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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他大喊,“這是什麽荒謬的世界?”
“肯揚,不是你想的那樣。”海洲說,“事實是,父親是軍人,母親是有海外背景的學者。他們兩個,一個涉及到國家機密,一個涉及到安全問題。父親因為這個事件被上級處罰,從北京調到了寧夏。你知道寧夏在哪裏嗎?”
“我知道,一個名叫沙湖的地方。”常山說。他确實知道。在他讀得幾乎背下來茵陳的那封信後,他找到了大比例尺的中國地圖,把信中提到的幾個地名都圈了出來。他知道南京離上海有多少英裏,也知道沙湖在哪裏。“在我看來,寧夏和北京的距離,不會比從華盛頓到希爾市的距離遠。都是中西部,都遠離人類文明和城市繁華。母親她自我放逐,來到美國大玉米地邊上一個幹燥的小鎮上,過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肯揚,三十年前的國內情況,不是你能想像的。”海洲無奈地說,“父親他必需服從命令,他是個軍人,有他的職業道德和操守。”
“那他和母親在制造你的時候,就忘了他的職業道德和操守了嗎?”常山諷刺說,“我沒聽說過有比這個更虛僞的借口了。”
海洲張口結舌,面紅耳赤。他辯解說:“肯揚,這個問題,我們不方便談。”
常山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萊切爾正聽得入迷,看他們這麽一停,着急起來,插嘴說:“肯揚,你帶着明顯的敵對和抵抗情緒,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态度。你應該采取聆聽的方式,讓海洲講完他要說的。OK?好了,海洲,請繼續好嗎。”
兩兄弟同時扭頭看她一眼,他們都忘了旁邊還有一個聆聽者。
海洲笑了,說:“很有趣的建議。這種情況下有一個冷靜的第三方在,确實是比較好的談話格局。”
“謝謝你同意我的觀點,”萊切爾十分熱切,“你的英文很好,我完全聽得懂。”
“那是因為我從小就練習,就等着有這一天。”海洲說道。“我小時候總聽說外國人學中文難,就想過将來如果見了肯揚他聽不懂我的話可就遭了,所以我一定要學好英文。”
萊切爾點頭,“我覺得中文很難,肯揚教過我說‘新年好’,可我練習了很多遍,仍然被他取笑。”
她用中文說“新年好”,果然海洲笑了。
萊切爾聳聳肩,不以為意。“我就知道會是這樣。那麽,海洲,為什麽你們的父親不能和你們的母親結婚?”
海洲感激她不着痕跡地拉回話題,借回答她的提問,來解除常山的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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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肯揚的母親,當時是杭州一家醫學研究所同源學一名教授的學生,而父親則是某部人類遺傳學的科研人員。在一次在上海舉辦的會議中結識,會議結束,他們趁着周末和會議結束期的空餘時間,悄悄去了南京游玩。”
“顯然他們彼此鐘情。”萊切爾贊嘆說,“偉大的愛情,勢必要沖破各種阻礙。”
海洲搖頭。“這樣是不對的,但年輕人大膽起來,什麽都敢做。父親換了便裝,攜母親周游金陵故都。時值秋天,栖霞山楓葉紅醉。你大概對南京的情況不了解,它離上海很近,乘火車非常方便,卻又人口不多。風景很好,有山有湖,還有揚子江。”
“揚子江我知道,是一條美麗的河。”萊切爾總算聽到熟悉的名詞,找到了切入點,“原來就在揚子江邊啊。我很想去看一看,進入故事發生的場景中,會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這個故事。”
“歡迎你來南京游玩,我可以做你的導游。”海洲開玩笑說。“他們在南京玩了三天,把南京著名的地方都去了。後來母親說,想去看看雨花石,她喜歡美麗的石頭。父親便帶她去了六合。”
