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花筵

蜀中天高皇帝遠,葉汝真對風承熙一無所知,這幾日才着意打聽出一二。

風承熙登基得早,才當了三年太子便當了皇帝,太師教太子可以請戒尺,大臣教天子可不敢動龍身一根寒毛。

據說風承熙少時性情十分頑劣,鬧起來無法無天,誰也管束不住,一年裏不知要換多少位帝師,什麽荒唐事都幹過。

一言蔽之,很有當暴君的天分。

後來忽然生了一場大病,病愈之後,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再也不像以前渾身長了刺似的到處紮人,開始好學上進,認真讀書。

風氏皇族的宗親們激動得連夜去太廟祭告。

只是他們祭得太早了,風承熙認真歸認真,讀了半天一篇《尚書》背得亂七八糟,颠三倒四,贻笑大方。

宗親們絕望了。

孩子從前不上進,還可以說是不懂事沒開竅,本質還是塊璞玉。

現在上進了努力了,才發現原來真的是一塊頑石。

更何況還有一個姜鳳聲一直陪着皇帝讀書,雖然只大兩歲,但天姿聰穎,勤奮好學,生生把風承熙比成了一個陪襯。

風承熙自己大約也被自己是個庸才的事實打擊到了,從那以後聖賢書本被扔得遠遠的,整夜和宮人鬥蛐蛐,上朝就坐在禦座上打瞌睡。

又一言以蔽之,俨然便是昏君了。

再是幾年過去,太後哭訴了好幾回,風承熙終于稍稍有了點正形,至少不會公然在禦座上打瞌睡了,禦書房的小朝會隔三岔五也會召開,慢慢地開始參與政務,有了點親政的樣子。

這一點進步得來不易,滿朝上下都十分珍惜,深覺浪子回頭金不換,陛下哪哪都很好。

只除了最近看不慣身邊的起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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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汝真這才知道自己差不多是一入職就遇見了陛下最好的模樣。

然而現在——

“銀子都流入姜家了,陛下去問姜家要不就好了?”

葉汝真想起風承熙的荒唐事跡,小心翼翼的後退一步,把自己的肩膀從他手底下拯救出來,“臣家中做的是小本生意,為了給陛下辦差,臣這是把老婆本都掏出來了。”

要到挺久以後,葉汝真才知道自己不小心又放出了怎樣的厥詞。

有些事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會提。

風承熙嘆了口氣:“好不容易來個有錢的,卻是個鐵公雞。唉,朕這個皇帝,當得着實沒什麽意思。”

葉汝真想起了打聽到的那個傳言。

傳言說,當初太/祖開國之時,皇位本就是姜家的,太/祖請高人作法,将帝星借去一百五十年。

而今開國已一百餘年,離帝星歸位之期,近了。

上天仿佛是專門派姜鳳聲來襯托風氏帝星黯淡,在風承熙的每一個生命階段,姜鳳聲都像一顆熠熠生輝的星辰,照出風承熙的荒唐與無能。

天下人知道姜鳳聲的多,知道風承熙的反而少。

風承熙半垂的眼睫纖長如柳葉,窗外的春光照出他挺拔如山仞的鼻梁,葉汝真剎那間居然有一絲同情。

當你身邊有一個無論什麽都比你出色的人,你做任何事情好像都沒有意義。

葉汝真:“陛下……”

風承熙從鼻子裏“嗯”出一聲。

“臣其實還查到一個消息,只是不知道确不确實,所以沒敢寫上面。”

“說。”

“那個阿偌,經常出城,聽說是去護國寺拜佛。但每次都是一個人去,沒有人跟着,鴻胪寺的人也是猜測。”

“護國寺……”

風承熙沉吟,葉汝真低垂的視線只看見他的食指輕輕叩着自己的手背。

“之前不敢寫,這會兒怎麽想到說了?”

自然是不敢表現得有用,怕不好走人。

葉汝真心裏咕哝,面上還是懇切道:“此事尚未查實,臣怕空口一猜,有欺君之嫌。但又怕關系重大,所以思來想去,還是回禀陛下的好。”

就在這時,齊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陛下,花筵快開席了。”

