認出來了,是不是,凱爾?要不要肯揚哥哥裝一回黑人牙膏?”

凱爾在長牙,笑多了就流口水。雲實拿了消毒紗布來,常山裹在指頭上,替他按摩牙床,凱爾抱着常山的手臂不放開,用光禿禿的牙床咬他的手指。常山注視着他的臉,忽然說:“嬰兒多大會有記憶?”

雲實嗯一聲,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你記得最早的什麽事情?”常山問。雲實想一想,說:“有一次在商場迷了路,吓得大哭。後來問我媽媽,她說那是我兩歲時候的事情。你呢?我不相信我能記住兩歲的事,也許是這件事對幼兒來說太可怕,才記得這麽牢。”

常山良久沒有說話,然後用手指在鍵盤上一個音一個音地彈一點細碎的調子,翻來覆去的,就那麽一小段。“你聽過這段音樂嗎?”

雲實搖搖頭。常山說:“我的最早的記憶力裏,有這麽一段音樂,是一個非常美麗的長發女子唱的,她的聲音很好聽。有人說是嗅覺能保持的記憶最長久,又有人說是聽覺。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做夢時的幻覺,但我小的時候,夢裏老是出現她。”

“你的親生媽媽?”雲實問。

“我不知道。我希望會是,但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有音樂的記憶,我覺得會是真的。你再彈一遍,我記下來,等媽媽回來,我問她是不是聽過。我覺得這音樂很有中國風格,不像是你看迪斯尼的動畫電影得來的印象和你的夢境重疊的結果。”

常山依言再彈一遍,憑着一點零星的記憶,盡力把幾個章節連綴成調子。雲實從鋼琴上随手拿了一本曲譜,在最後一頁的半張空白處,把這幾個音符記下來。

“這是五音譜,你看,沒有發和西,這是中國古代音樂的特點。我認為這個調子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出自你個人想像。每個人都可以做曲,随口哼一小節,但要突破你從小受的音樂教育的範圍,就不是憑個人的能力可以做到了。我等下晚上把這個發到互聯網上去,看有人會不會。”

常山點點頭,默認她的建議。他想知道他的母親是誰已經有一陣了,從艾倫去世蘇瑞冷淡他開始,這個念頭就一直在他的腦中徘徊。

隔天常山又再上路,這次他可以接手比較長一段時間了,不像上次那樣,開兩個鐘頭就要換給湯米·瓊斯。一個月後,常山已經是個老手了,穿一身貨車司機的行頭,戴長舌棒球帽,臉和脖子曬得黝黑,包括棉布襯衫開口處那一小片三角形。他像所有的貨車司機一樣,在領口系一條折成三角形的紅色方巾,三角形的一個角擋在領口處。短袖T恤變得緊繃繃,袖口箍緊在隆起的二頭肌上,讓他一擡臂就覺得有什麽東西拉着他往下拽。

在一個休息日,常山去接雲實看電影,正好那天是星期天,雲太太和雲先生也在家,見了常山都吃了一驚,問,肯揚?怎麽像變了一個人?常山還覺得奇怪,說沒有啊,不會吧。

雲實換好衣服下樓來,對雲太太說:“媽媽你看肯揚像不像西部電影裏的牛仔?他要是從屁股後面掏出一卷套馬索來,揮成圈子扔出去,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雲太太被她的形容說得笑了,對雲先生說:“肯揚這一個夏天像長大了兩歲,比囡囡成熟了不知多少。”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雲先生說:“逆境使人成長。囡囡就是溫室裏的花朵,當然不能和肯揚比。”

常山和雲實跟他們說了再見,關上門離開。屋裏雲太太在窗口看着他們,等他們上了車,雲實回頭沖她搖手,常山開着車走了,才回頭對雲先生說:“我還是喜歡書生型的男孩子,從前的肯揚多麽儒雅,這才一個月,就變成藍領了。”

“還有一個月他們就要去上大學了,轉眼就可以變回成書生。你是不是覺得書生比較沒有侵略性,有安全感?”雲先生取笑太太。

雲太太噗嗤一笑,“是的,雖說我們看着肯揚長大,囡囡和他兩個從小青梅竹馬,但仍然會擔心囡囡。”

“要不要在他們離家前,提醒一下囡囡?”雲先生說,“這個你去說比較好,含蓄點,別讓囡囡反感。”

雲太太覺得頭痛,她按一下太陽穴說:“真恨不得把她重新塞回肚子裏去,就不用擔心了。”

雲先生看她煩惱成這個樣子,存心開玩笑說:“你這是兒女讀大學的‘空巢家長恐懼症’?那我們就再要一個吧,眼看囡囡馬上就要離開家了,我們成了空巢老人,一下子就進入老齡化社會,确實很可怕。為了讓我們保持年輕人的狀态,可以考慮再要一個孩子。我看你這一陣幫囡囡看凱爾,那眼神就跟餓狼一樣。”

雲太太大怒,嗔道:“簡直是胡說八道。我這個年齡生孩子,豈不成老妖精了?剛才還在擔心肯揚,你倒先不正經了。”

雲先生哈哈一笑,說:“太太,正好囡囡不在,我們也出去約會吧?提前習慣一下重回二人世界,免得到時候難過。三天前我叫秘書訂一家餐廳,時間也差不多了,你打扮一下?”

雲太太笑着啐他一聲,還真去挑衣服了。雲先生抹一把汗。

Chaptre 11 神跡

臨去學校前常山最後一次出車,這次去的地方更遠一些,是在山區,離開了高速公路,有一段山間公路要開。常山對單調的高速路兩邊的無邊田野看得熟了,這下有機會看看山裏的風景,很是開心。他并不覺得累或者辛苦,有事可做,比什麽都讓他快樂。

湯米·瓊斯對一切早就沒了新鮮感,哪裏有休息站哪裏有快餐店哪裏有彎道全在他的心裏。常山跟他出車,連地圖都不用看,只管開就是。常山曾經問湯米·瓊斯,不是說這一行開夠十年,就可以攢一筆錢做別的工作了嗎?怎麽你還在做這個?

