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一把鑰匙。

常山覺得蘇瑞這個舉動就像是在布置一個尋寶游戲。留一個信箱,找一把鑰匙,再到一個地方,去開另一個信箱。在他小的時候,蘇瑞曾經念《湯姆·索亞歷險記》給他聽,現在他要自己去親身經歷一遍了。

他相信他一旦拿到那個保管箱裏的東西,一定有需要去揭謎的過去在等待着他。一個人會把重要東西存在銀行保管箱一放就是幾年,如非必要,不然不會這麽做。

常山在晨曦中起身,鋪好床,洗澡刮臉,取出一件黑色的T恤和一條黑色的牛仔褲來穿。他沒有參加葬禮用的黑色襯衫和西裝,只好用一件黑色T恤代替了。

當他穿了這一身黑衣下樓去餐廳吃早飯,中年女侍者和他開玩笑,“喲,小肯揚,你的職業是跳弗拉明戈舞的?”她笑嘻嘻地問,“怪不得昨晚跳得那麽晚,迷住了所有的女招待。”

常山哈一聲笑,問:“我像嗎?”

“像。瞧這彈力十足的屁股。”女侍者說着在常山的臀上拍了一下,又捏一下他的胳臂,“還有這壯觀的二頭肌。”

常山嗷了一聲,說:“雪莉,你丈夫看見,會殺了我的。”

雪莉朝他眨眨眼說:“我會保護你的。”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坐下,轉身就從廚房端出一大盤早飯放在他面前。煎得脆脆的培根,香噴噴的單面煎蛋,烤得金黃的面包片,淋上了厚厚的楓糖漿。還有裹炸的香蕉,油煎綠西紅柿,切得極薄的腰子片,撒上杏仁烤得微微卷曲。常山已經吃不下了,捧着香濃的熱咖啡喝。誰知過一會兒,雪莉又送上一塊甜的法式薄餅,薄餅又香又脆自不必說,上面還澆了焦糖蘋果。

常山從未吃過如此豐盛的一頓早餐,“這裏面有多少卡路裏?這麽吃下去,我會變成200磅重的大胖子的。”他對雪莉說。

雪莉拿了咖啡壺來給他添加咖啡,“不要緊,你現在這個年紀,這一頓吃下去,兩個小時就消化掉了。你不是跳弗拉明戈舞的嗎?幾個蹦跳一做,又可以吃一張薄餅。”

常山扶着胃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其實不是跳舞的。”雪莉睜圓了眼睛“哦”一聲,常山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個卡車司機。”

“我相信。”雪莉捏捏他的上臂,說。

常山站起來,說:“我吃得太飽了,要出去走走,等殡儀館開門還要兩個小時呢。”

雪莉收起笑容,“去吧,沿着這條路一直向下,就是海邊,去海邊走走,早晨的海風是幫助消化的。”

“謝謝你的早餐。”常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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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記在你的賬上的,不用謝我。”

常山在雪莉面頰上親了一下,說:“謝謝你。有你們這麽好的人在蘇瑞身邊,她一定過得很愉快。我代她謝謝你們。”

雪莉在他背上推一把,說:“走吧,好好玩。詹姆斯頓的風景還是很值得一看的。”

常山收拾起他的嬉皮笑臉,走出牙買加客棧,沿着雪莉指點的路往海邊走。早晨的風很清涼,他的短袖T恤在這個早晨顯得太單薄了,露在外面的手臂起了小疹子,一粒粒站着,在海風叫着寒冷和孤獨。

他們所有人對他的好,都是看在蘇瑞的面上,不然,他要是真的是一個陌生人,來到這裏旅游,得到的服務,将只是和他付出的小費數目均等。他為蘇瑞感到慶幸,在身後還有這麽多人善待她的後人,可見她做人的成功處。她和維方德先生一樣,因本身的善良,在身死之後,遺澤仍然惠及到他身上。

走不多遠,便到了海邊。清晨的海邊沒有幾個游人,只有晨練的人帶着一只狗在沙灘上踩着雪白的浪花跑步,那個人穿着灰色的連帽運動衫,只到膝蓋的運動褲,狗在他身前身後歡快地跳躍。常山也想跑起來,但他的一身衣服束縛着他,讓他擺動不起手臂提高不了大腿。