“六合?那是什麽?雨花石,又是什麽?”萊切爾問。
“六合是南京旁邊揚子江對岸的一個小城,盛産雨花石。雨花石,就是一種瑪瑙石,美麗的石頭,上面有花紋和圖案,通常情況下,會像一幅中國畫。你要是喜歡,我回國以後,寄兩塊雨花石給你。我收集了好多雨花石,養在一只只碗裏,每天給它們換清水。”海洲說,“我收集雨花石,是受了父親的影響,他把他這麽多年收藏的石頭都給了我,我在他的藏品之上,又積下了一些精品。”
常山早就忘了生氣,他想,雨花石。他當然知道雨花石。雲實家有一袋子,冬天的時候,雲太太會拿出來培在水仙旁邊。他和雲實從小就欣賞過雨花石上面那些美麗的中國畫。像水墨染出的缥缈意境,那曾促使雲實去學藝術。
“從南京到六合,又換了一個環境。南京雖然不如上海繁華,總是大城市。而六合,在三十多年前,則幾乎是一個小鎮。民風質樸,善良親切。”
原來是這樣。原來有個叫六合的小城,成就了一段風月。
茵陳的信中并沒有提到六合。常山抑制住打開電腦去查六合在什麽地方的沖動,聽海洲講他所知道的那一個故事。對同一個事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度。海洲知道的,便是甘遂的那一面。正如一個硬幣有兩面,他已經知道了茵陳的這一面,就等着甘遂的那一面來補充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他想,六合。就是在那樣一個遠離塵嚣的古老小鎮,兩個本來沒有理由在一起的青年男女,有了親密的機會。
Chaptre 2 紫檀木
茵陳和甘遂結識,是在一次會議上。三十餘年前,延宕在中國達十年之久的一場文化運動結束不久,各行各業百廢待興。部隊在當時,一直維持着比較穩定的局面,各軍區附屬的軍醫大學在學術和醫術方面,向來領先于其他的地方醫院。甘遂在研究所做純技術工作有幾年了,受到的沖擊更少,那讓他保持着一種單純的學者氣質,又是軍校生,體能和精神兩方面都極為出色。
他家是軍人世家,祖父是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的學生,後來成為黃浦軍校的一名教官;他的父親甘霈繼承父業,進了由黃浦軍校更名而來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畢業後加入黃維兵團,在淮海戰役中随部起義,解放後在軍中擔任一個閑職。他的母親樊素珍當時是解放軍野戰醫院的一名護士,在照顧負傷的甘霈時彼此有意,後來便結了婚,生了兩個兒子。長子繼承父業參軍入伍在一次任務中犧牲了,成了烈士。小兒子甘遂在母親的刻意熏陶下棄武從醫,考入第二軍醫大學就讀,臨床工作了兩年後,遇上了好的時機,解放軍總醫院在一九六二年停辦、一九七九年經□批準恢複後,他再次進入軍醫進修學院進修,畢業後進入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
這期間,恰逢在上海舉辦同學科研讨會,他去參加會議,機緣巧合,遇見了美麗的同行茵陳。
茵陳和甘遂的家庭全然不同。她是中醫家庭出身,外祖父是杭州有名的中醫,仙風道骨一類的人物,在家穿白色府綢褂衫,留雪白長須,住私家小宅。外祖母是裹小腳的老式婦人,輕易不出門,整日吃齋念佛。他們的獨生女兒嫁給了一個西醫,西醫有個比他年長許多的姐姐,嫁給了國民黨一名軍官,臨解放前去了臺灣。因為這一層海外關系,西醫在□中被打成特務,死于牛棚,獨生女兒被剪了陰陽頭,批鬥回來就跳了井。留下一個小女兒,外祖父取名叫茵陳。
茵陳在外祖父母的身邊長大,性格偏文靜,與當時拿起筆作刀槍的紅衛兵戰士大相徑庭。她的頭發從來不剪,梳成兩條長辮子,直到腰間,洗過頭發披散在背上曬幹時,發梢輕掃在臀部。當時的女孩子都喜歡作革命狀,頭發剪短到肩上,梳兩把小刷子,戴一頂軍帽,紮一根寬皮帶,英姿飒爽。
