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閑書

雖說滿朝文武都對皇帝不抱什麽希望,但今日是初一,大朝會,有那麽幾個實權已被架空的保皇派耆老在。

他們實在看不下去,站出來進言,指責皇帝在朝堂上看閑書,實在對不起風家的列祖列宗。

然後也有姜家一派的官員出來勸解,說陛下前日身體抱恙,這兩日還堅持上朝,已是不易,看看閑書提提神,倒也沒什麽大不了。

葉汝真聽葉汝成說了,風承熙昨日沒有上早朝,直到午後才在禦書房露了一下面。

椅子都沒坐熱,太後便派人勸他回宮歇息。

算起來和葉汝成頂多只是打了個照面,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顯然沒機會瞧出什麽端倪。

葉汝真暗暗慶幸。

朝堂上的吵執越來越激烈,耆老們指責姜氏一派包藏禍心,故意縱溺君王。

姜氏一派則指責耆老們倚老賣老,君前不敬。

“啪”,一只茶盞砸在大殿上,碎屑四濺。

大殿立即安靜下來。

風承熙開口:“各位可知道,今年的棉布多少錢一匹?”

衆官員都一怔,半晌,一名戶部官員出列答道:“回陛下,尋常棉布,約在八錢到一兩銀子一匹。”

“錯了。”風承熙道,“你那是朝廷收布的舊價吧?而今京城街面上,一匹質量中等的棉布,要一兩二錢銀子。”

官員面面相觑。

風承熙又問:“各位可知蜀錦多少銀子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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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官員答道:“蜀錦貴重,一匹少說得近百兩銀子。”

風承熙微微一笑:“朕給你二百兩,你去街上給朕買兩匹來。若能買到,朕許你官升三階。”

那人當場呆住。

“蜀錦已經是有市無價,因為今年從開春起,就沒有新的蜀錦運抵京城,各家鋪子裏賣的,皆是舊年的存貨。”

風承熙道,“各位是不是很好奇,朕常居深宮,是怎麽知道坊間行情的?靠的就是這些閑書!在各位眼裏,這些書是上不了臺面的閑書,但在朕眼裏,這些書裏寫的處處皆是民生,寫書的人多出于市井,寫的也多是市井間事,多看看這些書,可比坐在這裏聽各位大人廢話要強得多。”

原本吵作一團的官員齊齊跪下來,個別耆老甚至眼含熱淚:“陛下聖明!”

葉汝真:“……”

別的書是不是會寫市井物價,葉汝真不敢說。

但以葉汝成的禀性,絕不會知道一匹布多少錢,更不會寫進書裏。

風承熙說的這些根本就是那日跟葉世澤聊天得來的!

眼見衆臣被糊弄住了,風承熙便閑閑地點了姜鳳聲的名:“表哥,今年為何沒有蜀錦,是不是該去查一查?朕的後宮是無人,各們大人的妻女難道都不用蜀錦?等到舊年的貨賣光,京城裏的娘子們可都穿不了光鮮衣裳了。”

姜鳳聲恭聲稱是,領旨。

這事便算是揭過去,風承熙又看起了閑書。

這回,沒有人再進谏了。

等到散朝,風承熙也看到了最後一頁,把書往葉汝真懷裏一抛:“明日給朕把下一本送來。”

葉汝真:“臣遵旨。”

風承熙本已負手走在前面,此時卻回頭看了看她:“今日心情挺好?”

葉汝真:“?”

“昨日葉卿愁眉搭臉的,看都不敢看朕,卻瞧了姜鳳聲好幾次,怎麽,是想棄暗投明嗎?”

葉汝真嗆得咳起來。

風承熙好心地替她拍拍背,順順氣,聲音甚是柔和:“這是被朕說中了?心虛?”

“沒有沒有沒有。”葉汝真義正辭嚴,“臣絕不會投奔姜大人的。”

風承熙燦然一笑:“那怎麽好意思?表哥那邊可是人多勢衆,康莊大道。”

葉汝真:“可陛下才是正統,臣只願效忠陛下。”

風承熙慢慢收了笑容,看着葉汝真。

葉汝真有點心虛,目光垂下來,發現他的衣袖上沾了一片落花。

兩人走在游廊中,兩旁植着重瓣櫻花,春光已進入最爛漫的時候,每一陣風裏都會卷起片片輕薄的花瓣,四處飛舞。

葉汝真下意識想替他揭下來,又想起臣子不能随便碰觸皇帝,才伸出的手收了回來。

風承熙一低頭也看見了,輕輕抖了抖衣袖,花瓣随風飄落。

他問道:“那你昨日因何心事重重?”

袁子明和康福等人皆遠遠地停在後面,此處只有他們兩人,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葉汝真在此刻确定了,她回來是對的。

天意從來高難問,但她卻總是莫名覺得,風承熙在帝王的冠服之下,也不過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人。

有喜有怒,有哀有樂。

如果她真的頭一天答應效忠,第二天就投身姜家,他應該會很難過吧?

“臣……不是已經決定追随陛下麽,就在想,怎麽樣才可以為陛下把大權從姜家那邊奪回來……”

風承熙“撲哧”一下笑了,起先只是低笑,爾後哈哈大笑,“葉卿你……哎,多謝費心了。”

葉汝真:“……”

是她多心了嗎?

怎麽覺着有點像嘲弄呢?

風承熙今日沒有傳喚大臣,案上堆着的奏折明顯比以往高出一截。

葉汝真小心地問:“陛下昨日當真是抱恙嗎?”

“自然是假的。”風承熙看奏折一目十行,頭也沒擡,“朕既是裝病,自然要裝得像一些。哪有前一晚發病,第二日就生龍活虎上朝的?”