海灘的礁石後面不知是誰扔了一艘小船在那裏,常山四顧無人,忽然大膽起來,他脫下鞋子扔進船艙,卷高褲腿,把船推進海裏,坐上船,操起槳劃起來。他劃得很用力,不多時就劃出老遠,他的雙臂結實有勁,背肌和胸膛開阖得力,腰腹起伏自如,呼吸深達肺腔。清冽的帶着海洋味道的空氣通過他的運動充溢他整個身體,他需要這樣激烈的運動來消耗他的精力。

郁結在心頭的煩悶随着汗水消散在海風中,他的心情平靜下來,等晨霧徹底散去,他把船往回劃,拖上沙灘,放在原先發現它的礁石後面。他這一程消磨,足有一個多小時,而船的主人始終沒有出現。詹姆斯頓确實是一個好地方,這裏的人有君子之風。常山摸出5美元,夾在一張紙片中,壓在槳下,作為租船的費用。

他回到牙買加客棧,值夜班的大堂前臺已經下班了,現在是莎拉·莫西在,見他一身活力地走進來,笑着招呼說:“去哪裏了?一大早的,吃過早飯沒有?”

常山上前去親親她的面頰,說:“吃過了,雪莉把我喂得太飽,最後一張甜法式薄餅是站在我的嗓子眼上的,我只好去海裏劃了兩個小時的船,才把早飯轉換了一半。”

“你成了雪莉的小甜心了。”莎拉·莫西說。

常山笑嘻嘻點點頭,問:“南希姨媽的辦公室在哪裏?”

“二樓203房間,你去吧,每天這個時候,她都已經在辦公室了。”

常山謝了莎拉·莫西,朝二樓走。他知道她會是個好老板,這間客棧,是她的心血,她才不會允許蘇瑞的一時感情泛濫把她的寶貝客棧肢解分拆。常山在二樓找到釘着203銘牌的房間,敲敲門,等南希說了請進才推門。

晨光裏,南希在給一盆茂盛的波士頓腎蕨澆水。陽光穿過窗戶照在綠色的植物上,噴壺的水霧落在羊齒狀葉子上形成細小的水珠。南希的辦公室在這個秋天的早晨顯得舒适大方。房間并不大,卻布置得簡潔明快,像銀行經理的辦公室,沒有過多的女性飾物,除了那一盆腎蕨,青翠碧綠。

常山也站在腎蕨的前面,欣賞它淡雅宜人的美麗。“南希姨媽,這間牙買加客棧有這樣的規模,出乎我的預料。”他認真地說,“當年你真的需要蘇瑞的財産來投資嗎?不能向銀行抵押貸款?”

南希放下噴壺,回到辦公桌後面坐下,回答他的問題。“當年這間客棧只有右邊這一翼,我花了幾年時間經營,買下了房産,然後用這半邊房屋向銀行抵押貸款,買下了左邊這一翼的房産,還有後面的花園和附屬的小樓。我的錢全部套死在了這些不動産上,還欠着銀行不低的利息。而客棧當時面臨的迫切問題是裝修,我已經籌不出錢來了。

“這個時候蘇瑞來電,說請我過去陪她,我當即飛到希爾市,在觀察之後,做出決定。我需要蘇瑞的錢來完成客棧的裝修,而蘇瑞需要改換環境讓情緒得到安定。這間客棧的事務,轉移了蘇瑞的視線,她沒有太久沉浸在傷痛中,而是馬上投入精力,和我一起找設計師,找工程承包商。在基建的過程中,我們四處選購家具、床品、衛浴、毛巾,還有餐廳的碟盤酒杯,選擇合作的酒莊,确定餐廳的風格,找廚師,招工作人員。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都合作得很好,三個月後客棧開張,我們請了旅游節目的主持人來下榻,還請了報紙和雜志的旅游版的記者來試餐。牙買加客棧剛開張就得到肯定,這個定位十分的巧妙和有趣,客人們都喜歡在一個懸疑恐怖浪漫不羁充滿羅曼谛克風味的客棧裏品嘗異國的美食。我們做得很成功。”