常山雖然不覺得辛苦,但他知道他做這個只是零時的,再辛苦,一想到馬上就要開始的大學生活,對這個工作也就有了一分留戀之心。加上他的生活才剛開始,對未來有無限信心,那這樣的辛苦,對将來的人生都是一種資本。

怎麽會不辛苦呢?坐在狹小的駕駛室裏,太陽一曬就是半天。有時朝上午朝東開,下午掉轉頭朝西開,那太陽就一直在眼前晃,像驢子前面的胡蘿蔔,晃得人眼睛充血。高速路上一望無際,沒有停車的地方,只能把尿撒在礦泉水瓶子裏。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全身肌肉緊繃,精神又要高度集中,一天下來,比在沃爾瑪的倉庫搬重物還在累。汽車旅館又髒又小,隔音效果不好,隔壁發出的聲音清晰無誤地傳進耳朵裏,常山半夜會被那種聲音吵醒。

吃得也差,除了漢堡就是披薩,最多把漢堡裏的牛肉換成雞肉,披薩上的洋蔥換成青椒。他異常想念雲家的菜肉馄饨和榨菜肉絲面。連蘇瑞的烤羊排和核桃派都退到後面。也許蘇瑞的離開,讓他徹底還原成了一個中國男孩。

常山骨子裏是一個中國人,吃苦耐勞不抱怨的基因是種在他的血液裏的。相比起華人的忍受能力,白人則顯得靈活,黑人則懶散。在有機會選擇更好的工作和前途的時候,會繼續在這個行業做下去的人不是太多。

對他的問題,湯米·瓊斯當時的回答是他除了這個,不會別的,難道去拉斯維加斯扮演貓王,和游客拍照,一次掙一美元?但這次湯米·瓊斯卻在寂寞的路途上主動說起他的故事來。

湯米·瓊斯說,上次不是說我的搭擋老婆跟人跑了嗎?做這一行,除了老婆容易跟人跑,我們自己也是同樣耐不住枯燥刻板的公路片的。電影裏的公路片都無聊,無聊到要找點事情做,而我們呢,會在別的城市再安一個窩。

常山嗯了一聲,看他一眼。他聽他說過他有一個同居女友,兩人在一起有四年了,女友有一個女兒,是和前任男友生的。但他不介意替別人撫養孩子,他愛那個小女孩,給她買漂亮的粉紅色木馬。

但是湯米·瓊斯說,他在鳳凰城還有一個家。常山一聽,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接着湯米·瓊斯說,他在春田市,有第三個家。常山這下是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湯米·瓊斯說,鳳凰城的女友是一個餐廳女侍,春田市的女友是一個護士。他專接這三個城市送貨的單子,這樣他到了其中任何一個城市,就都可以回家了。枕着女友的胸脯睡覺,而不是在酒吧裏勾搭上的浪□人,或者肮髒後巷裏的□。早上有黃油煎雞蛋、晚上有炒小蘑菇配牛奶煮鳕魚,而不是在快餐店裏吃一盤溫吞的意大利面。

怪不得前幾次去這兩個城市,一交了車上的貨,在等重新裝車的那兩天裏,湯米·瓊斯總是看不見人影,原來是去過家庭生活享天倫之樂去了。常山聽了默然不語。他的問題看來是個普遍的問題,每個人都想吃家裏的飯菜,有家人的關心。在他是一個少年還只為養母的抛棄傷懷的時候,身為成年人的湯米·瓊斯則是着手建了三個家庭。

“所以我在這個行業幹了十年,一來是為了這份工資,二來是為了方便。還有什麽比工作的需要更好的借口呢?”湯米·瓊斯說,“我需要這份工作,我愛這個工作。它讓我覺得我是那麽重要,她們都在等我。”

常山表示理解。但是他還是擔心,三個女人三個家,萬一出點纰漏,他的生活馬上就要一團糟。比如,“她們就不提結婚的話題嗎?還是你不想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結婚?”常山問。

“我對她們說,等我升了職,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就結婚。”湯米·瓊斯說,“我總也升不了職。我這個工作有什麽好升職的?升成車隊主管,坐辦公室安排調度?我看見字母就頭痛,我有閱讀障礙症。”

“那你就不想和她們中的一個結婚嗎?你不怕她們跑了?就像你的前一個搭檔那樣?”常山想,人家連一個老婆都看不住,你老兄倒好,有三個,人家還都那麽賢慧地在家裏等你。

“我想得頭都破了,也沒想出要娶哪一個,”湯米·瓊斯說,“我覺得她們都很好。如果一定要我選,我會選安妮。”安妮就是有女兒的那一個,“我愛我們的小女兒,這次出來前她要我給她帶一只貓咪回去。”湯米·瓊斯說起小女兒,煩惱的表情也沒了,猶疑不定也沒了,一臉的慈愛,仿佛那個天使般的小女兒就在眼前,摟着他的脖子叫他爹地,兩個人把頭湊在一起,看一只小貓咪。

看來對一個男人來說,女人固然必需,但當父親的需求,也同樣重要。有時為了當一個父親,就必需要放棄一些女人。所以奉子成婚的事情在哪裏都有,男人除了通過女人,還能有什麽辦法當上父親?

常山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親知道世上有一個他嗎?他的母親告訴過他的父親,他将要做父親了嗎?他的父親會不會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有他這麽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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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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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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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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