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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枚紅寶石戒指,乃我母遺物,已贈維方德先生,以此交換你的撫養費用”這句話,心裏一凜,忙從襯衫口袋裏取出那枚南希交還給他的戒指。

他一直以為這是他養母的遺物,卻原來是生母的家傳之物。茵陳從她母親處繼承得來,交給艾倫·維方德,以代他十八年撫養兒子常山的費用。艾倫·維方德沒有變賣這枚戒指,而是轉送給了自己的妻子。而蘇瑞不知是知道,還是猜到了戒指的來歷,她在病床上摘下來,讓南希還給常山。這枚戒指兜了一個圈子,如今又回到了它的主人的手裏。

常山的手指輕撫戒指的寶石面子。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小在他養母手上見慣的戒指,會是這麽一個故事。

他把戒指和信還有照片都收起來,徒步往城裏走。他的思緒太亂,只有靠長途步行來緩解。待走到城市邊緣,他看看四周,記得奧尼爾夫人的屋子就在這附近,而他已經十分疲倦了。他折向奧尼爾夫人家,在馬路對面就看到他當年一手翻新的屋子,現在不知被誰租了。車道邊上他當初種下的藤本月季,如今瘋長得藤蔓已經爬上了二樓。

他過去敲奧尼爾夫人的門。過了一會兒,門上的玻璃窗後面的花邊布窗簾掀開一個角,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眼睛裏帶着警覺地朝外看,一見是他,那張如核桃般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門被打開,奧尼爾夫人張開雙臂歡迎他,“快進來,我的孩子,你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回到希爾市?”

常山進去把這個老婦人輕輕擁在懷裏,低頭吻她的白發。她的頭還不到他的胸口,這幾年,她像是又縮小了好多,小到無可再小。

奧尼爾夫人顯然不習慣他這麽感情流露,咳咳了兩聲,手拄着金屬的拐杖退開兩步,用研究的眼神盯着他,嚴厲地問:“出什麽事了嗎?是不是闖禍了?我就知道男孩子總有一天會闖禍。他們就算乖得了幾年,也藏不久他們那浣熊的尾巴。”

“哦,奧尼爾夫人,你要是我的祖母該有多好。”常山說。這樣他就不用被陳年往事所糾纏,心亂如麻,卻找不到人傾訴,只好去一個做過他兩個月房東的老太太處尋求一點溫情與安慰。

奧尼爾夫人瞪他一眼,“我要是有孫子,才不會允許他哭哭啼啼。進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你的小女朋友不要你了?”奧尼爾夫人篤篤篤地往前走,金屬拐杖下的橡皮頭子敲着地板。轉頭命令他說:“去燒水,泡一壺茶來。”

常山掩上門進去,“我累了。我剛從埃莉諾湖走過來,花了一個小時。”抹一下臉,頹然坐倒在奧尼爾夫人鑲了花邊的拼布墊子上。“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把信封從外套內袋裏取出來,拿出照片給奧尼爾夫人看。然後起身往廚房去,往一把小水壺裏加滿水,放在爐子上燒着,一邊在奧尼爾夫人的餐具櫃裏拿出一把繪了玫瑰花的茶壺。

小小的水壺不多時就發出蜂鳴聲,常山泡好茶,放在托盤裏端到客廳去。順手拿起手縫的有着玫瑰花圖案的茶壺罩給蓋上,無聊地玩着罩子上的一個布做的花苞。

奧尼爾夫人放下眼鏡,唔一聲說:“很相愛的男女。”

常山哈一聲,“你要是知道整個故事,就不會這麽說了。”把信展開,慢慢在心裏把中文譯成英文,再讀給奧尼爾夫人聽。奧尼爾夫人一言不發地聽着,把泡好的茶倒在杯子裏,回手從沙發邊上的小圓桌上拿過一只密封的馬口鐵皮的罐子,裏頭是手工烤制的黃油餅幹。她倒了一些在茶杯碟子上,示意常山吃。

常山搖搖頭,直到把信念完,放下信紙,才伸手去拿。

奧尼爾夫人凝視着常山,喝口茶。“你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孩子?很顯然這是你的隐私,你找不到可以傾聽的人,就來找我這個老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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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想聽什麽,我只是想和人分享,我一個人承受不了這麽強大的沖擊。你剛才問我怎麽會在這個時間回希爾市,我就是為這個事情回來的。我的養母過世了,我回來處理她的身後事。她給我留了一個銀行保險箱的號碼,我去打開來,結果就是,我知道了我的身世。”

