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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雲先生忙說,“其實當然也算要緊,不過是好事。我得到升遷了,兩個月後要去芝加哥總公司赴任,作為公司合夥人,進董事會。”
常山一聽大喜,握住雲先生的手,連聲說:“恭喜恭喜,露絲知道了嗎?那就是說馬上要準備搬家了?看好芝加哥的房子沒有?要帶什麽東西過去?那就是說這幢房子也要賣了?唉呀,太可惜了,這裏門框上還有我和露絲從小到大量的身高線呢。這可怎麽是好?”他一邊說一邊笑,忽然眼圈一紅,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一轉頭,嘆了口氣,把眼淚硬生生忍回去了。
等這一陣兒的激動過去,他才又真誠地說:“這真是件好事。希爾市太偏僻太鄉村了,憑雲先生的工作資歷和能力,早就該升到總公司當合夥人了,在這裏,真是埋沒了你的才能。”
雲先生淡淡一笑,“什麽才能,也就是有點資歷吧,到底在這間公司做了有十多年了,公司在中西部以希爾市為中心的諸多子公司裏,我是先來這邊打江山的元老而已。雖然業績是擺在那裏,可是白人的公司,誰會讓一個華人擔任重要職務呢。這次把我升到總部,是因為公司下一步要加大對華貿易,這才想起我這個華人來。”
他的話裏,多少透出些不滿和不得意來,雲太太噓一下,輕聲說:“在孩子面前,說這些幹什麽?我們在這裏生活得又不是不快樂,大城市有什麽好?光是汽車尾氣就讓人沒法呼吸,還有那高昂的生活費用,要勒緊人的脖子。我在希爾市過得很愉快,有朋友有同事,周末一起BBQ,在家裏做煙薰臘肉都沒消防車來救火,你搬到紐約芝加哥試試看,馬上鄰居就要來舉報你。”
雲先生看着雲太太,聲音裏流露出些心痛來,說:“你都沒多少機會穿漂亮衣服,買衣服只能看商品目錄,看見心動的,就說買了又什麽用?又沒地方穿了去秀。等我們到了芝加哥,我陪你去馬歇爾·費爾德百貨公司挑幾條漂亮裙子,穿了我們去核桃廳吃晚餐,然後去歌劇院看音樂劇去,我們去看《芝加哥》,镲镲镲!”說着還跳了一個踢踏舞的動作。”
雲太太看得大樂,說:“有心了,我可記得你的許諾,到時候可不許賴。”
“一定一定,我絕對不會賴。”雲先生手握拳,放在胸前,做一個發誓的動作。
常山看着這兩個人在一起有半輩子了,還這麽恩愛,心裏實在是羨慕不已。
Chaptre 2 寂寞容顏
常山直到兩天後去葬了蘇瑞,才去銀行開保險箱。當然他去安葬蘇瑞,沒有帶曬幹的芝麻杆,也沒拿菜刀。路上他還想,這菜刀要是拿在手上招搖過世,只怕馬上就有人打電話給警察局,以妨礙公共安全罪的嫌疑被帶走了。不知道在遙遠的中國,披麻戴孝手挽竹籃內裝幹芝麻杆和菜刀走在路上,是不是真的沒人管?
雲先生和雲太太問要不要陪他去墓地,他謝絕了,說他一個人就可以了。蘇瑞在異鄉去世,本地熟人都不知道,也用不着去打擾他們。他把蘇瑞的骨灰帶去和維方德先生合葬,想和他們說幾句話。雲先生聽他這麽說,也就不堅持了。
常山确實有話要和維方德夫婦說。墓地工作人員在維方德先生的墓地旁邊另挖一個小坑,把蘇瑞的骨灰放進去,豎好墓碑,補上草皮,收拾好工具離開。他把帶來的白色香雪蘭放在兩個墓碑前,退後三步,站着深深地鞠了三次躬。
他在心裏說,“爸媽,謝謝你們撫養我長大,讓我有幸福美好的童年和少年。因為你們,我知道了家庭意味着分享,責任就要不棄。我以做維方德家的孩子為榮,我永遠是你們的孩子。但從今天起,我要去尋找我的生母的故事,還有我的生父,他是在還是不在了,是知道有我還是不一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他和我的生母分開。
“蘇瑞臨死前把鑰匙交還給我,那就是讓我自己去尋找答案,而我的生母把鑰匙交給你們,又曾經說過什麽?你們知道多少,還是只是受人之托?是怎樣的一番周折,才把我交到你們手裏?你們應該見過我的生母,不然鑰匙從何處來?信封上的拉丁文字拼音又是誰寫的?如果只是社會福利局在我的身上發現了這些東西,又轉給了你們,蘇瑞是怎麽知道那一串字母就是我的名字?還是只是社會福利局的人員在把我領到你們面前時,說這孩子身上有一個信封,上面的字有可能是他的名字?
