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聖命

鄭碩身形高大,體格魁梧,往房門前一杵,連只貓都鑽不進去,因此人稱為“鄭門神”。

這是風承熙派給葉汝真的羽林衛郎将。

包括手下一隊羽林衛,五十人。

郎将是正五品,比起居郎的從六品高出三階,羽林衛也多半是由貴胄子弟擔任,每一個人的家世拎出來都能壓扁葉家。

但此時所有人都向葉汝真抱拳行禮:“末将等聽候大人差譴!”

聲音渾厚,氣勢驚人,葉汝真隐約覺得面前掀起一陣看不見的氣浪。

之所以如此恭敬,乃是因葉汝真手裏握着一枚令牌。

玉璧為底,上嵌金字。乃是風承熙親發的禦令,意謂“禦前直旨,奉行無忌”。

五十一雙眼睛看着葉汝真,等她下令。

葉汝真:“要不……大家先回家該吃吃,該喝喝,明天一早再來彙合?”

衆人:“……”

鄭碩不知為何露出了一臉堅毅神情:“是!末将從命!”

葉汝真:“……”

只是讓你們早點下值回家而已,怎麽跟讓你們英勇就義似的?

此時此刻葉汝真只想回家。

家裏有高床軟枕,父母像是想把十九年來的空缺補足,不論是什麽都要翻出家裏最好的給她。一回來就有一碗燕窩送到手上,吃完了又擺上一桌子果盒點心,口裏還一疊聲命人去廚房催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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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汝真很懷疑他們是不是已經不知道怎麽養女兒,完全是照着養豬的法子來。

但她喜歡這些。

喜歡母親随時塞到她手裏的吃食,喜歡父親獻寶一般展開一匹匹緞子或是一盒盒首飾問她喜歡哪一個。

甚至還喜歡聽外祖母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挑刺說這個質地不好那個成色不佳。

天色還沒有徹底暗下來,世界被一層灰紫色的霧霭包裹,屋內的燈火溫柔可親。

葉汝真歪在榻上,有那麽一個瞬間,覺得什麽煩惱都飄遠了。

但也只有那麽一個瞬間。

轉念想到自己身上背着的差事,葉汝真就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白氏立即發現了:“真真,是不是在宮裏遇上了什麽煩心事?有人欺負你了?”

葉世澤和謝芸娘也停了下來,有些緊張地看着葉汝真。

自從上次葉汝真裝傷也被帶去宮裏當值,夫婦倆就十分不安,他們原本只打算讓葉汝真去錄個名然後就告假,可從那天起事情就已經不受他們的控制。

“沒事,就有點累了。”葉汝真轉而問,“找到哥哥了嗎?”

葉汝成的離家出走十分徹底,竟是走得連人影都不見。葉家的人找遍了各處樂坊,居然都沒有見過葉汝成。

還有那個女伎如月,也像是消失了一般,青雲閣裏都說沒有這個人。

夫婦倆已經拼湊出事情的真相——那個不孝子肯定是帶着如月私奔了!

若是放在以前,這個時候還可以請官府幫忙找人,可現在“葉汝成”好端端在皇帝跟前當官,又怎麽跟官府開這個口?

白氏:“戲文裏不是說了嗎?不想當官了,可以挂印歸田。真真,管他準不準,明日咱們把官印送回吏部司,難不成還有強扭着人當官的嗎?”

葉汝真心想,以風承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說不定真能。

她既領了外差,便不用天不亮起身上朝,第二天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洋洋出門。

鄭碩帶着羽林衛們在西華們等她。

葉汝真粗略瞄了一眼:“人好像少了一點?”

鄭碩臉上有幾分尴尬:“有五人告病,三人家中有事,三人臨時被指派了別的差事。”

這是一下子少了十一個。

這十一個人顯然家世更硬,更有門路,皇帝的旨意,也能想法子開溜。

緊跟着來了十幾個的漢子,齊齊向鄭碩見禮:“少爺!”