常山一口把茶喝光。他走了一個小時,早就又渴又餓了。“我有一個哥哥被留在了遙遠的中國,而我的母親像是從狄更斯的《霧都孤兒》情節裏走出來,當然我比湯姆·特威斯特要幸運,沒有在孤兒院裏餓肚子。我母親把我安排在一家可靠的人家裏,讓我有一個完美的童年和少年。這家人家很善良,使我不必像《悲慘世界》裏的珂賽特那樣受到虐待。”

“孩子,你一個世紀前的舊書看得太多了。”奧尼爾夫人說,“我一直覺得男孩子不該像你這麽沉默,你應該像他們那樣去街頭打籃球唱RAP穿肥大得拖到地面的褲子,而不是幫一個無親無友的老婦人整修車庫。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才失去了父親又被母親冷落,但那時你的心态要好過現在許多,現在的你有些自憐自艾。這是為什麽呢?你和維方德先生的感情深度,顯然要超過你的生母。那時的你可以忍住眼淚,開始計劃将來的生活,為什麽現在反而這麽煩惱?”

Chaptre 5 俄狄浦斯

常山把玩欣賞着茶杯,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你無親無友嗎?那奧尼爾先生呢?沒有小奧尼爾嗎?那将來這麽美麗的茶杯會傳給誰?本市的歷史學會嗎?你看,”他放下茶杯,又從衣袋裏掏出那枚戒指,“這是我生母的,現在到了我的手裏。如果沒有我呢,它也許就和我生母的骨灰埋在一起了。如果沒有我,她的悲傷誰去體會?”

奧尼爾夫人伸出手,常山把戒指遞給她,她看了看,對着斜射進來的夕陽照一照,“很美的紅寶石,它确實不該被骨灰掩埋。你可以拿着它去向你的小女孩求婚了。”奧尼爾夫人伸出自己那雙骨節突出皮膚松馳的手來,上面有一枚藍寶石的戒指。

“這是奧尼爾先生家傳的戒指,有好幾代了。當初第一代奧尼爾先生從愛爾蘭搭船來到紐約,買的是最便宜的底艙的票,路上只有一個幹面包。到了紐約什麽活都幹過,宰殺牲畜、清倒垃圾、當然也包括偷竊。修鐵路的時候随鐵路一直往西,在一個寡婦家裏偷面包時被逮住,後來就娶了這個寡婦為妻,留在了這裏。這寡婦有一小塊地,繼承自她的亡夫,于是老奧尼爾先生成了一個農夫。這個寡婦大老奧尼爾先生十歲,有一個兒子,兒子卻是另一個牛仔的,他在為一枚搶來的藍寶石戒指的決鬥中死了。老奧尼爾把自己的姓給了他,養大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用牛仔留下的戒指娶了一個小雜貨店主的女兒。大蕭條時雜貨店倒閉了,他們搬回了農場。二戰時他們的孩子失去了一只手臂,從戰場回來後做不了農夫,只好把地賣了,再次搬進了城裏,開了一個加油站。他在四十歲時娶了一個患小兒麻痹症的十六歲少女為妻,十五年後他死了,那個女人一直活到現在。”

“沒有小奧尼爾?”常山問。誰家的故事都是一本家族史,講起來都可以有一本書那麽長。奧尼爾夫人輕描淡寫地講述她的家族史,他無法想象一個十六歲少女和一個四十歲男人怎麽生活。

“有。在加拿大,十年沒有回來過。”奧尼爾夫人把紅寶石戒指還給常山。“遇上什麽人,身不由己。也許這些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們只有接受。你的生母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很欣賞她。你身上顯然有她那種堅韌的氣質。”

“你說她的一生,不到三十年吧,有過快樂幸福的時光嗎?”常山非常想知道這一點,不然,他的降臨,就只是為了海洲嗎?