“蘇瑞到臨了也沒有把當時的情況告訴我,是在懲罰我嗎?還是我是天生的天煞星,克父克母。養父死于暴病,養母死于絕症,明明有可能說出來的故事,硬生生成了秘密。如果真的成了秘密也好,我就當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有幸被你們收養,但卻又留下一枚鑰匙,要我去開啓身世之門。我要是置之不理,對不起我的生母和蘇瑞這麽多年的沉默,我要是去挖掘真相,真相又是不是那麽容易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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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銀行的保險箱裏不會是只有一封信,上面寫着,ChangShan,我們是你的父母,我們因無力撫養你,決定把你交給維方德夫婦,他們無兒無女,他們會善待你。那這樣,社會福利局又是怎麽回事?每個月的支票又是誰寄出?是不是需要把信鎖在保險箱裏,安排這一場尋寶游戲?
“爸媽,我做為維方德家的孩子,責任已經盡了,我這就去按照蘇瑞媽媽指的路,去尋找生母的故事去。不管結局如何,我都是你們的孩子。我是肯揚。肯揚·維方德。
“再見,艾倫爸爸。再見,蘇瑞媽媽。我愛你們。”
常山在墓前和養父養母道過別,離開墓園,先前送他來的出租車依他的吩咐還停在那裏等他,他上了車,說到市中心的中央銀行去。
到了銀行門口,他付過車資,轉而向銀行司阍詢問保險箱業務由誰負責。司阍讓他在查詢機器上拿一個號,然後去二樓的租用保險箱業務部排隊。
希爾市不大,人口在三十萬左右,銀行有好幾間,中央銀行作為本地最大的銀行,銀行大樓也足夠寬敞。他上到二樓,找到租賃部,看看他的號前還有幾個人,便在長椅上找一空位坐下來,等着叫號。
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裏,他的心跳得像要從胸膛裏蹦出來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像他這樣的普通人有一天會開始尋找身世之謎。也許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想象,也許保險箱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他生母的一枚結婚戒指。
半個小時後工作人員來問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常山出示他的身份文件,還有那枚輾轉從詹姆斯頓來到他手裏的鑰匙。
“我想打開這裏的一個保險箱。”他說。
那名工作人員看了一眼這枚鑰匙,“你等一下,我去請威斯利先生來幫助你。”他說。
常山謝過他,坐下繼續等着。過了一會兒來了一位頭發已白的年老先生,對常山說:“你好,我是威斯利。你就是維方德先生?”他神情有些激動,“哦,原來是這樣。你好。我們等你很久了。”
常山聽了一愣,跟着說聲你好。又問:“你認識我?”
老威斯利先生搖搖頭,取過他的鑰匙看了看,饒有興趣地看着常山,笑眯眯地說:“我在這間銀行工作超過30年,下個月就要退休。現在終于可以在我退休之前,把最後一個服務年限超過20年的保險箱業餘結束,這讓我完成了我的工作,可以毫無遺憾地去佛羅裏達州釣海魚了。維方德先生,我們等這個保險箱打開已有很多年了。”
常山被他說得好奇心起,按下激動的心情,問是什麽原因。
“來,我們邊走邊談。”威斯利先生說。
“好的,”常山說,“請帶路。”
“現在的保險箱已經是用太空材料制成了,所有資料和歸檔工作則早就由電腦完成。”威斯利先生帶着常山往地下室走,“銀行業務比這間大樓新建時擴大了無數倍,早年的許多設施都已經更換完畢,只有一組保險箱原封未動,還同從前一個樣。而這組保險箱在近年來也陸續結束了出租業務,只餘下你這個編號為W8277-C的保險箱從來沒有開啓過。而作為租金,卻在第一次租用時就一次性付清了。”
常山想與我推測的差不多,那一定是我生母租下了,又付清了租金。“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他問。
聲音在地下室裏傳來回聲,像是有一個人在遙遠的地方問:那是什麽時候?是在哪一年?
