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佛緣

葉汝真不知道他來多久了,方才那位把姜鳳聲請走的小沙彌也許就是他派來的。

她正要開口說話,忽然聽見白氏的聲音遠遠傳來:“……難得他願意為佛家掃塵,也算是替自己修身積德,願佛主保佑……”

葉汝真:“!!!”

她扔下掃把就把風承熙拽進了旁邊的禪房。

門剛關上,白氏就和知客僧走進了院中。

葉汝真剛松一口氣,就見風承熙一臉震驚,衣領都歪了——方才被她扯的。

這衣衫不整的,方才那股興師問罪的氣勢頓時蕩然無存。

“臣死罪,死罪。”葉汝真雙手合什求饒,聲音壓得極低,“您身上穿的雖是常服,到底還是繡着龍紋,臣的外祖母瞧見了,不就知道您是皇帝了嗎?”

風承熙單手把歪掉的衣領扯正來,冷冷道:“知道了又怎樣?朕怕她不成?”

“不是不是,那郗兄不就被戳穿了嗎?”

“姜鳳聲不是都把當年的事講給你聽了麽?”風承熙冷笑,“怎麽?你還敢讓郗明德去你家吃飯?不怕他喝你血,吃你的肉?”

葉汝真看着他,忽然笑了。

這間禪房應是久無人住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塵,牆角也結着蜘蛛網,葉汝真掃了半天地,額角挂着汗,頭發也不怎麽齊整,發間還落了好幾星樟樹細碎的花朵。

無論怎麽看,都不是什麽美好的畫面。

然而時間仿佛這一刻停頓了,寺廟的鐘聲變得格外遙遠,只有風還在吹拂,帶着彌天蓋地的香樟花清香。

“陛下,您不怕,為什麽聲音也這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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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汝真眼角眉梢的笑意很像春日雨後的陽光,這陽光還照在尚挂着水珠的花瓣上,清透、明淨、光亮、晶瑩。

“……”

風承熙一時說不出話來。

禪房內,葉汝真低聲道:“陛下,姜大人口中的您是姜大人看到的,臣眼中的您是臣看到的。您在青雲閣發怒,回來路上還能和臣一起喝香湯,您昨日在禦書房發怒,臣現在還好端端站着。”

外面白氏“咦”了一聲:“掃把在這兒,人呢?”

知客僧道:“這廊下有茶水,大約是今日聖駕降臨,有同僚來尋葉施主了。”

葉汝真知道白氏定然是聽說皇帝來了,所以準備尋她回家。

畢竟她昨天被逐出宮,全家人才額首歡慶過。

事到如今,官位不官位的葉家已經沒人敢在乎了,只要小命保住就行。

風承熙不知是怔住了還是怎樣,直直地看着她,一個字沒說。

直視君王乃是犯上,葉汝真收回視線,深深一揖到底:“若郗兄繁忙之餘,還願意來我家中做客,我定然還以郗兄最喜歡的胭脂鵝脯款待。”

說完,她直起身,輕聲道:“勞煩郗兄在此稍候,我先行一步。”

她的手還沒碰上門,忽然被風承熙一把拉住。

風承熙張了張嘴,正要說話,被灰塵刺激許久的鼻尖一動,一個噴嚏就要噴薄而出。

葉汝真大驚,撲上去想要捂住他的嘴。

人已撲到,猛然想起這可是皇帝,手生生剎住。

“阿嚏!”

已經快走到院門口的白氏和知客僧停下腳步。

“阿成?”白氏折回來,叩了叩門,“是你嗎?”

葉汝真背貼在牆板上,急急環顧,這間禪房清冷已久,連個衣櫥都沒有——不對,就算有,也不能讓皇帝陛下鑽進去。

她這裏正着急,忽見風承熙開始解衣帶。

葉汝真:“!!!”

白氏就在門外,她一點聲氣也不敢露,只能急急捂住眼睛,背轉身去。

這身還未完全轉過去,手臂就被風承熙握住。

他的身形看上去高挑削瘦,手勁卻意外的大,葉汝真覺得自己就像只小雞似的,一下就被他扯到了身後。

然後他将門開了一條小縫,朝外道:“晚輩見過老夫人。”

白氏好生意外:“郗公子,你怎麽在這兒?瞧見我家阿成沒有?”

“晚輩今日是随駕前來,聽說葉兄也在,所以過來尋他喝茶說話,一時不小心,把茶水灑在了衣裳上,為免君前失儀,所以只能躲在此處,等葉兄替晚輩尋衣裳過來。”

風承熙已經寬了外袍,門縫開得小,隐約露出一點裏衣的樣子。

白氏自然不好多看,忙道:“那一時阿成來了,勞煩郗公子跟她說一聲,我在前面的齋舍等她。”

風承熙自然答應。

知客僧自然是見過風承熙的,但大約是從來沒有見過風承熙演戲,渾渾噩噩地同白氏離開了。

葉汝真松了一口氣,确認兩人走遠了,開門便要出去。

“慢着。”

風承熙披上了外袍,喚住了她卻沒有再接着往下說,手拈着衣帶,也沒有系,只捏在手指間把玩着。

葉汝真:“?”

風承熙眼睛垂了垂,好半晌才道:“你的那裏……還疼麽?”

葉汝真:“哪裏?”

“……脖子。”

葉汝真的衣領高高的,妥妥當當地把脖頸裹得嚴實,看不出有沒有瘀傷。風承熙聲音有點含糊,“朕那時在氣頭上,下手可能不知輕重……”

葉汝真聽了半日,才明白過來,這是……陛下在賠不是?