奧尼爾夫人笑了。“我的孩子,她愛他。一個女人不會和一個她不愛的男人生兩個孩子。”

“是嗎?為什麽不是如她信中所寫,生下我,就是為了看到她的長子嗎?”常山對這個問題耿耿于懷,不能釋然。

“哈哈,你這孩子雖然老成持重,但到底還是個沒經歷過什麽大事情的孩子。你自己回去好好讀這封信,多讀幾遍,就明白了。”奧尼爾夫人笑得很暢快,顯然是在笑常山的不明世事。

“可是,”常山還在谪诂,“你看她信裏,沒有說要我去尋訪一下他的下落,只是要我去找我的哥哥,她對他提都不提,難道不是在怨恨他?他把她害得這麽慘,我一想到她身染重病,還把我抱在身上,為安排好我的生活苦心谒慮四處奔波,就不能原諒那個男人。”

“當然她恨他。”奧尼爾夫人笑眯眯地點頭表示同意,“你入戲太深了,我的孩子。你以為你是她。你把你的人生感受混合在她的命運裏,你在同情她的同時,也在同情你自己。孩子,你不是一個孤兒,你有父母。你的父親給了你他的姓氏,你的母親給了你她的愛。你要是再認為你的命運是需要同情的話,那我會說,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一個忘恩負義的混小子。我不知道你們東方人怎麽看血緣和家庭,在我看來,這是顯而易見、不用辯駁的事實。誰給了你姓氏誰養大你,誰就是你的父母,比如老奧尼爾和牛仔的兒子。而信裏的兩個人,他們給了你生命。這并不矛盾,也不對立,他們可以共同存在。就像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而牛頓證實了了它。我相信一枚香蕉長成目前這個樣子是出于多少代的選育,但不妨礙我在禮拜天去教堂聽福音布道。”她再次把兩個人的茶杯加滿,“喝茶吧,趁這茶還是熱的。泡得太久,可就苦了。”

奧尼爾夫人像一個哲學家,常山為她的的博學折服。所以他來向她求助,尋找心靈的歸宿。

他傾身前去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又問:“你愛奧尼爾先生嗎?”十六歲的少女和四十歲的男人。那個男人還少了一只手臂。這個配對難道不奇怪嗎?

“我愛他。他是一個溫和的好人。”奧尼爾夫人說,“如果不是他向我求婚,我說不定就一個人在鄉間終老了。你知道的,戰後男子奇缺,他們十分搶手。而與我同齡的,又一早離開鄉村去城市發展了。你也看到了,我的腳有病,走不快,趕不上他們的步子。年輕男孩子沒耐心,沒有人願意停下來,等一個相貌普通的女孩子走穩。如果我長得像瑪麗蓮·夢露,情況當然就兩樣了。”

常山哈哈大笑,奧尼爾夫人時常具有這樣的幽默感,他認識她這麽些年了,仍然會為她的犀利言辭惹得發笑。

“你看,我會說笑話,可是他們都不願意慢下腳步來傾聽。”奧尼爾夫人笑着說下去。“我家與他家是原來鄉村裏的鄰居,我的父親和他是朋友,只是多年沒聯系過了。有一次我父親帶我進城,來看獨立日的煙火表演,車子停在他的加油站加油,這才重逢了。後來他去我家向我父親求婚,我父親揍了他,你也想得到,他少了一只手臂,哪裏打得過健康人。”

常山只好悶聲笑。

“我覺得他很可愛,就同意了。我父親氣得要和我斷絕關系,我母親只會哭,埋怨自己沒照顧好我,讓我有了這個病,才讓他們的老朋友這麽來羞辱他們。”奧尼爾夫人臉有不忍之意。“我太任性了,完全沒有考慮他們的感受。他們覺得沒臉見人,周日不肯去教堂做禮拜。要知道在四五十年前,在鄉村,周日的教堂仍然是人們重要的聚會日子。”

“聽上去像是在看懷舊影片。一個返鄉的退伍軍人,向兒時的朋友求婚,迎娶他們的女兒。”常山說,“愛情沒有模式可言,是嗎?”

“是的。”奧尼爾夫人說。

常山若有所悟。“還有一個問題,奧尼爾先生曾經是個軍人,那你肯定對軍人和軍隊有所了解。不知道我父親,我是說我母親信裏寫的這個男人,他的身份當時是一名現役軍人,這是否意味着諸多限制?”