“那是整整二十一年前,有一位美麗的女士來租用了這個保險箱,一次性付清了二十年的費用,那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威斯利先生說。他的聲音帶着感情,像是陷入回憶中。“那是一位東方女性,黑發,梳一個髻。她有着我所見過的最寂寞的容顏,就像是從一幅油畫中走出來,神情還停留在畫中。”
威斯利先生顯然是一位詩人,描述起二十年前見過一面的女士來,語氣帶着太多的感慨。“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氅,衣服很寬松,腹部隆起。”
常山一愣,疑惑地看了威斯利先生一眼。
威斯利先生笑一下,接着說:“我當時以為她懷孕了,就要分娩。可憐的女士,她的臉色很不好看。我伸手想扶她一下,她說謝謝你,我很好。她的英語是标準的學院派,不帶一點口音。就算是真正的美國人,也會帶上自己的地方口音,何況是一位東方女士。她的口音是那種在學校接受标準訓練的口音,她一定是在一間好的大學裏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她的舉止無一不給人這樣的感覺。”
常山心酸地笑。他生母的音容笑貌,要靠一個完全陌生的銀行老職員來告訴他。
“這時我聽到有輕輕的嬰兒呻吟,那位女士哦哦地發出哄嬰兒睡覺的聲音,我覺得奇怪,分辨聲音來自哪裏。那位女士揭開一角大氅的衣襟,露出一張嬰兒的臉。一張東方嬰兒的臉。你知道在二十年前,這個小城東方人很少,我想那一定就是你。”
常山聽到這裏,心裏有一股熱流像箭一樣射中他的心。
威斯利先生朝他無奈地笑,“是你吧,小男孩,我在二十年前見過你一面,你那時睡在你母親用一塊綢緞做的襁褓裏,挂在她的身前。那是一個冬天,外面天氣寒冷,她不想把你放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像一個農婦一樣把你捆在她的身上,用羊毛大氅蓋住你。她很瘦,很弱,她看上去身染重病。”
威斯利先生來到地下室,在明亮的燈光和雪白的走廊裏,在一扇用不鏽鋼包裹起來的門前停下,按下門邊的號碼鍵,門向外彈開。他領着常山進去,一排排锃亮的金屬抽屜門上全是編號。威斯利先生走過這些先進的箱櫃,來到一個木制文件櫃前。這個櫃子就像一個中國城裏的中藥鋪裏放中藥的小抽屜櫃,每一個抽屜門上有插卡片的銅框。所有的銅框都空着,只有右邊偏下有一個銅框上插着一張發黃的卡片紙,上面寫着W8277-C的字樣。
常山幾天前才去過詹姆斯頓的銀行保險庫,去開過一個保險箱,取過一枚鑰匙。他看到這個木制文件櫃,心裏在驚訝它的陳舊和不保險來。這樣一個木頭櫃子,換了是他,随手拿一把镙絲刀就可以輕易撬開,要它來保管一件物品,也實在太可笑了。當然他也知道,保險箱本身在銀行地下室這麽安全的地方,就算不上鎖,也是一樣的安全。
威斯利先生舉起鑰匙說:“這是一個古董櫃,有一多百年的歷史了。銀行董事會早就想把這件古董文件櫃捐給本市歷史學會,搬到市政廳去做展示。只是因為還有一個租位在,它就只能呆在這地下室裏。”鑰匙捅進鑰匙孔,輕輕一轉,便聽到咔嗒一聲響,那鎖輕而易舉地就開了。威斯利先生把抽屜整個取出來,放在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上,說:“請,維方德先生。”