茵陳其實在內心是頗為羨慕她們的,但她更愛美。在大家都在鬧革命的時候,她在家替外祖母抄心經。抄完一篇便燒掉,她靜悄悄地在兩個老人身邊長大,乖巧聽話,甜美安靜,她不想讓兩個老人傷心。
□後恢複高考,茵陳那年才十六歲。讀了五年畢了業,老師推薦,又再讀研究生。她的個性,深得老師的喜歡,研究生畢業後,沒有去醫院做臨床,而是被看中直接進了研究所搞研究。
茵陳一身的書卷氣,身上沒有西醫常有的消毒水味道,而是帶着一股中醫鋪的草藥香。她喜歡做點小手工,在休息的時候縫幾個腕枕頸枕香囊荷包,裏面絮塞的是她親手撿的中藥,明目醒腦通氣消滞的那一類。
當甘遂看到茵陳的時候,她在簽到處請來賓簽到。這本來不是她的工作,她也是來簽到的,正好負責簽到的工作人員被叫去取贈送來賓的禮物,她的年齡相貌都适合做這個,便來頂班了。
她做什麽都細心周到,來她簽到桌前的每一個來賓,她先禮貌地說一聲“您好,歡迎”。她的普通話帶點南方口音,輕柔低沉,她對每個來簽到的人都問,要毛筆還是鋼筆。年長的多半要毛筆,年輕的則要鋼筆。幾個人後,她已經不用問了,看年齡送筆。
會議在上海衡山路的東湖賓館舉行,那是英藉猶太人R.M.約瑟夫在一九二五年建造的二層樓的花園洋房,太平洋戰争爆發後,這幢住宅就被日軍占用;抗戰勝利後,又租借給美國在上海的駐軍,解放後一向是政府接待高級貴賓的地方。這個時候半對外開放,也接待團體會議住宿。這裏的整個環境,都帶着濃郁的殖民地風情,當茵陳穿着衣領上翻出帶花邊的白色絲綢襯衫,梳着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笑盈盈地說歡迎時,甘遂以為在看他父親的舊照片。
他以為茵陳是這間賓館的服務員,年輕男子在美貌姑娘面前,少不得要賣弄,他推開茵陳遞上的鋼筆,提起毛筆來懸腕寫下他的大名:甘遂。用的是毛體。
茵陳看了抿嘴一笑。那年頭習毛體字的人不少,這個軍官一手毛體字,也太會趕時髦了。她本身是一個遠離時代的人,遇上這麽愛炫耀的時髦人物,自然覺得有趣。她掩住笑容,正正顏色,送上一份會議日程安排,和會議贈送與每個參加會議者的一個人造革的手提包。
甘遂看了那溫婉的笑容,心像是漏跳了一拍。他不禁多看了一眼,心說到底是大賓館,連服務員都這麽真漂亮,有書卷氣,也許是把最漂亮的那一個派出來做接待員,所以在大堂負責來賓簽到。
因此當後來甘遂在會議期間看到她坐在一群專家中間時,還是愣了一下。這時他又以為她是某位學術權威的助手,照顧他在會議期間的作息。哪知後來小組讨論時,論證的主題是由她起來發言的。她先作自我介紹,說我是某某研究所研究員茵陳。這一下甘遂是真的吃驚了。這麽年輕的女孩子,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怎麽就已經是研究員了。這個職位按學歷來算,至少應該在二十□歲了。他對她産生了好奇,在她發言時,眼珠子轉也不轉地看着她。
茵陳讀完手裏的稿子,坐下時像是無意地瞟了甘遂一眼。甘遂被她抓個正着,朝她笑了一笑。茵陳卻心慌地低下了頭,拿起筆在講稿上寫記錄。
中午吃飯時,甘遂故意跟她一桌,低聲在她耳邊說:“我叫甘遂。”茵陳嗯一聲,不說話。甘遂又問:“你叫英程?”茵陳嗯一聲,甘遂咕哝說:“好奇怪的名字,你幹脆叫英尺英裏算了。”
茵陳轉頭忍住笑,知道他誤會了,但她不去糾正。她垂着頭,斜着目光看見他拿筷子的右手,悄悄說:“你有腱鞘炎,要注意休息,盡量少用筆。”
甘遂更奇了,問她,你還是骨科醫生?茵陳說:“不是,我是半個中醫。”甘遂便故意考她,說:“我父親膝蓋不靈便,是風濕關節炎,西醫怎麽也治不好,請問中醫有什麽良方?”
在醫學界,西醫向來看不起中醫,他的母親更是如此,她只信西藥針劑和手術刀。但西藥針劑手術刀對風濕關節炎一點辦法都沒有,甘遂見慣了父親一到陰雨天就腿痛得走不了路,是以有此一問。
他們談論中醫西醫,旁邊的同行也插嘴進來,東一句西一句的聊了起來,兩個人倒不顯得紮眼。吃完飯,離開餐廳時,茵陳走在甘遂身後,在越過他身邊時,丢給他一句:“用小葉紫檀的粉末做成藥包,長期敷在患處。”
“紫檀末?”甘遂追上去問:“為什麽是紫檀末?紫檀末是什麽?”
