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護駕

葉汝真有點頭疼。

菜市口殺魚嗎?說殺就殺?

但面上還得要做思索狀:“殺自然是要殺,但我們這麽沖過去,未免太過明目張膽了,明天一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羽林衛做掉了伽南使者……”

“這好辦。”一名老兵開口,他約有四十來歲年紀,眼罩擋住了左邊眼睛。

“我們十幾個兄弟扮作山匪,把他殺了之後,大人與将軍再沖進來,趕跑了山匪,保護了僧衆,如若有必要,兄弟們也可以留下幾條性命,取信于人。”

這主意出得穩、準、狠。

且沒什麽表情,說到留下幾條人命,就跟留下幾條褲子似的。

葉汝真面上克制着沒什麽反應,心裏面已經在翻江倒海了。

她來京城是準備說人家的,萬沒想到會跟着這群殺人不眨眼的家夥來幹這種勾當。

好在鄭碩不同意他的意見。

主要是不同意留下性命。

那人姓李名吉,是追随鄭家多年的親兵,有心想助小主人在禦前立下一功,兩人低聲争執起來。

說話間,阿偌已經進了佛堂。

住持正從佛堂裏出來。

兩人擦肩而過,彼此皆雙手合什,互相見了一禮。

知客僧把葉汝真等人請進來,便去請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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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持胡須雪白,氣色卻甚好,面色紅潤,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紀,大約是在國家寺院中迎來送往多了,見慣了大場面,驟然見到這麽多羽林衛,也并未驚慌。

葉汝真稱陛下近來睡不安穩,想點一盞安神燈,求佛祖庇佑。

住持請葉汝真上偏殿。

葉汝真亮出令牌:“大師,陛下的安神燈,不該點在正殿嗎?”

令牌過處,如皇帝親臨,但住持居然不買賬,徐徐道:“佛光普照,正殿與偏殿并無分別。大人若執意用正殿,就等雲安公主做完法事吧。”

雲安公主在正殿??

葉汝真的眸子頓時一閃:“方才怎麽有人進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住持打出一句禪機。

知客僧忙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大人既為陛下點燈而來,請随貧僧往這邊……”

葉汝真給鄭碩做了個手勢。

鄭碩帶人一湧而上,瞬間制服了住持與知客僧。

這一下變生肘腋,不僅住持與知客僧震驚,連羽林衛們都驚呆了。

幸好鄭碩帶來的人手腳利落,不單制住了兩人,還塞住了兩人的嘴,一點聲音沒發出,把兩人拖去了偏殿。

葉汝真繞到佛堂後門,命鄭碩把人散開,遠遠圍住大殿,不讓任何人進來。

然後悄然推門而入。

這可是大好的機會。

如果能打聽到阿偌和雲安公主之間發生了什麽,就算沒有做掉阿偌,回去也勉強可以交差了。

正殿供着大佛,背後是觀音渡海浮雕,後門正對着一張供案,上面點着香燭,供着時花鮮果。

葉汝真掀起明黃桌布就鑽進去。

進去就差點兒被絆了一跤。

供桌底下有人!

絆住她的是一條長腿,再下一瞬,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險些脫口的一聲驚呼堵了回去。

就在葉汝真後悔沒帶鄭碩一起進來的時候,在周遭彌漫着的檀香味裏,嗅到了一絲熟悉的龍涎香氣。

些許燭光從桌簾的縫隙裏透進來,供案底下是一個昏暗朦胧的小世界,金質的發冠有細微的光澤閃爍,眼底也有一片清亮的水澤。

竟然是風承熙。

葉汝真完全懵了:“陛下你怎麽來了……”