常山朝他點點頭,啞着嗓子說:“謝謝你,威斯利先生。”
他看向那只一英尺長半英尺見方的小抽屜,裏面只有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寫着一行娟秀的中文字:給我兒常山。
常山拾起那個信封,看着自己的名字,幾乎要痛哭失聲。在活了二十三年後,他終于知道他的中文名字是常山。
他那美麗的母親在離世前留下遺物,把他交給一對可靠的白人夫妻,讓他們看管她留給她兒子的信,直到他成年。“給我兒常山”,她何嘗遺棄過他,她為她的兒子做了最好的安排,不但給他安排了成長的家庭,還記得安撫他的心靈。讓他知道他不是被遺棄的,而是上帝召喚她前去,而臨走前,她依依不舍。
Chaptre 3 有字天書
常山當着威斯利先生的面打開信封。他想有必要讓這個老人知道他看護了二十年的一個保險箱裏是什麽,這位老人告訴了他他母親的最後生活狀态,他感激他深刻的記憶,不然,他從哪裏知道他的母親曾經那樣懷抱着他,不忍和他分開哪怕短短一個小時呢。
信封裏有兩頁紙,紙上寫滿了中文學,他這個時候眼睛充血,沒法看那麽密密麻麻的中文。折疊起來的信紙裏夾着有兩張泛黃的照片,上面一張是三英寸見方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地倚在一座廟宇的石頭建築前面。男的一件白色襯衫,英氣逼人,劍眉朗目;女的穿一條裙子,窄肩細腰,長發呈波浪狀垂在胸前,面容秀麗清婉。兩個人都朝着鏡頭在笑,身體傾斜的方向朝着對方。
這顯然是一對正在戀愛的男女,在游覽風景區時留下的合影。常山不能知道他們身後的廟宇是何處,但卻能從他們的站姿中,看出他們在相愛。有的時候,身體語言比語言本身還要可信。人會說謊,身體不會。這一對男女,他們分開站着,卻在兩個人的中心線上相觸,他們的肩向彼此傾斜,他們的頭向彼此偏側,女人比男人略要矮上半個頭,那讓她的頭,幾乎要擱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的一只手臂曲起撐在石頭上,因此那個女人,就像是靠在了他的臂彎裏。
常山把照片遞給威斯利先生。
“可以嗎?”威斯利先生又驚又喜。
“可以,請。”常山說,“你看照片中這位女士,是不是就是來租用這個保險箱的人?”
威斯利先生摸一摸衣袋,“啊,好的,不勝榮幸。”他取出老花眼鏡來戴上,仔細看着照片中的男女。“沒錯,就是這位女士。她比我見到的時候要年輕許多,又健康又美麗。維方德先生,你母親是一個美兩的女人,你父親同樣出色。”
常山感激地朝他笑,“你确定他們是我的父母?”
“我能确定,你和照片上的這位先生長得太像了。從照片上看,他比你現在要年長一些,清瘦一些,但你們有十分相似的面部骨骼。”
常山又拿起另一張照片,這次是一張五英寸的彩色照片,上面是一個幼兒,站在一片鮮豔的花壇前,大約兩三歲的樣子,穿手織毛衣,毛衣上繡了一只白兔子。他嚴肅地看着鏡頭,擰着眉,閉着嘴唇,萬般不情願的樣子。常山一看之下以為是自己,但仔細一看,又覺得不像。他從來沒有在自己的照片薄裏見過這張。也許是來美國前,在中國拍的?
他用手指着幼兒問威斯利先生,“你看這孩子是我嗎?你當時見我的時候,我就是這麽嚴肅?”