茵陳只得停下來解釋說:“紫檀木鋸下來的木屑,研成細末。”
“紫檀?我到哪裏去找紫檀?對了,我家有張老紅木凳子,我回去拿把木鋸鋸點木屑下來?”甘遂故意裝傻,逗她玩。
茵陳又掩嘴笑,說這個辦法不錯。
甘遂見了她的笑容,忽然就覺得走不動道了,他認真地問:“為什麽紫檀末可以治風濕性關節炎?”
茵陳說:“《本草經疏》裏說,紫真檀,主惡毒風毒。凡毒必因熱而發,熱甚則生風,而營血受傷,毒乃生焉。此藥鹹能入血,寒能除熱,則毒自消矣。弘景以之敷金瘡、止血止痛者,亦取此意耳。宜與番降真香同為極細末,敷金瘡良。”她背了一段書本上的文字,又說:“記住,是小葉紫檀,如果你家裏的凳子是大葉紫檀,就別毀了一張紅木凳子,多可惜啊。”
美女也會開玩笑,甘遂越發對她來了興趣。
會議開了兩天後,進入學習階段,介紹國外的文獻和論文,茵陳所在的研究所與國外的機構有聯系,材料由她負責翻譯,茵陳将油印稿分發到每一個人手裏。經過甘遂時,甘遂偷偷遞給她一張小紙片,茵陳心一跳,握在手裏不敢聲張,發完所有講稿,她坐回自己的位子,過一會兒才把那張小紙片拿出來看,那上面寫着“茵陳”兩個字。
這次不是張揚的毛體,而是秀氣的鋼筆字。兩個字都寫對了,看來是去大會組委會那裏查了她的名字。漂亮标準的鋼筆字下,是一個随意寫的英文單詞:why?像是看見她要走過來了,趕緊拿起筆寫下他的提問。
茵陳看了又是輕輕一笑,拿起筆來在兩個中文字後面再加了一個字“蒿”。字體力求寫得和前面兩個一樣,可惜力度不夠,鋼筆的墨水顏色也不一樣,看上去就像是過了一陣又補上去的。又像是兩個中學生在筆談。
到午飯時,她又把那張字條回傳給他。甘遂打開看了一下,仍然不得其解,但他沒有再問。吃過午飯小息,他出去到書店找了本藥典來看,一查才知道,茵陳是茵陳蒿的簡稱,而茵陳蒿是一味中藥。
看明白了後,他又在那張紙條上寫字。在他寫的“茵陳”二字前加了“二月”,在茵陳寫的“蒿”字前加“五月”,連起來就是“二月茵陳五月蒿”。那是民間一句諺語,意思是二月采的茵陳是嫩葉,五月采的就是蒿了。二月的茵陳苗做蔬,五月的蒿子杆入藥。
中午有一個半小時的午休,足夠他忙這些了。回到賓館,已經是下午的會議時間,他在走廊裏稍站一站,就見到茵陳和她的同屋另一位女士從房間裏出來。茵陳見了他,便對同屋說,我回去拿只筆。借口又回房間,再出來時,走廊上除了甘遂已經沒有別人了。
甘遂也不說話,只把那張對折起來的紙條再遞給她,返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拿講義稿子筆記本什麽的。
茵陳打開紙條來看,對着那句“二月茵陳五月蒿”笑了,知道他去做過功課了。紙條裏面還夾着一張更小的紙條,上面印着“衡山電影院”幾個字。
那是一張電影票。
Chaptre 3 茵陳蒿
茵陳上大學的時候,只有十六歲,而她的大學同學,年齡大的有三十多歲,幾乎是她的一倍。有的結了婚,有的有了孩子。像她這麽小的,只有她一個。她是罕見的沒有任何社會閱歷的應屆生。可就算是應屆生,十八十九的也有那麽兩個,因此她在那個班級裏,完全是個另類。所有的人都把她當小朋友,管她叫小同學。班級裏有任何事都想不起她,選班長選年紀最大的老大哥,選舍長選年紀最大的大阿姐,她那尴尬的小年紀讓她擠不進他們的圈子。當那些上過山下過鄉插過隊落過戶的同學說起這十年的感受時,她連聽都聽不懂。茵陳在大學期間,過得像個學校的局外人。
那些年紀大的同學,記憶力注意力都不比不上她了,當五年本科讀完,他們已經面臨而立或幹脆直奔不惑,他們最迫切的需求是要工作、發工資、盼分房、找對象、結婚生孩子,他們要加速做完已經拖延了十年的私人生活,他們沒有閑情逸致會和一個小他們太多的小妹妹談一場風花雪月的愛情。他們畢了業,忙忙地奔向了社會,因此到保研的時候,只有茵陳得到了導師的青睐。
難得有這麽年輕的學生,這麽好的苗子。面對一批中年面孔的老學生,茵陳的學生腔在這個時候占到了上風。幾乎所有課目的老師都喜歡她,她在課堂上可以從頭到尾坐正一動不動地抄寫筆記整整一堂課,年齡大的學生很難保持有那麽長的專注能力,茵陳用她的少年好學,打敗了那些社會經驗豐富的大哥大姐。
她順利讀了研。她的導師帶的幾個學生,又是比她大出好多歲的大年紀學生,有家有室,她于是又重複了大學五年的現狀。茵陳在這樣的環境下讀書,沒有一個男生追求過她。誠然她很漂亮,大眼睛長睫毛雪白皮膚鵝蛋臉,但她比他們小那麽多!她可以管他們叫叔叔!