南希回想當初那一段艱難的時光,仍然為她果斷的決策和卓越的眼光而自豪。“客棧經營步入日常化階段,我和蘇瑞的工作也不再那麽繁忙,而這個時候的蘇瑞卻憂郁起來,剛來時的勁頭不知去向,她經常一個人發愣,賬面上也出現好幾次錯誤,幸虧我發現及時,才沒有造成損失。我那個時候就發覺她有問題,讓她接手客棧的管理工作,賬目由我來負責。她的日常管理做得不錯,和員工們相處融洽,他們全都喜歡她。你也看到了,他們把對她的喜歡轉移到了你的身上,他們有多歡迎你,他們就有多喜歡她。”

常山當然知道他在這裏受到的歡迎,全部來自蘇瑞的親。中國人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用在這裏恰恰合适。蘇瑞就是那個栽樹的人,他就是來乘涼的那個人。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蘇瑞變得對我冷淡起來。她在他們面前越親切,就在我面前越乖戾。我以為她累了,勸她去渡假。她卻笑說,這裏就是渡假的地方,我還能去哪裏渡假?這裏已經是天涯海角了,我還能去哪裏避世?從那以後,我們的關系就開始惡化。我不明白她出了什麽問題,她也不說,只是不再快樂。”南希說到這裏,忽然停頓下來,問常山,“你說,她這是怎麽回事?我完全摸不着頭腦。”

常山聽得感慨不已,聽南希問,便說:“南希姨媽,她得了抑郁症了。她當年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悼念我的養父,那麽突然的打擊、那麽大的傷痛全都郁結在心裏。你們剛開始的時候她是想通過瘋狂的工作來忘卻,但是這樣的傷心并不是通過工作就可以醫治得了的,其實那個時候,她需要的不是工作,而是家人的安慰,我們需要抱成一團來互相取暖。你把她硬生生的帶走,讓她沒有痊愈的時間。那些傷痛結成了痂,變成了癰,埋在了她的身體裏,時間到了,它就破裂了。南希姨媽,你自己婚姻不幸福,你不明白相愛的夫妻失去一方,那種打擊有多少大。你讓她連憑吊的地方都沒有,不能去墓地訴說,不能在他們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裏緬懷過去。南希姨媽,你為了你的事業,害了她。”

南希用冰冷的眼光看着常山,她不能接受這樣的指控。

常山繼續說:“你不能因為我們沒有血緣,就否認我們有感情。我們是母子,我們需要對方的關愛。”

“當年她那樣對你,你一點都不記恨她?”南希故意問一句。

常山無奈地攤一攤手。“她是我母親,我愛她。我是她的兒子,她愛我。你讓她在失去丈夫後又失去兒子,她的心變成空洞,她不抑郁,誰抑郁?說到底,我母親是一個以家庭為中心的家庭主婦,她不是你這樣的職業女性,她需要在家裏洗洗曬曬,養一個孩子和幾只雞。她在牙買加客棧裝修期間的全情投入,不過是母雞的築巢本能。她需要像鳥兒築巢一樣的,一根一根銜來樹枝搭成窩巢,那是她的雌性激素在促使她那樣做。等巢築好,卻沒有蛋可孵,你讓她怎麽辦?”

南希皺了眉頭說:“你這孩子,簡直是個魔鬼。”

“不,南希姨媽。我是學生物的,我不過是在闡述人類的生物本性。”常山說。“有什麽東西抗拒得了DNA?”

南希看他一眼,不再說話。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南希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盒子,放在桌子上推出去, “諾,你的。”

“是什麽?”常山問。

“蘇瑞的戒指,她從她的手指上退下來,交給我,說‘給肯揚’。”

常山默默地接過,打開來看。這枚戒指在他來說是一點都不陌生的,他從小見慣,一直戴在他養母的手指上,從來沒有摘下來過,一直到她死的那天。而她在最後的時刻摘下來,交給南希,再傳給她的養子。

不過是一枚普通的結婚戒指,但對每一對因相愛而結婚,在教堂發誓要相伴到老的夫妻來說,卻是不一般的重要。常山收起戒指,想我将來可以拿着這枚戒指,去向雲實求婚。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紀念了。

對于一個孤兒來說,任何一件來自父母的遺物都是彌足珍貴的,它就像是來自父母的自然饋贈DNA一樣,帶着與生俱來的感情遺傳。

Chaptre 7 骨灰盒

銀行十點鐘開門,常山和南希在在九點半的時候就離開牙買加客棧,一路步行過去。南希說銀行離得不遠,散步權當作運動了。常山笑說他早上已經在海裏劃了兩個小時的船,早運動好了。南希搖搖頭,說中年婦女哪裏能和年輕人比。