威斯利先生拿起照片看了又看,又看看常山,搖頭說:“看上去很像,不過我不能确定。我看見的你在沉睡中,在我的印象中,你那個時候還要瘦小一些。”
常山點點頭,也許他初到美國,飲食不習慣;也許他母親病了一個時期,也許財力有限,不能購買足夠多的食物,因此他在照片裏和在威斯利先生記憶有少許出入。
威斯利先生把照片還給常山,常山連同信紙一起放回信封裏,收在衣服口袋裏。他向威斯利先生伸出手去,說:“謝謝你,威斯利先生,非常感謝。你的幫助使我得知我母親生前的點滴,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孤兒,聽了你的講述,我才知道我有一個如此愛我的母親。這将使我終身無憾。”
威斯利先生握緊他的手,“應該的,我為這間銀行工作,便是為所有的銀行客戶工作。你能在我退休之前出現,打開這個保險箱,我也同樣無憾了。”
“再見,威斯利先生。”常山再次感激這個親切的老人。雖然他是個孤兒,但在他的生活中,伸出援手的陌生人實在太多,他無一不抱有敬意。
“再見,維方德先生。”威斯利先生帶着和霭的微笑說,“今天肯定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好日子。你一定急着想看這封信,我就不打擾了。你先請,我還要留下來鎖門。”
常山放開老人的手,“再見。”忽然想起一事,又問道:“如果超過了付費的年限,那這封信會有怎樣的命運?會不會被銷毀?”
威斯理先生搖搖頭,“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不能預知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想也許會随着這個文件櫃一起被搬走,放在市政廳?不過你可以放心的是,這間銀行不會銷毀一件托管年限超過二十年的物品。”
常山放心了,“那就是說,我只需要多花一番波折,但還是可以得到這封信的。謝謝。”
他匆匆離開銀行大樓,在樓前的一棵樹下找到一張長椅坐下來,把手壓在胸前,手掌感覺到兩層棉布下那封信的存在。
他就那樣坐着,信封壓着他的心髒,幾乎要窒息。他大口呼吸,幾百種情緒來回在他腦中狂奔,讓他平靜不下來,他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讀這封信。這時有一輛出租車停在銀行門口,下來一位老年婦女。他快步上去,扶她走穩,然後坐進車裏說,“去埃莉諾湖。”
埃莉諾湖是希爾市邊上的一個人工水庫,水面不大,湖中心有小島,堤岸上種滿了紅栌。秋天的時候,紅栌樹葉轉色,一片金黃深紅,向為希爾市人喜愛。希爾市的中學校舉行校際的賽艇比賽,也在這裏。常山這時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看信,想來想去,只有那裏了。
他不能在繁忙的銀行門口看生母的遺言,也不能在雲先生家讀信,萬一他控制不住自己痛哭起來,他不想有人看到。如果是雲實在,他可以毫無顧忌抱着她讓她安慰他,但不是別的人,雲先生雲太太都不行。他在希爾市沒有自己的家,連那部老爺車都留在學校,他沒有自己的秘密空間可供他哭或者笑。他只能找一個人少的幽靜的所在,而埃莉諾湖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出租車把他載到湖邊,他付了錢,往記憶裏僻靜的地方走。這裏多少年沒有變過,他在湖邊的斜坡上坐下,身後是樹,頭頂是樹枝,耳中是鳥鳴,和穿林而過的簌簌風聲。這裏安靜得沒有一個人,他放心了,摸出信封來看。
信封上是“給我兒常山”,他想,我是姓常嗎?常遇春的常?他看過講明教教主的那本書,知道有常這個姓氏。又想,是父親姓常,還是母親姓常?
他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從信封裏抽出信紙來看。
信紙上的字跡娟秀美麗,就像那張照片,他忍不住又去先看一看照片。照片中的女子與他現在差不多大,安靜文雅,像好萊塢電影黑白時期的大家閨秀。
他把照片放在信紙下面,吸一口氣,開始看信。
信紙上滿篇的中文字,讓他不由得感謝雲實。如果不是她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他會不會去學習中文?如果沒有,那他現在拿着這封中文字的書信,跟看有字天書有什麽區別?他得去找一位懂中文的同學,請他譯成英文念給他聽。難道他的生母就完全沒有想過有這個可能嗎——她留下的中文信,他看不懂?
他帶着這個疑問讀信。信的第一段寫道:“常山我兒,你也許看得到這封信,也許看不到。我不知道讓你看到好,還是讓你不知道,你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為好?我并不能肯定你能看到,我甚至不能肯定你能活到能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将不久于人世,這使我深深懷疑,這麽幼小的你,是否可以長大成人?”