茵陳的本碩連讀讀得波瀾不驚。她本人也不急,一來小,對男女之事并不關心,二來被老大哥們襯得更小,連他們都沒完成終身大身,她急什麽呢。一直到她進了研究所工作,單位的阿姨們見了這麽一個人兒,都驚呼了:這麽乖的小囡,怎麽可以沒有男朋友呢?一個個趕着給她介紹,而男士們一看這姑娘這麽高的學歷就都退卻了。這樣的仙女娶回家去,是她侍候我還是我侍候她呀。又聽說女醫生們都有潔癖,喝水都要喝蒸餾水,筷子都要用酒精棉花消毒。仙女還是看看比較好,真要娶回家來這,誰都吃不消的。
茵陳分到研究所工作兩年了,男青年見了幾個,人家都嫌她條件太好,自慚形穢,不肯談下去了。聽得阿姨們直跌腳,眼睜睜地看着這麽一朵玫瑰花開放着,卻沒人去摘。二月的茵陳嫩苗,慢慢快成五月的陳蒿了。
甘遂卻恰好在這個時間出現了。茵陳看到那張電影票,心怦怦直跳。歌德先生曾經說過:“哪個少年不善鐘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甘遂的出現,徹底打亂了茵陳心中的一池春水。
這是第一個明顯表現出對她有興趣有好感的青年男子。他的好感表現得那麽明顯,她都害怕一起開會的同行們看出來了。他總是想辦法和她一桌吃飯,找她說話,朝她微笑,對她長時間凝視。茵陳第一次感覺到了愛情在向她微笑,而她,怎麽會忍得住不回報以微笑呢。她等它的降臨等了那麽多年,幾乎懷疑它會錯過她,就像在大學裏那樣,因為她的渺小和安靜,它把她遺忘在了人群裏。
她把那張寫了兩個人的字的紙條夾在她的筆記本裏,偷空就去翻開來看一眼。那一個下午,她已經投身在了愛情裏了,就像一只不小心掉進麥芽糖裏的小蟲子,甜蜜得找不到方向,慢慢下沉着,不知死之将至。
下午六點三刻,茵陳換了一件剛洗淨晾幹的粉色朝陽格子的襯衫,讓領口的小花邊翻在淡青色春秋衫的外面。她洗了長發,一時沒幹,拿塊小花手絹松松地系在腦後,那是大多數愛美的年輕姑娘在夏日沐浴過後喜愛的打扮。随意、輕松,帶着一絲慵懶和家常。
東湖賓館離衡山電影院很近,她慢慢地朝那邊走,卻在剛過馬路後就看見了甘遂。他換了一身便裝,雪白的襯衫束在深色長褲裏,腰裏仍然是軍部裏的那種牛皮寬皮帶,肩寬寬的,腰背筆直,站在老法租界粗大的法國梧桐濃密的樹蔭下,清爽得讓路過的行人忍不住側目。
茵陳在心裏贊嘆,心想他真好看。又想男人不能說好看的吧,應該說英俊。甘遂身上既有軍人的英氣,又有書生的文雅,還有醫生的冷俊,三種氣質加在一起,讓茵陳這樣沒有經驗的姑娘一見便即傾心。
甘遂見她娉娉婷婷地來到面前,含羞帶嬌地看他一眼,垂下頭說:“你在這裏啊。”甘遂說:“本來想在賓館門口等你的,怕影響不好,就在這裏等着。這裏離那邊拐了個彎,他們看不見的。”
茵陳嗯了一聲表示贊同,心裏說你想得真周到。雖然一起來開會的人過了這幾天就要回到各自的單位去了,誰也不會對她的生活有什麽幹涉,但她一向不愛引人注目,還是覺得不好和偶然聚在一起來開會的男青年有什麽來往。
甘遂做個手勢,請她和他一同走。“電影是《逃往雅典娜》,你喜歡嗎?”他問。
茵陳搖頭,說:“不知道,我沒看過。”
“我也沒看過,是一部譯制片,我中午路過時看見了,覺得機會難得,就買了兩張票。你能來,我太高興了。”
茵陳低頭一笑,說:“你也沒問過我來不來。我要是不來,你這張電影票不就浪費了?”