這兩個人居然心平氣和地聊起天來,頗讓人覺得意外。莎拉·莫西在大堂前臺的櫃臺裏面看見兩個人客客氣氣從樓下上來,臉色平和,言談親切,倒叫她吃了一驚。常山跟她打招呼,說跟姨媽去銀行辦事,回頭見。莎拉·莫西有點尴尬地朝南希笑了一下。

常山推開胡桃木的大門,請南希先走,又在她身後仔細合好門,以防門打回來時,撞在她身上。南希從來沒有享受過男性子侄輩的獻過殷勤,她一直只知道要做得比男人更好更累更苦才能和男人一樣成功,她有意識地模糊掉她的性別特征,但在常山這裏,第一次覺得,有個兒子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路上不長的時間裏,南希再一次感覺到這個男孩的可愛。他總是走在她的外側,贊美這個島這個鎮,氣候适宜風景美麗城市優美海岸幹淨沙灘潔白,他不冷場,也不絮叨,只是恰到好處地那麽說一兩句,讓人聽後不知道不覺心情愉快起來。

南希忍不住說:“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是個可愛的孩子?”

常山笑一笑,說:“因為時間不夠。我們還沒來得及發掘彼此的優點,時間大神就把我們分開了。他總是嫉妒人們過得太好,一定要用他超自然的神力把相愛的人分開。”

南希情不自禁笑出聲來,她不知多久沒和讨喜的男人打情罵俏了。笑了一陣兒,她說:“蘇瑞把你教得很好。”

常山同意她的判斷。

到了銀行,南希找到保管箱主管。她是銀行的常年客戶,人家自然會派出專人來聽令行事。南希拿出身份證和取件的憑條還有保管箱鑰匙,銀行辦事人員核對了用戶名,問還有一個聯名的用戶呢?常山把自己的駕照拿給他看。銀行辦事人員看過登記和開箱必需的條件之後,讓兩人在登記簿上簽上名,帶他們去保管箱庫房。

保管箱庫房裏全是一格一格的金屬抽屜,抽屜面上是號碼。銀行辦事人員找到蘇瑞的那一個箱子,用鑰匙開了,讓到一邊,南希再用鑰匙打開。抽出抽屜,裏面只有一個牛皮紙的信封。銀行辦事人員把信封交給南希,南希看一眼,交給常山。常山接過來一看,信封只有一個名字:ChangShan。其它什麽都沒寫,信封的開口處封着火漆,從信封的紙張看,已經有些年頭了。

常山強忍住內心的激動,面無表情地把信封放進褲子口袋裏,說聲謝謝。

南希問:“東西已經取出來了,這個保管箱可以收回了,租賃費用付清了嗎?”

銀行辦事人員看一下登記簿,說:“付清了,付到今年年底,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佛斯特女士有什麽物品要委托銀行保管,可以繼續用這個保管箱。”

南希說不用了。然後又問:“這個保管箱,是一年一付嗎?”

銀行辦事人員回答說是的。一年一付,每年年末一次性付清下一年的費用。

南希說聲謝謝,和常山跟随銀行辦事人員離開保管箱庫房。

出了銀行大門,南希苦笑了一下說:“不知希爾市的保管箱是怎麽支付費用的?每年寄聖誕卡的時候附一張現金支票?蘇瑞來詹姆斯頓有五年了,我從來不知道她在這裏租了個保管箱。我有這麽不可信嗎?還是她的寶貝東西放在她房間裏不安全?”

常山慢吞吞地說:“我想是她這麽做,是對我的生母做一個承諾。”

南希愕然,轉頭看他一眼,條件反射般地問一句:“你的生母?”

常山臉上浮起神秘的笑容,說:“生母。這個信封是我生母留下的。她們肯定說好,在适當的時候交給我。哪怕蘇瑞遺棄了我,搬到美國的天涯海角來,她都沒有忘記她的承諾。她信守誓言直到她死的這一天。我們這就去殡儀館吧,我迫不及待想領出骨灰乘上飛機回到希爾市去,葬了蘇瑞,去銀行打開另一個保管箱,開始我的尋根之旅。”

南希動了動嘴唇,忍不住還是問了。“你怎麽知道這不是蘇瑞留給你的,你從哪裏知道你的生母的事情?”