漢子們皆穿着短打,挽着袖子,露出結實的胳膊,以及古銅色的肌膚,但是無一例外地,身體皆有一點殘缺。

鄭碩向葉汝真道:“末将來這裏才發現有人缺席,便從家中調了一些人手補足。大人別看他們這樣,他們皆是在戰場上以一當十的戰士,因傷退伍,末将便把他們留下了,沖鋒陷陣之際,他們一定能護住大人周全。”

鄭碩祖上三代皆是武職,功勳卓著,世襲威遠侯。

鄭碩本人十三歲便從軍,是随其父回京述職之際,被風承熙看上了他鐵塔般的英姿,所以留在了宮中宿衛。

這成為風承熙昏庸的又一力證。

堂堂保家衛國的悍将,被留在宮中當看門狗。

——傳言是這麽說的。

葉汝真見他們身傷上雖有傷殘,但每個人都是肌肉結實,步伐穩健,身上都有一股久經沙場歷練出來的沉沉殺氣,而旁邊這群羽林衛全是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一個個站沒站樣,十分憊懶,對比十分鮮明。

個別人還沖鄭碩喊話:“老鄭,這幫子老弱病殘虧你好意思帶出來,這麽些人破衣爛衫的,跟在我們堆裏,那不是丢我們的臉嗎?”

威遠侯常年鎮守北疆,鄭碩非是京圈中人,嘴又拙,被他們擠兌慣了,雖不悅,卻一時不知道怎麽反駁,一臉沉悶的怒意,只怕葉汝真也這樣想,開口道:“葉大人,他們真的……”

葉汝真擡手止住他的話頭:“這話說得确實有道理。”

方才那人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羽林衛中爆發出一陣笑聲。

“既然當的是羽林衛的差事,那自然要有羽林衛的行頭。”葉汝真道,“勞煩各位,去給諸位壯士取一副铠甲來。”

羽林衛是天下第一衛——第一費錢——铠甲皆是精鋼所制的明光铠,刀槍不入。

那人張口就想反駁,葉汝真掏出禦賜令牌,吹了口氣,對着春天明媚的陽光,拿袖子細細擦拭上面不存在的灰塵。

那人閉上嘴巴,帶着人去換上铠甲。

鄭碩看向葉汝真的眼神多了一重光芒:“整隊完畢,請葉大人示下!”

殺人的事情,葉汝真是不打算做的。

但皇帝陛下交代的差事,她也不能不走個過場。

當下便道:“去鴻胪寺。”

鄭碩是知道風承熙禦令的,微微一愣,低聲道:“大人這是想來硬的?這……我們是不是該喬裝打扮一翻?”

不然羽林衛公然沖進鴻胪寺砍人,着實有些驚世駭俗。

葉汝真:“下官自有安排。”

她的語氣因為無聊而顯得異常從容,這是鄭家歷代所推崇的、臨危不亂的大将之風,鄭碩肅然起敬:“是。大人能得陛下如此信任,實為末将所見第一人。”

葉汝真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讓風承熙随随便便就委以重任,難道真是靠臉?

唯一的解釋是——果然是昏君啊。

貴胄子弟若是不愛讀書的,加冠之後第一份官職,多伴是羽林衛,然後以此為跳板,開始借助家族之力,在朝中謀取官職。

所以羽林衛基本是集齊了京城所有貴胄中的纨绔子弟,是百姓眼中的混世魔王,所經之處,百姓都要關門窗那種。

葉汝真就領着這麽一群人招搖過市地來到鴻胪寺。

阿偌不在鴻胪寺。

這是當然的。

據葉汝真那日買到的消息,阿偌每隔三天就要去一次護國寺,今天剛好是他去護國寺的日子。

因為出發得晚,行進得又慢,此時已經是午飯時候,鴻胪寺少卿殷勤地留飯,葉汝真便帶着人老實不客氣地吃了一頓。

鴻胪寺是招待外國使臣的地方,飯食酒水都不錯,羽林衛中有些人并不想當這趟差,又沒膽子違抗聖命,于是在這裏找到了絕佳的出路,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

他們以為這樣就能逃過一劫,哪知道正中葉汝真下懷。

葉汝真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午覺,等他們酒醒。

再出門的時候,已經将近酉時,到達護國寺時,天都黑了。

阿偌自然是早就回鴻胪寺了,如此便可以完美地錯過——非是臣不殺,實在是沒碰上人啊。

就這麽愉快地想着的時候,葉汝真瞧見不遠處,一名和尚提着燈籠,引着一人走向佛堂。

燈籠的光芒照出一團暈黃,映出阿偌英挺的側臉。

葉汝真:“……!”

鄭碩在她身後,刀刃出鞘半分,沉聲問:“大人,殺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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