才看完第一段,常山的眼睛就濕了。寫信人的口吻裏,有太多對生命的懷疑。
“我已将你交給一對夫婦領養,他們姓維方德。你如能看到這封信,那麽,代我致謝,他們不負所托,養大了你。并且遵守諾言,在二十年後,才讓你來打開這封信。那時,你将有二十三歲,有足夠的能力,完成我之願望。常山,你有一個哥哥,名叫海洲,去找到他,與他相認。”
常山看到這裏,吃了一驚,猛然想起那張幼兒照片,忙從信紙下面拿出來,仔細看去,那幼兒果然不是他自己。他此前想也許是在沒到美國時拍的,那顯然是錯的。連威斯利先生也認為,他見到的小常山,比照片中的幼兒要瘦小一些,那就是說,要年紀小一些。那麽,照片中這個幼兒,就是他的哥哥海洲了。
只是,為什麽他叫常山,而他的哥哥叫海洲呢?難道他不是姓常,而是姓海
他收回照片,繼續看信。
“常山我兒,你将在一個陌生的美國家庭長大,他們領養你,我相信他們會愛你如子。艾倫·維方德是一個好人,他在我危難之時伸出援手,我相信依他善良之心,必會善待于你。他的妻子蘇瑞,我也見過,是一個能幹的家庭主婦,有她照顧你,你将衣食無缺。
而你之兄長海洲,我此生愧對他。他自出生之日起,我就沒有哺育過他,此後又被帶離我身邊。我太想他,所以我有了你。我看着你,就像看見了他。因為你們是同一個父親的孩子。”
常山讀到這裏,放下信紙,眼睛看着平靜的湖水,胸中卻如掀起巨浪,百般滋味雜陳。
他母親的信裏,似乎透露出這樣一個信息:他的存在,只是他的母親想念她的長子,那個名叫海洲的孩子才出生的。他怕領會錯了,再把這一段重讀兩遍。沒錯,是這個意思。他的母親因為不能親自撫養那個名叫海洲的孩子,思念不己,為了能看到他,她與海洲的父親再一次孕育了一個孩子,因為同父同母的原因,兩個孩子必然會面目一樣。這樣她看到這一個,等于就看到了那一個。她看到一個,就等于看到了兩個。他只是他哥哥的替身。他母親愛那個名叫海洲的孩子,多過愛他。因為顯而易見,他母親的信裏寫明一件事,讓他去找到海洲,與他相認,告訴他,她有多愛他。以至于為了看見他,與他的父親再有一個孩子。這個名叫常山的孩子的出生,是為了安慰她那一顆想念兒子的心。
常山想到這裏,不知是該為自己憤怒,還是該為自己的出生感到悲涼。顯然他的出生是一個計劃,非關愛情,也非激情。也許連海洲的父親都不知道,他除了有一個名叫海洲的兒子,還有一個兒子名叫常山。
想到這一點,常山又激動了。既然他和海洲有同一個父親,并且在孕育他的時候,他們的父親還在,為什麽他們的父親不能迎娶他們的母親,為什麽任由她獨自離開,一個人在美國生下他們的另一個兒子?
常山再次重看那張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中那個男人,面目英俊,眼神正直。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不能和他身邊的女子結婚?是他父親另有妻子?而他美麗的母親,無意中做了別人的插曲?