“啊,南希姨媽,信封上寫的是ChangShan,不是肯揚。我想蘇瑞是不會拼寫這個中文的拉丁字母注音的。而蘇瑞臨死前,在拍紙簿上寫的這一串字母,是背熟了才能寫下來。它們明顯不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跡。蘇瑞的筆跡我認識,而信封上筆跡我完全陌生。寫這一手字的人,更像是一個握慣筆的人寫的,它們出自一個學者,而不是家庭婦女。這行字母,帶有濃重的書卷氣。它比我那些讀到碩士的同學們寫得更流暢更漂亮,更像是我那些教授們的字。”

南希再一次盯着常山看,常山笑問怎麽了。南希說:“你才看了一眼,就得出這麽多的結論?如果真是你生母的東西,你是不是表現得太過平靜了?”

常山搖頭笑,說:“姨媽,我是一個中國人,我血液裏的東方基因比後天培養我的美國精神更加強大。我們遇事不張揚,而是躲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傷心流淚。”

南希哦一聲,“那就是說,你在來銀行的路上是一個美國男孩,見到女性就習慣性地獻殷勤調情贊美,從銀行出來,你就成了一個中國少年,沉默含蓄不張揚彬彬有禮?”

常山再次調換成美國男孩,調皮地捧起南希的手來吻一下,說:“佛斯特女士,你真了不起。”

南希被他捧得直笑,又說:“你這麽迷人,一定有很多女朋友。有嗎?”

常山搖一搖手指,“不,姨媽,我只有一個女朋友。我們青梅竹馬,相識快有十五年。你見過的,就是在維方德先生的葬禮上來過的那個中國女孩。”

南希使勁想一想,依稀像是有那麽一個人出現過,不過面目如何,已經想不起來了。“那我祝福你們。”

“謝謝你,姨媽。”常山由衷地說。他知道他們兩個能走到這一步,有多麽不容易。

從銀行又轉去殡儀館,同樣由南希出面,領回了骨灰盒。常山先朝骨灰盒行了三鞠躬的禮,再用殡儀館提供的黑布把骨灰盒包起來,捧在手裏。

這一路兩個人都沉默了,不再說話,想起過去種種,不勝感嘆。

回到牙買加客棧,常山收拾行李,給前臺的莎拉·莫西打了個電話,請她幫忙訂一張機票,最早一班飛希爾市的。莎拉·莫西問這麽快就走?常山說我想盡快把蘇瑞安葬了,我們中國人相信入土為安。逝去的人,只有歸于塵土靈魂才可以得到安寧。

等把東西都收好,莎拉·莫西的電話也打來了,說機票已經訂好,下午一點。會不會有點急?常山說不急,正好。謝謝你。莎拉·莫西說那你的午餐在哪裏吃呢?常山說早上雪莉的早餐還有一半在胃裏呢。可以再請你幫我叫輛車嗎?莎拉·莫西說這本來就是我們的份內工作。你下來,車就會等候着了。

拎好行李下樓,常山先去二樓南希的辦公室跟她說再見。南希看他拎着一個大包,驚訝地問:“這就要走?”常山說:“事情都辦好了,當然就走了。”南希欲言又止,常山問有什麽話盡管說。南希點點頭,問:“那蘇瑞給你的一半遺産,你打算怎麽安排?”

常山上前親吻一下她的臉頰,笑道:“有你替我打理,我又何必操心?”

“那你是要年底分紅利?”說到生意,南希重又回到精明的商人角色中。

“我目前的收入夠我用的了,這幾年我都過來了,将來也不致缺乏。也許等我畢了業,找不到工作,就會回來和你一起經營客棧呢?”

南希松了一口氣,又怕常山誤會,解釋說:“我這裏真的暫時提不出那麽多的現金來給你。客棧只是在運轉中,銀行的貸款還沒有還清。如果你一定要分遺産,我除了把客棧的股份賣掉一部分,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我很抱歉,你昨天來的時候我的态度很不客氣,我沒想到你是這麽通情達理的人。”

“你以為我是來跟你搶遺産的?”常山笑嘻嘻地說。

“我以為你恨我。”南希說出她的恐懼。

“中國有一句古話:得饒人處且饒人。”常山從雲家學到的來自中國人的哲學觀無時無刻不在左右他的思想和行為。

南希再一次說:“你是個好孩子,我為蘇瑞自豪。她有一個好兒子。”