奧尼爾夫人笑一笑。“你母親能放下這個問題,那已經說明了一切。”

“哈,也許她被愛情蒙蔽了眼睛,熱情沖昏了頭腦。”常山依然有些不忿。

“如果真的像你說的,能夠享受到愛情和熱情,那麽大多數女性願意為之付出生命。”奧尼爾夫人恢複她一慣的冷靜和刻薄,“你嫉妒了。男孩子大多時候都有俄狄浦斯情節,愛上他們的母親,憎恨他們的父親。為了能從父親手裏解救母親,可以挑戰一頭獅子。”

常山假意惱怒,“奧尼爾夫人,你太邪惡了,我只是憐惜我的母親。我想像不出,她一個懷孕的單身女子,來到美國,是怎麽生活下來的?她需要租房、找工作、上醫院定期檢查。然後又要哺乳、帶孩子。連我都覺得沒有家庭的幫助沒有積蓄沒有貸款,要讀書要生活很困難,何況是她這樣的情形。”常山對自己的生母有無限的憐憫。

“不會比第一代移民更艱難。”狠心腸的奧尼爾夫人說,“你看她有這麽一枚戒指都沒有賣掉,可見薄有積蓄。”

“你說的也是,我忘了這個。”常山開心起來。

“你打算回中國去找你的哥哥嗎?”奧尼爾夫人問。“看起來你似乎想馬上起行。”

“當然不。”常山叫起來,“這麽大的國家,我從哪裏找起?等下個月聖誕節放假,我會去西班牙,向我的女朋友求婚。我現在有一枚家傳的寶石戒指了,也許姑娘肯嫁我。”他哈哈一笑,“就像當年的小奧尼爾先生那樣。”

“我覺得可能沒那麽順利就讓你的小女孩同意。”奧尼爾夫人帶着點預言性質地說,“你的一生足夠幸運了,磨難太少,時機還未成熟。”

“你有水晶球嗎?”常山這次是真的惱怒了。

“孩子,”奧尼爾夫人直言不諱地說。“人的命運都寫在他們的臉上,會看的人,一眼既能明了。你前途尚早。你以為你受了點刺激,迫切想現在就安定下來,于是帶了戒指去求婚,未來五十年就不會變了嗎?依我看,你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常山聽這話似極耳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裏聽過,腦子裏拚命回想,就是想不起來。

“孩子你今年多大了?”奧尼爾夫人問。

常山擡起頭。“二十三。”

奧尼爾夫人一笑,不再說話。

常山也覺得荒謬,他岔開話題。“奧尼爾夫人,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怎麽,有人在傳流言蜚語了?”奧尼爾夫人開玩笑。

“是的,我情不自禁,愛上了您。”常山笑,然後收起笑容。“雲先生馬上要調到芝加哥總公司工作,這裏的房子就要被賣掉了。我這幾年回到這裏,是陪露絲回家看她的父母,他們搬去芝加哥後,露絲放了假,也是去芝加哥的了。我以後沒機會再回到這裏來,不會有機會再見到您。我今天來看您,除了向您說說心事,也是來和您道別的。再見了,奧尼爾夫人,你就是我想要的祖母那樣的,嚴厲又親切,睿智又冷靜。在我被養母見棄後,我有幸住到您這裏,讓我覺得又有了一個家。就像你剛才說的,我真是足夠幸運,沒有了生母,有養父,沒有了養母,又有了您。您都不知道您對我有重要,您讓我覺得,我還有家,希爾市還是我的故鄉。不然,我就真的跟一塊漂流木沒什麽兩樣了。”

奧尼爾夫人從衣裳口袋裏拿出一塊手絹來擦眼淚,“你真是一個魔鬼的孩子,我都多少年沒有流過淚了,你讓一個老祖母流淚,太不應該了。”

常山過去擁住她,把她雪白的頭溫柔地摟在胸前。“再見,夫人。你一定要活到一百歲,将來美國舉辦為尚在世的二戰老兵的遺孀佩戴勳章的活動,你将是希爾市的榮耀。”

“我的孩子,活到那個歲數,未必是一件好事。我這把老骨頭,怕是撐不了多少時間了。”奧尼爾夫人為他的溫柔感動,流露出一些傷感來,這在她是很少有的。

“不。”常山固執地說,“您一定長壽多福。”

Chaptre 6 青梅竹馬

常山離開奧尼爾夫人的家,臨走前幫她換了兩盞燈泡,修了爐竈開關,他剛才燒水的時候覺得有點卡。洗了茶壺杯碟,又問她還有什麽地方需要修理。奧尼爾夫人說沒有了,你暑假回來時都修過了,這才兩個多月,哪裏就這麽容易都壞了?常山點點頭,在門口站住說,你一個人,我很擔心。奧尼爾夫人跺跺金屬的拐杖,說,我還沒老到打不動流氓。常山說那我就走了,你多保重。