三日之期已到,今日谷雨花會。

谷雨時節,牡丹盛開,禦花園中的牡丹開得遍地嫣然,姚黃魏紫,各領風騷。

只是今日牡丹也要羞煞,園中的貴女們或清雅,或嬌豔,或明麗,或雍容,比花兒們還要争奇鬥豔。

花筵是太後辦的,請的又主要是貴女們,按說起居郎不必在場。

但皇帝張口請了外國使團,事涉邦交,須載入史冊,葉汝真便不能不來當差。

阿偌去護國寺的事,她之所以開始不想說,一是只想玩忽職守,二是覺得這裏面水太深,她知道得越多,到時恐怕就越脫不了身。

但就在風承熙嘆氣的那一瞬,她猜想自己大概是為色所迷,竟然還是說了出來。

此時冷靜下來,才悔青了腸子——才說要牢記伴君如伴虎,她竟然同情起這頭大老虎來了,真是不要命了。

而且瞧這宴席的聲勢排面,每一道菜皆以牡丹為題,一盤盤不像是吃的,倒像是可以放在案上供起來當傳家寶。

國庫看起來一點都不空虛的樣子。

太後不到四十歲的年紀,肌膚仍然白皙如好女,昔日的美貌依然流連于臉上,不舍離去。

應付起使團來也是得心應手,既有東主之風範,又有女性長輩的寬柔,一頓國宴吃出了家宴的溫馨熱鬧。

貴女們的席面設在花園另一座殿閣,春風送暖兼送來隐約的笑談聲。

一時席散,大家離席賞花。

使官落後半步,跟在風承熙身後,嘴裏奉承得天花亂墜。

葉汝真尋思這些馬屁着實沒什麽好記的,一轉眼就見袁子明抱着起居注揮筆疾書。

也罷。反正交到史館,修史的人自會删減。

貴女們也散席了,像蝴蝶般散落在花間。

“葉卿。”

風承熙忽然喚。

葉汝真趕緊上前。

風承熙指着身前一株魏紫:“葉卿高才,朕有一首腹稿,想與葉卿參詳參詳。”

“……”葉汝真心想,還不如讨論一下國庫空虛呢。

這個時候要怎麽辦才好?假裝站不穩摔一跤碰着傷臂,然後嗷嗷慘叫着退場?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左腳絆右腳,風承熙忽然湊近,低聲道:“看見姜鳳書了嗎?”

葉汝真:“……誰?”

“姜家嫡女。”

葉當真:“……哪個?”

“穿綠衣裳的那個,別張望。”

葉汝真裝出思索詩句的模樣,視線在園中掃蕩了一圈:“生得最好看的那個?”

風承熙“嗯”了一聲,“尋個法子,讓阿若看見她。”

葉汝真震驚了。

風家皇帝都要娶姜家嫡女為後,這位姜鳳書便是這一代姜家皇後。

所以風承熙這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姐妹,不惜讓出自己的老婆??

風承熙瞧着她兩眼圓睜,嘴角一勾:“怎麽?葉卿連這點事都辦不好?”

葉汝真心道:那可不,必須辦不好。

姜鳳書沒有出來賞花,坐在亭子裏和另一名貴女說話。

據說姜家人為了生出更為美貌的女兒,娶妻第一要務便是娶美人。

一代又一代,美中生美,每一代的姜家嫡女都美得讓人驚心動魄。

她在姹紫嫣紅的時節穿一身綠衣,似乎有甘當綠葉的意思。

可惜老天爺并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滿園牡丹也不及她一擡眼的眸光絕色。

“姑娘有禮。”葉汝真上前,向着和姜鳳書坐在一處聊天的貴女道,“陛下有請。”

貴女臉上難掩驚喜之色:“有勞大人帶路。”

葉汝真便施施然帶着她穿過花海,七拐八拐經過使團的位置,觑準位置,“無意中”往阿偌身上一栽。

阿偌身形好像側了側,幾名使官同時動了。

一切快得葉汝真來不及反應,倒下去的時候完全沒有挨着阿偌的邊,只瞧見阿偌眼睛中似有鋒利的光芒一閃。

周遭頓時亂作一團,問的問,扶的扶。

葉汝真被一雙手扶了起來,一把溫和的嗓音問:“葉大人可有傷着哪裏?有沒有碰到傷口?”

居然是姜鳳聲。

姜鳳聲身上穿着官袍,正一品紫衣,通肩與襟前繡團花雲紋白鶴,整個人清雅無俦。

身邊還跟着宮人,應是太後派去請來賞花的。

“無……無礙……”葉汝真捂住手臂,吃力道,“歇……歇一歇便好……”

太後和風承熙皆過來了。

風承熙臉色不大好看:“怎麽辦差的?”

葉汝真還沒回話,姜鳳聲道:“陛下賞識葉大人,是葉大人的福分。但陛下能否看在葉大人受傷的份上,先給葉大人幾日病假,待葉大人傷愈之後再來侍駕,如何?”

風承熙笑:“表哥都發話了,朕還能如何?”

姜鳳聲道:“臣替葉大人謝過陛下。”

“朕賞葉卿的假,表哥謝什麽?”風承熙臉上一直挂着那絲涼幽幽的笑,明媚的春日都暖不了它。

姜鳳聲像是已經習慣了,并不多言,扶着葉汝真:“葉大人忍一忍,值房離這裏不遠,太醫一會兒便到了。”

葉汝真悚然一驚。

太醫什麽的,大可不必。

一只手伸了過來,慢慢地把姜鳳聲的手拉開,把葉汝真拉了過去。

用的力氣不小,葉汝真幾乎是撞在了風承熙身上,鼻尖湧入一股特殊的芬芳氣息,那是天子禦用的龍涎香氣。

“表哥都說了,朕十分賞識葉卿,怎麽能讓葉卿大老遠走去值房?”

風承熙淡淡道,“禮賢下士誰不會呢?來人,去把太醫院現今當值的全給朕叫來,今日不把葉卿的傷治好了,一個也不許走。”

葉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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