常山笑一笑,她這麽說,等于是承認當年她的仇恨來得毫無道理。常山與她吻別,說我下次帶我的新娘來,這個地方,非常适合渡蜜月。

“那蘇瑞的房間,翻新一下,可以做為蜜月套房?”南希眼睛一亮。

常山哈哈大笑。南希是一個天生的商人,有着敏銳的商業嗅覺。她的成功,并非偶然。

這一在南希的房間裏耽擱,等他下樓時,莎拉·莫西叫的車已經等在門口了。他把行李放在車上,說等一下,我去道個別。輕輕擁抱了一下莎拉·莫西,說:“替我跟別的人說聲再見。”又問,“我的賬單是多少?”

南希在他身後咳嗽一聲,“這裏就是你的家,回家住一天還要付房錢嗎?”她大方地說。

常山也就大方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南希露出難得的笑容,說:“以後有空常來,帶上你的新娘子。”

南希·佛斯特居然在笑。莎拉·莫西恨不得馬上跑到後院,把剛才見到的跟別人講。

【第三部 海州】

Chaptre 1 江湖郎中

常山乘飛機回到希爾市,第一件做的事不是去中央銀行,不是回雲家,而是叫出租車去了墓地。他把蘇瑞的骨灰盒寄存在了那裏,和工作人員定好安葬的地點和時間,才拎了行李坐上停着等他的出租車去雲家。

下了飛機在排隊等出租車的時候,他打了個電話給雲先生,說已經回到希爾市了,辦完一些事情就回去。雲先生說一切還順利吧,常山說都順利,我把我養母的骨灰盒帶回來了。雲先生說你做得很好,我會早些回家,在家等你。常山說謝謝雲先生。

他不可能把蘇瑞的骨灰盒帶去雲家,因此下了飛機直奔墓地先辦這件大事,而中央銀行在那裏幾十年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遭遇龍卷風地震恐怖分子的襲擊,它不會消失,已經等了這麽多年了,再等半天也不要緊。

回到雲家,果然雲先生已經從公司回家了,常山一進屋就聞到一股豆子的甜香。他每年都要回雲家幾次,又是從小就走動慣了的,回雲家就像回自己家一樣自在。進屋後先叫一聲雲先生,說我回房間去放好行李洗個澡就下來。雲先生說好的,等你下來,就有好東西吃了。

常山就問在做什麽好吃的。雲先生在廚房裏說:“給你熬一鍋紅豆沙。”常山覺得奇怪,問為什麽要熬紅豆沙?

雲先生邊攪邊說:“我們老家的風俗,從墓地回來的人,都要喝一碗紅糖水或別的紅色的甜湯,具體什麽原因,又因為是什麽,年深月久,也就不知道了,就算是祛邪吧。城市裏的人,自從有了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就把自己家裏熬紅糖水的風俗都給替換掉了,倒一碗可樂給來祭奠的人就算走過了形式了。”

常山聽了大笑。

雲先生接着說:“可樂不就是紅色糖水嘛?人民群衆的智慧是無限的。不過我這個年紀,再為你倒一碗可樂就有點不像話,正好她媽媽昨天說起想吃紅豆沙了,我就提前回來煮一鍋。”

常山問:“紅豆不易爛,是用電壓力鍋嗎?”雲先生說:“當然,不然這東西,熬上三個小時,也未必吃得上。你快去洗洗換件衣服吧,這兩天也夠你辛苦的了。”常山說那我就上去了,謝謝雲先生。雲先生揮揮手,意思是別說客氣話。

等他洗好澡,換了幹淨衣服,又把這兩天攢下的髒衣服都帶到地下室的洗衣間去洗了,回到廚房,見雲太太也回來了,他叫一聲雲太太,嗓子就發梗。

雲太太心痛了,“這兩天你怎麽熬下來的?眼睛都摳了。和囡囡聯系過了沒有,她昨天晚上跟我視頻聯線,我對她講了蘇瑞的事,她很擔心你。”

常山低下頭,過一會擡頭笑着說:“等她下課了上線。我這兩天都沒和她打過電話。”

“不要緊不要緊,才兩天而已。何況越洋電話那麽貴,沒必要浪費。來,喝一碗紅豆沙,按道理來說,你應該在進屋之前喝才對。”雲太太理解地說。

雲先生端了三只碗過來,一人面前放一碗,笑說:“那是不是也要一手拎一把曬幹的芝麻杆,一手拎一把菜刀?”