“電影院門口會有等退票的人吧?再說,你為什麽會不來呢?我沒想過你會不來。”
茵陳把手擋在鼻子尖前笑了一下,嗔說:“你不是說,我能來你很高興。那我就有可能不來的吧?”
甘遂嘿地笑一聲說:“我那是客氣的說法,你還當真了?”
茵陳擡眼看他,疑惑地問:“為什麽我要不當真?”
甘遂不知怎麽回答,他第一次遇到這麽認真的姑娘,只好說:“我還真怕你不來。我亂寫你的名字,你不生氣吧?”
茵陳搖頭,說:“不會呀,你還特地去查了書,我怎麽會生氣呢?”
甘遂這才發現這姑娘單純得令人驚奇,她不是他以前認識的別的女人,有各種目的有各種心機,她像一滴蒸餾水一樣的純淨。他換了角度,帶着疼愛的口氣問她,為什麽會叫茵陳這個名字呢?是姓茵名陳,還是有別的姓。茵真不是常見的姓氏。
茵陳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說:“我外公是一個中醫,我這名字是他取的。姓茵,當然就叫茵陳了。”
甘遂驚奇地說:“真的是姓氏啊,我還以為是學外國人,姓和名颠倒過來的。”
茵陳笑一笑,說:“我是小姓,自然不如姓周姓張的人多。不過中國古代姓氏有幾萬個,常用的現代漢語字典也沒收錄這麽多字,也就是說,字典上每一個字,都會是一個姓氏。”
甘遂點頭,說:“你說得對。”又笑問:“你肯定遇上很多人這麽問你。”
“習慣了。從小學讀書開始就有人問,還有老師固執地叫我陳茵。每當點名時點到我,說,陳茵,陳茵來了沒有?我就慢吞吞站起來回答說,老師我叫茵陳。”
甘遂聽得哈哈大笑,說:“都跟我一樣的少見多怪。”
茵陳聳一聳肩,表示習慣了。
眼看電影院就在前面,甘遂問:“要不要我買些零食帶進去?”
茵陳忙搖頭說:“不用了,我沒有吃零食的習慣,從小我外婆就不讓我吃零食。再說剛吃過晚飯,吃零食對腸胃消化不好。”
“其實我也不吃零食,軍營裏沒有吃零食的習慣,我是以為你們小姑娘會喜歡。”甘遂解釋說。
“我不是小姑娘。”茵陳嘟囔一句,她最恨人家說她是小姑娘。
甘遂看出她不高興,輕輕啊了一聲,問:“怎麽了?我說錯了?”
茵陳忙說:“不是不是,是我不喜歡人家叫我小姑娘。我在大學裏老是聽到這個詞,聽了有一輩子那麽長了,他們一直都當我是小姑娘。”
甘遂停下腳步仔細看着她,贊同說:“對,你是大姑娘。”
茵陳不好意思笑了起來,也為她莫明其妙亂發脾氣而覺得不好意思。
甘遂好奇,忍不住問:“你到底是多大的姑娘了?我按你的學歷,再算一算你的年齡,你怎麽也應該有二十七八了,不僅是大姑娘,差不多是老姑娘了。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
茵陳這下沒生氣,她只笑說:“二十七八歲,肯定是老姑娘了。”
甘遂得她嬌語俏言的說笑,确實沒有生氣的樣子,追問說:“那你到底多大?”