奧尼爾夫人揮揮手讓他快走,常山看見她眼睛裏像是有淚光在閃,不想讓老婦人太傷感,狠狠心掉頭走了。

回到雲家,雲先生問他這一天過得可好。他說很好,離開墓地後,他想一個人靜一下,就去了埃莉諾湖,那裏還真是一個人都沒有,在那裏坐了半天,回想一下在希爾市渡過的十多年,将來就沒機會再回來了。

雲先生也有同樣的感觸,說他在這裏住了十來年,早把這裏當成他的家了,本來都打算在這裏買墓地,誰知還會有離開的日子。這把年紀了再換城市,都不知是否能夠習慣。希爾市雖然小,但住久了,仍不失為一個可以安居樂業的地方。

“只是住久了就變成鄉下人了。”雲太太笑。

雲先生回答說:“美國中西部,本來就是個大鄉村。”

雲太太招呼常山吃飯,常山過去幫忙擺餐桌,一看菜式,是清蒸魚,忙說這個正是我想吃的。他在學校附近租房住,和其他幾個學生分租一間公寓,不方便做菜,雲實又不在,他也沒時間去農夫菜市買新鮮的魚,這道清蒸活魚若不是上中國館子,輕易吃不到嘴。而雲先生雲太太顯然是特地為他準備的。

雲先生說:“知道你在學校吃不到,來,快趁熱吃吧。”

餐桌上還有白灼芥蘭,上面只澆一點蚝油,沾了吃。菜新鮮,就這麽簡單的做法,也讓常山吃得停不住筷子。

雲太太看着常山狼吞虎咽的吃相,感嘆地說:“看了肯揚吃飯,我自己都可以多吃半碗。有孩子在家就是好,要是囡囡也在,就好了。”

雲先生笑說:“你那是覺得自家孩子好,就什麽都覺得可愛了,哪怕是吃個老母豬不擡頭。”雲太太也覺得好笑,嗤了一聲,說:“哪有這樣說孩子的。”

常山倒也還記得紅樓夢裏這個段子,他擡頭一笑,繼續埋頭苦幹。

雲太太只盛了半碗雞湯喝,對雲先生說:“你這話說得可太對了。我小時候,去外婆家小住,我的一個表姐,那時候有二十多歲了,家裏給相了親,那個男青年對我表姐很有好感,一到周末就來家裏,到了吃飯時間坐下就吃。來了兩次後,我大姨有一天等他走了之後說,一來就吃兩碗飯,飯都給他吃光了。”

說得雲先生和常山大笑,雲先生說:“不是啊,我記得你大姨很大方的,我們結婚的時候她不是來了嗎,禮金一送就是多少來的?我記得比別人都多。”

“你就記得收了多少禮金了。”雲太太嗔道:“看誰不順眼,就連多吃一碗米飯都是錯的。後來那男青年也不來了,估計是我表姐表态了。其實人家很大方的,總是帶糖給我吃。”

“那你也沒幫着說點好話?”雲先生笑問。

“我那時候小,哪裏知道是大姨不滿意他呢?覺得他要吃兩碗飯,也确實多了點。我們都是吃一碗的。”

常山剛把一碗飯扒拉下去,可憐巴巴地捧着空飯碗問:“我可以再吃一碗嗎?”

雲先生雲太太聞言笑得肚子痛,雲先生手指着雲太太笑得說不出話來。雲太太作勢要打他。

常山笑着去盛了飯來,放下後,摸出戒指說:“我想跟露絲求婚,想先征得你們的同意。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可以嗎?”