風承熙食指豎在唇間,示意她噤聲,然後松開手。

供桌不大,擠兩人有些困難,葉汝真趕緊表示她可以退下,卻被風承熙拉住了衣袖。

風承熙指了指前堂方向,示意葉汝真靜聽。

供案底下空間太小,兩人強塞在裏面,不得不離得極近,葉汝真只覺得臉頰旁一陣陣溫熱,都是風承熙的鼻息。

這是被禦史發現,會用“犯上”罪名彈劾的距離。

禦書房長年薰着龍涎香,風承熙的衣裳與發間仿佛都被這種香味浸透了,清冷肅穆的香氣驅逐了檀香,葉汝真覺得那香氣仿佛是有形的,把她整個人籠罩在裏面。

葉汝真雖說因為幫外祖母打理生意的緣故,比一般女子見多識廣一些,卻也從來沒有同任何一個男子這樣貼近過,一時間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葉卿害怕嗎?”

風承熙忽然在她耳邊道,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是一字字送進她的耳朵裏。

葉汝真堅定地搖頭,然後手指指了指前堂。

——偷聽呢,聊什麽天啊陛下。

這間正殿建得巍峨恢宏,高大開闊,即使只隔着一道佛像,聲音都模模糊糊,聽上去十分遙遠。

“……殿下真的不記得了嗎?”

阿偌的聲音傳來,“當時就在這裏,我躲在後面的供案下睡着了,他們說我偷了供品,是你站出來指認那個和尚,我才逃過一劫。你當時就站在那兒,自己明明也吓得聲音發抖,旁人還在吓唬你,你的臉都白了,可一步也沒有退後……我一直記得……”

葉汝真有點激動。

阿偌和雲安公主竟是舊識。

所以他頻繁來護國寺就是為了遇見雲安公主?

雲安公主長年持齋向佛,每月初一十五都會來上香。

雲安公主沒有說話,良久,道:“我不知道大人在說什麽,也許事情太過久遠,我确實是記不起來了。”

“不可能的,我都記得,我們約好了的——”阿偌的聲音裏透着一絲急迫,“你當時一個人偷偷溜進來,求天上的母妃保佑你,派人接你離開那個皇宮——”

“大人!”雲安公主打斷他的話,“我是大央的公主,大央的皇宮是我的家。我答應嫁往伽南,是為了兩國安定,請大人勿做他想。”

“還有,若兩國聯姻事成,我便是貴國的少君夫人,請大人自重!”

“我就是伽南少君,我就是阿路偌傩!”阿偌的聲音激越,“綿綿,我當初說過的,我會替你母妃實現你的心願,帶你離開皇那個宮,現在我來了,我來娶你,帶你回伽南!”

“啪啦”地一聲響,不知是什麽東西打碎了,雲安公主像是哭了。

接下來兩人應是靠得極近,聲音都低了下來,只傳來破碎的抽泣聲,以及阿偌低沉的安慰聲,聲音十分柔和。

葉汝真伸長了耳朵,還想聽得真切一些。

奈何腦袋貼上板壁了,只能收獲零星的只言片語,兩人在向佛祖許願,希望婚期能定得近一些,離開京城便是新生。

如此看來,雲安公主也并非不記得,只是起初不知阿偌的真實身份,所以才故作不知。

如今青梅竹馬能相認,有情人終成眷屬,真好。

再沒多久,兩人便離開了,大殿一片悄然。

“陛下,他們好像走了。”葉汝真小聲提醒。

風承熙腿長,要曲起來才能藏在案下,抵住了葉汝真的出路。

風承熙像是沒聽見,又像是在出神,沒出聲。

葉汝真只好繼續縮作一團,努力告訴自己,她現在是男人,是男人,離得近些,怕什麽?反正大家都是男人。

“原來當初那個小孩就是阿路偌傩……”風承熙忽然低聲道,“他還真是喜歡往大央跑。”

葉汝真:“陛下以前也見過他?”