葉汝真這才放心點點頭。

風承熙忽然拿起一本奏折遞給她:“你看看這個。”

奏折上說的是那日山匪闖入護國寺的事。

這些匪徒自北疆流蹿而來,初來京城,不知道護國寺是皇家寺廟,只見寺廟氣派,便想打劫一場。

兵部已将匪徒剿滅幹淨,并讓城外北大營每天派出一支人馬,早晚在寺外各巡查一次,以确保再也不會發生類似事件。

葉汝真看完,雙手奉還,贊一聲:“兵部的周尚書可真是雷厲風行。”

風承熙拿起奏折,在葉汝真官帽上輕輕敲了一下:“葉卿的腦子哪裏去了?我朝官員,只要在四品以上,辦事何曾這麽利落過?這是假的。”

“這還能有假??!”

風承熙:“不單奏折是假的,連山匪都是假的。”

葉汝真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風承熙好整以暇看着她:“不然你以為怎麽會這麽巧?你前腳到護國寺,山匪後腳就來了?你眼看就要喪命,朕那好表哥便從天而降?”

葉汝真完全愣住了:“那要不是巧合,難道他是專門派人假扮山匪,然後自己又大張旗鼓救臣?他圖什麽啊?”

“圖你啊。”風承熙道,“你是朕選中的人,他一定會千萬百計把你從朕這裏奪走,就像他這麽多年一直做的那樣,朕越是喜歡的東西,他就越是要搶。”

葉汝真真佩服他。

他說這話時,臉上竟是帶笑的,笑容裏沒有一絲不悅。

“所以葉卿,你須得做好準備,有一就有二,姜大人有心拉攏,你可別不識擡舉。”

葉汝真正氣凜然答:“臣一心效忠陛下……”

“效忠可不能只挂在嘴上啊葉卿。”風承熙起身,繞過禦案,走到她面前,“這宮裏到處都是姜家的眼線,朕卻不知道姜家在做什麽。你正好借機與姜鳳聲多多親近,有什麽要緊事,可別忘了回來告訴朕。”

“……”葉汝真明白了。

這是要讓她做探子。

太後的宮人此時過來,請風承熙去用午膳:“太後娘娘說,今日古郡主入宮,做了一道絕精雅的好菜,太後請陛下一同品嘗。”

風承熙道:“朕政務繁忙,今日不回後宮,請母後好好用膳吧。”

宮人依令而去。

康福便命人将禦膳傳來。

葉汝真當差這許久,還沒有碰到過皇帝在禦書房用膳的情況。

跟吧,自己餓得難受,且吃飯而已,似乎也沒什麽要記入起居注的。

但不跟吧,皇帝不發話,她也不好就此走開去吃飯。

正糾結間,只聽風承熙吩咐道:“再上一副碗筷。賜座。——不必謝恩。”

最後一句是擡頭向葉汝真說的,眉眼帶着一絲笑意。

葉汝真在宮裏混了這些日子,已經知道與君王共席是極大的恩寵,更兼第一次觀摩到皇帝進膳之時,還有專人先行試菜,這讓她想起前天風承熙連個人也不帶,就在她家裏吃了一頓飯,當時只覺得很尋常,此時才知道那已經是很大的信任。

一時有點誠惶誠恐,甚至開始有點內疚。

風承熙是真心招攬,她卻是面上敷衍,只想走人。

“又不是沒有一起吃過,這麽拘謹做什麽?”風承熙道,“随便對付對付吧,這些菜還不如你家的好吃呢,那日那道菜叫什麽?胭脂鵝脯?味道很是不壞,朕至今回味。”

宮裏的菜都有定式,很少翻出什麽新花樣,皇帝禦膳按例要一百零八道,每天的菜式基本相差不大。

多是做出來呈樣的,怎麽端上來怎麽端回去,真正動筷子的不過面前幾道而已。

甚至在葉汝真想把筷子伸遠一點的時候,風承熙道:“那個別吃,少說也放了三天了。”

葉汝真:“……”

風承熙笑道:“不必可憐朕,皇帝都這樣,那些吉祥菜式就是拿出來擺個樣子的。”

齊昌進來回禀:“古郡主求見。”

風承熙:“宣。”

古嘉儀進得門來,輕輕盈盈地行了禮,唇上一點胭脂飽滿如櫻桃,手裏提着一只椿箱。

“臣女做了一道玉湯金芽進獻太後,太後吃着覺得尚可入口,特命臣女送來給陛下嘗嘗。”

古嘉儀從椿箱中端出一只三足青瓷扁口缽,放到風承熙面前。

缽內湯色純淨如水,一顆白菜浸在湯中,片片舒展,如花朵般盛開,甚是悅目。

這道菜式看着簡單,其實光是湯便要花費十幾道工序。

先用母雞母鴨豬骨幹貝海參等炖上兩三個時辰出湯,再将雞肉剁成細爛肉茸,倒入鮮湯攪成漿,反複數次,将湯中濁質全數吸淨,湯才能呈現出如水一般的清透之狀,香味極濃郁而口感極甘冽。

風承熙:“郡主有心了。”

古嘉儀羞澀道:“此菜能入陛下之口,是臣女的……”

她話未說完,整個人忽然暈了暈,身子一軟,向風承熙倒去。

葉汝真暗道一聲厲害。

貴女就是貴女,這時機方位拿捏得十分巧妙,這一倒穩穩地就要跌入風承熙懷中。

既然都摟抱過了,入宮自然指日可待。

葉汝真還沒有感嘆完,恍惚間好像瞧見風承熙推了古嘉儀一把。

下一瞬,姑娘家身上的香氣撲鼻而來。

葉汝真懷裏一沉,把暈倒的郡主抱了個滿懷。

葉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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