他并沒有說是哪一個母親,含混地希望他們不要深究。如果他們要問,他不會說假話騙他們,但他在這個時候,還不想告訴他們。他可以把一切對奧尼爾夫人全盤托出,卻不願告訴雲先生和雲太太。他想在他們面前保留一點隐私,他願在他們面前就是一個陽光大男孩,沒那麽複雜的家庭背景和父母恩怨。

雲太太哦喲一聲,接過來看,又示意雲先生也看。兩個人都帶着驚奇的表情看這枚戒指。雲太太忽然一拍腦門說:“我想起來了,有幾次見到你母親,看見她手上戴着這枚戒指,原來還是給你了。用家傳的戒指求婚,這太美好了。哎,我想哭了。”用手蓋在臉上,偏轉頭飲泣。

雲先生把戒指還給肯揚,回手拍拍妻子,“哭什麽?我當年向你求婚也沒見你哭。”對常山說:“我們當然沒意見,你和囡囡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我們早就等着這一天了。難得現在還有男孩子在求婚之前先去征得女方父母的同意,這簡直可以算是古風了。”

“像回到了簡奧斯丁的小說中。”雲太太抹去眼淚,“班納特先生就專門坐在書房裏等着青年們來向他的女兒們求婚。沒問題沒問題,我們這裏肯定沒問題。你盡管去和囡囡求婚,你在我們這裏,一頓吃三碗飯都沒問題。”

這一句,馬上又把三人都說笑了。

“你這前一句和後一句都不挨着,大概真是樂糊塗了,語無倫次的。”雲先生也高興得不知說什麽了。

常山看着雲先生和雲太太,實在覺得很幸福。雖然他是個孤兒,但有維方德夫婦做他的養父母,有雲家作他的精神家園,雲先生雲太太塑造他的東方情懷,他的人生實在是很豐富。他等于有三對父母,這在一般人那裏可不是能随便擁有的。

吃完飯,常山按原來的習慣把碗送進洗碗機,廚房收拾整潔,洗淨手,跟雲先生雲太太道過晚安,回到他在雲家的客房去。他每年都要回雲家好幾次,這間客房幾乎就是他的房間了。而來雲家住宿的朋友并不多,因此這間房裏,有他好多東西,都是歷年來留在這裏的。

房間裏有書櫃和書桌,有電腦和打印機複印機,在這裏做功課看書上網十分方便。他打開電腦連上網,給雲實留了話。這個時候,西班牙應該是淩晨了,明天雲實要是早上起來沒課,一開機就可以看見了。

他取了衣服去洗澡。洗完澡,又把洗好的衣服從幹衣機裏取出,插上熨鬥,把襯衫熨平整。雲太太經過洗衣房時看見裏面有燈光,伸頭看是他,搖頭說,真是模範先生,将來我家囡囡可真是要享福了。常山擡頭笑,說應該的嘛,哪能讓她做這些事,她是藝術家,就要不食人間煙火。雲太太哈哈一笑,說那你早點休息吧,今天也真夠你受的了。常山說好的,做完這些就去。又說晚安。雲太太也說晚安,上樓回房去了。

常山把牛仔褲也熨挺括了,搭在手臂上,拔下插頭,關了燈,回到客房去,把褲子挂好,襯衫疊起,坐下來在網上訂機票。他實驗室裏的小白鼠由同學代養着,出來有好幾天了,他應該回去了,雖然實在不舍得雲家的家庭氣氛。

訂好機票,在網上浏覽了幾家學術期刊的電子版,臨下線前,又給雲實留言,說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說你什麽時候上線呢?我明天就回學校了,今天和你爸媽商量了一件大事,他們有個重要消息要告訴你,你聽了一定會吓一跳的。

他的這段話裏,其實是有兩個訊息。一個是他跟雲先生雲太太求婚了,一個是雲家馬上要搬到芝加哥去了。也許确實是這一天過得如坐過山車,情緒起伏波動太大,提起求婚又興奮了,說話同樣語無倫次,沒有要點。

留完言,他就去睡了,電腦仍然開着,在下一個游戲副本。雖然他是個少年老成的孩子,但同齡人玩的各種玩意兒他也沒拉下,還是個游戲高手。偶爾賣掉幾件裝備,夠他在網上買電子版的書了。

半夜電腦屏幕忽然亮了。他迷迷糊糊的,覺得眼前有光,便睜了睜眼。電腦屏幕裏不知在放什麽圖片,也許是屏幕保護的圖片,圖片上有穿美麗雪白婚紗的新娘的裙裾在閃。他心裏哈的笑了一下,想他一定是做夢了,居然覺得屏幕上那個新娘的身影很像雲實。可見是雲太太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白天想着要向雲實求婚,晚上做夢就夢見她穿婚紗了。這個夢明天可以講給雲實聽,将來可以講給他們的孩子聽。