“沒有沒有。臣若是受了傷,今日還敢站在陛下面前嗎?聽了姜大人的話就吓跑了。”

昨日她确實感覺到風承熙怒氣沖天,但掐在頸上的力道幾乎是一觸即收,他那麽生氣也沒有傷害到他人。

葉汝真想到這點,心就變得好生柔軟,特意把衣領拉開了一點:“瞧,臣好得很。”

她頂多只拉開了半分,且下一瞬就重新合上了。

春光如水,映着那一截脖項,細膩白皙,宛如用最好的暖玉雕成。

風承熙突然有種感覺——命運像是在這一瞬間向他打開了一只匣子,雖然只有驚鴻般一眼,但匣內的珠光已經映亮了人的心魂。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像極了心疾要發作時的前兆。

他捂住胸口,轉身快步離開,步子邁得又急又快。

留葉汝真站在原地,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一頭霧水。

……她說錯什麽了嗎?

沒有吧?

難不成他要看見她被傷着了,才能龍顏大悅?

罷了,天意從來高難問,葉汝真甩甩袖子,拍拍自己方才在裏間牆上沾上的灰塵,趕緊去齋舍找外祖母。

知客僧見識到皇帝對白氏的恭敬,再三挽留,希望兩位留下吃頓齋飯。

白氏哪裏肯留?已經命人套好了馬車。

葉汝真先扶白氏上車,自己正要上車之時,知客僧從廟內追了出來:“二位施主留步,方丈大師有請!”

靜室中,檀香缭繞。

武僧捧出金盤,上面墊着殷紅緞子,緞子上擱着一只銀盞,以及一把嵌滿寶石的小刀。

換作平時,白氏一百個願意聆聽高僧教誨,但今日卻是片刻都不想留,看見刀子都拿出來了,更是按耐不住驚慌之色:“大、大師……這是要做什麽?”

了然大師道:“施主勿驚。敝寺不日将有一場水陸道場,專為超度水陸衆鬼所設,需佛緣極佳之人一名,獻真血一滴,淨冤洗孽,功德無量。”

白氏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只要一滴便可?”

了然點頭:“一滴便可。”

小刀劃破指尖,口子極小,跟被花刺紮破了似的,一顆血珠滴入銀盞中。

了然大師高宣一聲佛號,為葉汝真包紮好。

出來的時候,白氏喜滋滋道:“我早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原來竟是真的有佛緣。有佛祖保佑,你一定能事事順心,肯定不用再回宮去了。”

“……”

葉汝真其實不怎麽信神佛之說,但這一次兩次的,倒讓她吃不準了,難道佛緣什麽的,是真有其事?

靜室內,侍奉的僧人退下,關上門。

風承熙從屏風後走出來。

了然大師把銀盞遞給他。

風承熙把銀盞湊近,深深嗅了嗅。

了然大師問:“可有什麽感覺?”

風承熙搖頭。

了然大師往銀盞中注入清水,血珠化開,風承熙仰頭飲下。

他靜靜地等待,等待血肉沸騰的感覺,等待難以自控的瘋狂。

但是一炷香時間過去,什麽也沒有發生。

“她的血沒有異常,并不能像姜鳳聲的血那樣,讓陛下發狂。”了然大師皺眉,“老衲想,當年陛下應是急怒之時才咬他,并不是咬他之後才急怒。”

“不……”風承熙的聲音極低,極平靜,“朕記得,朕是咬了他之後,才失去神志,在咬上去之前,朕只是憤恨,咬上去之後,朕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了然大師沉吟一陣,問道:“之前陛下面對葉施主,當真和面對姜鳳聲發病時一樣嗎?”

風承熙有短暫的迷惘。

一樣的,因為在那間禪房中的感覺就和每一次發病之時一樣,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渾身發燙。”

但又不全然一樣。

發病時他會怒,會恨,一顆心像是要在胸膛裏爆開來。

但之前……

他只覺得像是有一只小手伸進了他的胸膛,在他心髒最柔軟的地方輕輕地掐了一下。

“一滴血會不會太少?”了然大師問,“陛下為何只要一滴?”

“一滴便夠了。其實朕嗅一嗅血氣大致便知道了。”

旁人的血多滴幾滴無妨,但是那位葉卿……

風承熙想起在屏風的縫隙裏看見銀刀劃下去之時,葉汝真別過臉閉上眼睛的模樣。

……很怕疼啊。

白氏沉浸在葉汝真身帶佛緣的喜悅裏,一路回憶葉汝真小時候發生的細小事件,好像樁樁件件都表明葉汝真身受佛祖庇佑。

——比如家裏的廚子每次都能買到最新鮮的魚,因為那是葉汝真愛吃的。

葉汝真靠在窗子上發呆。

風承熙臨去之前那有點倉惶的模樣,有點奇怪。

忽地,後方傳來急速的馬蹄聲,緊接着越過馬車,在前頭将馬車逼停,緊跟着有人道:“起郎居葉汝成接旨!”

葉汝真吓了一跳,連忙下車,跪地接旨。

來宣旨的是一名小內侍,帶來的也并非聖旨,而是口谕。

小內侍清了清嗓子,朗聲道:“陛下口谕:葉卿明早上朝之時,莫忘了替朕帶書。欽此。”

葉汝真:“!!!”

誰上朝?

上什麽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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