常山迫切想知道答案,他拿起信繼續往下看。
Chaptre 4 遠離塵嚣
常山放下照片,這次把信一口氣讀完。
“常山我兒,你與海洲之父,名叫甘遂,他的身份是一名軍人。我與他在上海相識,同游南京。孝陵神道前,留有我倆合影。其後分開,京杭兩地,鴻雁傳書。我告之他我已有孕。他接信自北京趕來,與我重聚。誰知他候我産子,不告而奪我骨肉,棄我而去,令我産褥期思兒欲狂,纏綿病榻幾達半年。
三年後,我因學術研究需要,往寧夏一保密部門計算參數數據,竟遇甘遂。
他告我當年之事,乃事出無奈。他之事,我不欲再知。而我與他之子海洲,已歸他父母撫養,愛如珠寶。我雖思兒心切,然念兒處境,又何必擾亂現狀。兒不知有我,未必不是幸事。他奉我照片一張,慰我思兒心苦。
其時我已獲赴美國簽證,心知今生再無見我兒海洲一面之機會,遂共赴沙湖一游。到美後即知有孕,心喜不已。惟身體不适,未到孕期界滿,便要分娩。時駕車外出,恰遇艾倫·維方德經過,送我就醫,誕下我兒。因上次生育時遺下弱症,二次産子後舊病複發,将不久于世。
我為你取名常山,乃因你兄長名海洲。海洲之名,其父為他取之。人生如夢,種種美好,不過海市蜃樓,皆幻覺耳。而我兒之名常山,依海洲而得之,你弟兄二人,同根連枝。如真有此日,我兒告之,我思他至苦。
我在美國無親可托,惟将你交給維方德夫婦收養。我有一枚紅寶石戒指,乃我母遺物,已贈維方德先生,以此交換你的撫養費用。
常山我兒,我半生行事,癡情任性,其不計後果,累及你弟兄二人。今自知命薄,留信于你,望我兒見諒。母茵陳絕筆。”
常山才讀兩行,就被他母親寫的內容震驚,他飛快地讀完信上的內容,一時沒弄明白是什麽意思,匆匆看完第一遍,馬上再讀第二遍。第二遍讀的時候,因為已經知道了內容,讀得更為仔細。他母親寫信時,想必字斟句酌,字字推敲,有些話不得寫得太細,卻又要留下足夠的信息,因此晦澀難懂。這封信的後一大半,幾乎半文半白,讓常山讀來,好不費力。他看到最後一行,寫着“母茵陳絕筆”,想,原來我母親名叫茵陳。
知道了母親的名字,再看那照片上的女子,他想,這個名字是多麽适合她呀。別致有趣,還帶着書卷氣。在她和父親通信的時候,他父親在信紙上寫下“茵陳”兩個字時,心裏一定是有一道清泉流過,就像他在心裏默念“雲實”這個名字。
他對着照片細看。這次是念着他們的名字看。
甘遂。茵陳。
真正人如其名。甘遂就該是一個軍人的名字,就該是像他父親那樣英俊的軍人才有的名字,而茵陳,就該是他母親的名字。只有這樣美麗的中文字,才配得上他美麗的母親。
看完信,他先前那一點點憤怒和悲涼都消失了,餘下的只有對母親的同情。這個故事如此普通,但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同于聽到的和看到的,所謂感同身受,才會有切膚之痛。這樣的故事千百年來一再發生,他在哈代的小說裏讀到過,他在蘇瑞的搖籃曲中聽到過。那發生在遙遠英格蘭鄉村的《遠離塵嚣》般的故事,那《綠袖子》裏吟唱的斷腸句子:
我思斷腸,伊人不臧。
棄我遠去,抑郁難當。
我心相屬,日久月長。
與卿相依,地老天荒。
我即相偎,柔荑纖香。
我自相許,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歸償。
回首歡愛,四顧茫茫。
一個美麗的姑娘,遇上一個英俊的軍人,一起出游,能發生什麽事情,猜也猜得到。一個血氣方剛,一個美麗多情,他們相遇相愛,是生命本身賦與他們的本能。而後,因為世俗的原因,他們分開了,永遠是姑娘去承受苦難。
常山想到此處,又把信讀一遍。這一遍讀得字字如刀刻在心上,令他痛不可當。他母親信中所言,何等令人絕望。一個剛生下孩子的母親,活活被搶去了孩子,搶孩子的人,還是當初傾心的人。除了恨自己沒睜大眼睛看清人,還能說什麽?
所以他母親信中,沒有辱罵他父親一個字。要他做的,也只是去找到海洲,兄弟相認,沒有提到要他去見他父親。對那個帶給她無窮痛苦的男人,她寧可選擇遺忘。她臨終前只想到了她的兩個孩子,她不忍心讓他們兩個親兄弟,遠隔重洋,彼此不知,這世上另有一人,與自己是骨肉同胞。
只是,光憑着海洲二字,讓他怎麽在世界第一人口大國裏,找到他?他母親連他父親的工作的地方都沒寫,自然無從知道那家對外保密的研究所叫什麽名字。
常山的心情徹底被這封信打亂。他想從信中再找到一點線索,這次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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