“二十五。”茵陳說,“離老姑娘的标準也不遠了。”她一笑,絲毫不為那個老字而擔心。
只有真正年輕的人才這麽不介意那個老字,她把別人的少女時期并到了青年,又把青年時期拉長到半生這麽久,她對她整個青年時期已經厭倦了。她白擔了青年的名頭,一點青年的好處都沒得着,眼睜睜就要奔向老姑娘的行列了。她自己也覺得荒唐滑稽,是以用一種荒誕的口氣說了出來,帶着些自嘲的意味。
甘遂卻沒想那麽多,只是為她的年齡再吃驚一下,他驚嘆說:“原來你是天才少女?十六歲就進醫學院了?”
茵陳存心要吓他,糾正說:“其實是十五歲半,我小年生的,九月份開學時,還沒滿十六歲。”
“那你幾歲上小學?”甘遂光顧上吃驚了,一點沒注意他在探究她的隐私。難道五歲就進學校了?
“我六歲開蒙,五年小學讀完,十一歲進的中學。跟大家一樣。只是年紀大的學生運氣不好,他們該上學的時候都去上山下鄉去了,學校沒人教課,我初中畢業後就在家自學高中課程。正好大學恢複考試,我試着去一考,就考上了。我們班裏的大同學,有比我大一倍的。”
“哦,這麽算下來,也沒怎麽跳級,不算天才少女。”甘遂笑,“不然,我跟你說話太有壓力了。”
茵陳不好意思一笑,說:“你也不大呀,不也一樣是研究生畢業。”
“部隊不一樣,沒那麽亂,我們一直有書讀。”
“那你是軍人世家?”茵陳問。
甘遂點頭,把他家的軍人傳統講了一遍,還說在我們家,我都算出格了,沒當職業軍人,而是學了醫。主要是我母親是軍醫,不然,我也要上前線的。
“軍醫也有可能上前線的吧?”茵陳對他的生活很好奇。
甘遂嗯一聲,說:“我是搞研究的,不算醫生。”
茵陳說,我也是。
兩人相視一笑,停在衡山電影院門口,各自從衣服口袋裏摸出電影票來,讓驗票的人撕了票根,甘遂堕後一步,護着她進去。
兩人在路上的交談,讓進場和開映時間從他們的腳步下溜走了,兩人才一進劇場,燈就暗了,眼前一片黑,茵陳被進場口那厚厚的幕簾絆了一下,就要摔倒。甘遂依着直覺和本能飛快伸手拉住了她,用力稍大,茵陳回身一跌,撞進了他的懷裏。
甘遂一愣,他沒有正人君子似的推開她,而是就勢一回臂,攬進懷裏。
茵陳霎時間臉上飛燙,她想避開他,卻被他緊緊握住了手腕。這時有工作人員過來,拿着手電筒問,幾排幾號?甘遂把自己的電影票給工作人員看,工作人員用手電筒照了一下,領頭往前走,甘遂拉着茵陳跟在他後面。
茵陳掙了兩下沒掙脫,又不好太大動作,只好讓他握着。直到坐下來,甘遂都沒放開,茵陳小聲說:“放開。”甘遂轉頭貼在她耳邊說:“不放。”
茵陳發出一聲“你……”,就沒了下文。
甘遂說:“不放。”他不但不放,還把手從她的手腕上滑下,握住她的手掌,與她十指相扣。
茵陳的臉上一陣陣的發燒,小聲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甘遂趁前面的大熒幕上亮起,開始打電影片頭的光線側頭看着她,“就是這個意思。”
Chaptre 4 天堂鳥
那場電影講了些什麽,茵陳看得雲裏霧裏,她只覺得手心出汗,那讓她覺得難堪。出汗這種事,怎麽能讓這樣一個男青年知道呢。她借着汗濕,把手從他的手掌裏滑出,伸進衣服口袋裏,悄悄在手絹上擦幹。過了一會兒,又取出來,像是無意地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她怕他以為她是不願意讓他握着,可也不好意思主動再去握他的手。
甘遂卻沒那麽多的前思後想,他看見了,他伸手把自己的手掌蓋在她的小手上面,他的手掌比她的大出好多。
她慢慢翻轉手腕,讓掌心向上。甘遂再次握住,還緊了一緊,低聲說,就是這個意思。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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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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