“豈止見過?朕當時便在場。”

那年他九歲。

大朝典之後,太後帶着他來護國寺上香,随行的有王公大臣,各國使者,內外命婦。

朝典當日,有人從黃河裏打撈出一塊玉璧,以為祥瑞,敬獻給太後,太後轉奉在佛祖案前。

這事到這裏原本該告一段落,但大家離寺之際,伽南使官發現自己的孩子不見了,急得四處尋找。

找到這座大殿的時候,忽然發現那塊玉璧不見了。

此事非同小可,當時的住持立即命人四下尋找,結果玉璧沒找到,倒是在供桌底下找到了一個和風承熙差不多大的小孩。

那住持鐵青了面孔,押着孩子過來回話:“娘娘,陛下,衆人離開之後,只有這孩子在,娘娘可以派人去伽南國的禪房裏搜一搜,玉璧說不定就在他們房中。

小孩不停掙紮:“不是我!你冤枉我!你這個光頭是不長毛的大壞蛋!”

太後大怒。敢動供到佛前的祥瑞聖物,按律當斬。

小孩不帶怕的,連太後一起罵。

就在那個時候,雲安站了出來,指着住持道:“是他讓人拿了玉璧。我看見兩個和尚把玉璧裝在盒子裏,說住持要好好鑒賞一番。”

住持極力辯解,大罵雲安,說謝賢妃是妖妃,女兒也身帶妖氣,将來要禍國殃民,懇請太後及早為國除害。

雲安從小就沒了母親,一直被人稱為“妖妃的女兒”,聽見這話吓得渾身亂顫,卻依然沒有改口。

當時的姜家家主派人在伽南國的禪房外截住了一名鬼鬼祟祟的和尚,懷裏正抱着那塊玉璧,準備栽贓嫁禍。

後來還在住持房中搜出了許多天家之物,宮裏供佛的寶貝,十有八九進了那住持的口袋。

“公主……很是勇敢啊。”葉汝真喃喃道。

花筵上的雲安公主好像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沒想到幼時的雲安公主,竟有膽子仗義執言。

“也許,并非單是因為勇敢。”風承熙低聲道,“有可能是她被人陷害了太多次,所以看不得別人被陷害。”

葉汝真聽說太後視雲安公主為眼中釘,想來公主在宮中的生活并不如意,所以小小年紀,便許願想逃離。

佛祖聽到了她的願望。

“伽南王子既然是真心求娶,是不是不用殺了?”葉汝真期盼地問。

風承熙擡起眼,“怎麽?葉卿是不敢殺,還是舍不得殺?”

“到底是王子,萬一出了什麽纰漏,引起兩國交戰,就不好了。”

風承熙看着葉汝真,眸子裏似有一點欣賞之意,他微微笑了一笑,正要開口,外面忽然傳來兵刃相交的厮殺之聲。

風承熙的眼神在剎那間變了,原本帶着一絲懶洋洋的笑意,下一眼便像是利刃出鞘,鋒芒四射,單憑眼神仿佛就能割傷人。

葉汝真這會兒顧不得君臣之儀了,推開攔路的長腿,鑽出來,撲到門前。

透過一絲門縫,羽林衛正在和一群人亂戰,那些人衣衫褴縷,不知是什麽來路。

“陛下,好像是山匪。”

葉汝真上京路上遇到過類似的,一般是攔路劫財,劫也不算劫很多,有種武力讨飯的感覺,很少會這麽真刀真槍地幹仗。

“陛下放心,臣帶了不少人,一定會保護陛下的。”

“葉卿,此地是京城,哪裏來的山匪?”

風承熙站在她的身後,“護國寺從開國到現在一百多年了,從沒遭過匪,你一來,匪徒便來了。他們明顯是沖你來的。沒人知道朕在這裏,你離朕遠一點,便算是護駕了。”

說着,他對葉汝真一笑,眉宇輕揚,鳳眼斜飛:“葉卿保重。記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朕回頭重重有賞,定讓你升官發財抱得美人歸。”

話音落地,葉汝真只覺得後背一沉,整個人踉跄一步,被推出了門外。

門悄無聲息地在葉汝真身後關上。

“在那兒!”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山匪揮着刀向葉汝真沖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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