“為什麽要曬幹的芝麻杆和菜刀?”常山問端起碗來喝。

“其實不是一手一個,而是放在一只竹籃子裏。芝麻在中國象征節節高,至于菜刀,我還真不知道。”雲先生說。

“節節高和葬禮有什麽關系?”常山把一碗紅豆沙喝個精光,自己又去盛了一碗,回到餐桌邊坐下,這才拿了勺子慢慢舀着品嘗,聽他說得有趣,不免好奇。

雲先生失笑。“中國人什麽都會想到高升、高就、步步登高,哪怕是葬禮,也要求故去的先人給後代子孫帶來好運。選墓地講究風水學說,要的也是旺子孫。高壽長者的葬禮上用過的碗會讓來參加葬禮的人帶回家去,意思是向長壽者讨點福氣,家裏有小孩子的,用了這個碗,可以考中狀元。”

當聽到用了去世的人用過的碗,可以讓小孩子考中狀元這一說,就算心事重重的常山都忍不住笑了。

雲先生笑說:“這意思是告訴子孫,你要知道,你為什麽有現在的好運氣?那是長者的修行,福澤後世子孫。這麽一來,子孫當然會敬仰先祖。中國歷來以孝治天下,所以才有這麽多風俗。這都是老皇歷了,也就鄉下還這麽做,城市裏早就廢棄掉了。所有的規矩,能廢則廢,就留了喝紅糖水這一條,大概是因為方便。不然你讓城市裏的人上哪裏去找一捆芝麻杆?”

雲太太也笑了,嗔道:“不是你先熬的紅豆沙嗎?既然做戲,就要做足全套。芝麻杆沒有,院子裏有我種的芝麻菜,可不可以代替一下?”

雲先生哈哈一笑,反問道:“芝麻菜我覺得可以。還有其他呢,你還記得有哪些?”

雲太太邊想邊用勺子在碗裏劃圈,想起一個說一個。“先是要搭個香案,燒個火盆,一邊一根紅蠟燭。”

常山插嘴問:“為什麽要紅蠟燭?紅色不是結婚才用的嗎?我以為喪事都是用白蠟燭。”

“白蠟燭那是西方的習慣。他們喪服是黑的,蠟燭倒是白的。我們喪服是白的,咦,我記得蠟燭也應該是白,白衣素服嘛。紅蠟燭是什麽用的?”說到後來,連雲先生都覺得說不過去了。

雲太太也笑,說我想不起來了,也許是喜喪用紅蠟?

常山又不懂了,問什麽是喜喪,雲先生說,過了八十歲的都算喜喪。人生七十古來稀,活到那歲數太不容易了。

常山頗有感觸,低聲說:“是的,活到七老八十真是太不容易了。我養父去世的時候才五十二歲,養母也才五十三,養父死于心髒病,養母死于動脈血管瘤。都是心血管方面的病。還有我父母,他們又不知是怎麽死的。”

他不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才發了兩句感嘆,一看雲先生雲太太都是一臉的不忍,忙說:“這也是現代城市人的通病了,吃的食物太偏高熱量,運動又少,美國胖人這麽多,一半都是飲食不良造成的。東方的膳食結構比較科學,粗纖維和谷物吃得多,像這個紅豆沙,雖然是甜食,卻是健康食品,多吃兩碗都沒問題。一會我對露絲說,我在吃你爸爸燒的紅豆沙,她一定眼饞得流口水。”

雲先生聽他把話岔開,也就不再提剛才的喪事風俗,而是接他的話題說:“是的,運動太少,吃得太好,人就容易得富貴病。我們那邊也說,想要小兒平和安,常帶三分饑和寒。其實對大人來說,也是一樣的。常吃七分飽,少病少痛到終老。”

雲太太嗤道:“聽你這一套一套的,倒像個江湖郎中。你今天是開中藥鋪子了?”

雲先生笑一笑,轉過話頭說:“肯揚,正好你在這裏,我們有事要告訴你。”

常山一驚,以為有什麽不好的事情,斂聲屏氣說:“是什麽?要不要緊?”他實在是聽噩耗聽得怕了。

“不是不是,不是什麽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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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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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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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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