也不知是夢還不是夢,他才想了這麽兩秒鐘,便又沉睡過去了,早上起來,把昨夜夢中所見所想忘了精光,懵頭懵腦去瞄了一下電腦,副本早已下好,給雲實的留言仍然沒有回答,他想她一定是去上課了。到衛生間去洗漱完畢了,下樓去廚房做早飯。

雲家的廚房他十分熟悉,米在哪裏面粉在哪裏早就一清二楚。他煨了粥,去屋子外面的花園采了雲太太種的黃瓜和小番茄回來,黃瓜切成薄片拿鹽腌着,調了面粉和了雞蛋,把黃瓜裏的水分擠去,從冰箱裏取出腌黑橄榄切成小片,放進黃瓜裏,小番茄對半切了撒在上面,澆上橄榄油,下粥的小菜就做好了。回手把面粉雞蛋液再攪拌一下,讓面粉裏的小疙瘩消失。又煮上了咖啡。

他在廚房這一通操作,早驚醒了雲先生。雲先生披着睡袍下樓來,到門口去撿了報紙,坐在餐桌邊看。常山給他倒一杯咖啡,他唔一聲,取了杯子就喝,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老太爺了。”

常山嘿嘿地笑,打火做煎餅,做了三張煎餅,關了火,兩人一人一杯咖啡一張報紙一張煎餅,邊吃邊看,連話都不說。

稍後雲太太打扮齊整了,穿着上班的職業套裝挽了包下來,常山恭恭敬敬盛好粥遞上去,拌好的黃瓜放在她面前,雲太太放下包拿起筷子吃粥,忽然說:“這日子多好,真沒必要去什麽芝加哥。”

雲先生頭也不擡地說:“明天就沒人侍候你吃早餐了,別以為将來都是這樣的好日子。等過兩年,孫子生下來,還要你去看的。你還是趁有力氣去芝加哥多賺點奶粉和紙尿褲的錢吧。”

雲太太白他一眼,對常山說:“別理他,他是下床氣。”

雲先生放下報紙,也吃起粥來,對雲太太說:“太太,我是給你打預防針,等過兩年,你就是奶奶了,我也是爺爺了。我昨晚一想到我要成為爺爺,你要成為奶奶,就醒了大半夜。本來現在還可以裝是中年人,女兒嘛不在身邊,職務嘛馬上要升級,覺得意氣風發的,還可以大幹一場。這爺爺奶奶一當,要裝也裝不成了。唉。”

雲太太聽了他這一番話停住筷子發愣。

“這下你回過味來了吧?感覺到害怕了吧?我的孩兒他奶奶!”雲先生說。

雲太太轉頭問常山,“你和囡囡……你們不會馬上要孩子吧?”

常山被他們兩個的過激反應弄得哭笑不得,忙說:“不會的吧。我們都是學生呢。怎麽也得讀完碩士才說這個。不對呀,我昨天才說求婚,還沒說到結婚呢,哪裏就輪到生不生寶寶這個問題了。”

雲太太篤定地說:“我就知道肯揚是個穩重性的人,不像你,說到風就是雨,才說要求婚,你連奶粉尿布都操心上了。”

“我這叫未雨綢缪。”雲先生吃完早餐,臉色好了一些,說:“我上去換衣服,等下我送你上班,你把車留給肯揚用吧。他今天可能會有需要。”

雲太太說好,又問那我下班呢?雲先生已經走到了樓梯上,大聲回答說:“當然我去接你,我們去看電影去吃飯去,我要抓住中年的尾巴。”

常山搖頭,笑着收拾了餐桌,對雲太太說:“你和爸爸的生活就是我的理想,我等不及三十年後,也為同樣的問題而煩惱。”

“他受驚過度了,男人的中年危機啊。”雲太太吃完了粥,喝一口咖啡提神,“說實話一個孩子真的是太少了,我當年要是在囡囡剛走路的時候再生一個孩子,現在也不至于這麽寂寞。你們都離開了,剩下父母在家,像是被遺棄了,日子真難過。”

常山只好說對不起。雲太太說:“這又不能怪你們,整個社會都是這個樣的。其實女人也有中年危機,不過我們比較能自我排解,買件新裙子,去塑身鍛煉,重拾青春。男人們就算買件新衣服,也不過是穿了八百年的西裝,一點新鮮感都沒有。所以,時不時就有婚外情了。也不過是想在死氣沉沉的生活中找到點新鮮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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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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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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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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